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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難雜癥(外一篇)

2025-08-18 00:00:00趙燕飛
山花 2025年8期
關鍵詞:醫生母親

子宮下垂的可怕,我是聽母親說的。

有個矮矮瘦瘦的女人,結婚以后不停地生孩子,一直生到絕經為止。她一共生了十二個孩子,夭折了四個,存活了八個。這些孩子沒有一個是在醫院生的,有的生在木板床上,有的生在菜地里,還有的生在馬桶旁。她的子宮在一次又一次膨大與縮小之后,徹底失去了彈性。到了晚年,她那失去彈性的子宮猶如皺巴巴的“小布袋”,時不時想要逃離她的身體,女人因此不敢出門做客,直到去世,女人才與自己的子宮達成了最后的和解。

那個苦了一輩子的女人,就是我的外婆。

母親還說,子宮下垂也是月子病的一種。

母親比外婆幸運,她在生下第四個孩子之后做了節育手術。母親五十多歲的時候,子宮長了肌瘤,醫生建議做手術,原本可以只切除肌瘤,母親卻決定干脆連子宮一起切除。母親說她不想以后變得像外婆那樣。

我也不希望母親承受外婆晚年時所遭遇的尷尬和痛苦,母親自己想切除整個子宮,醫生也同意,我自然無話可說。

這種手術并不復雜,為了減輕母親的心理負擔,我將她接來長沙,陪她在省婦幼保健院辦好了住院手續。做術前檢查時,母親的情緒很不穩定,我耐著性子安慰她,告訴她這家醫院有多好,告訴她這個手術小得不能再小,小到我們完全可以放一萬個心。

定下手術日期后,母親越發焦躁,她要我給主刀醫生送紅包,給麻醉師送紅包。在母親看來,如果不送紅包,醫生就不會認真動手術,麻醉師也不會認真用麻藥。

“小輝生樂樂時,就是因為沒給麻醉師送紅包,她在手術臺上疼得死去活來,加了一次麻藥還是疼得死去活來。”母親咝咝地抽著冷氣,可能是心疼自己的女兒,也可能是害怕這樣的痛苦出現在自己身上。

“放心吧老媽,”我笑著對母親說,“這里是長沙,醫生的水平肯定比小地方的高,小輝應該是個人體質問題,不可能是麻醉師故意減少劑量。”

“反正你要去送,我自己帶了錢,你把我的背包拿過來。”母親垮著臉說。

“好,我去送,我有錢呢,不要你出。”我嘆了口氣,轉身出了病房。

母親在小城待慣了,凡事都按照小地方的套路來。小城的確是個人情社會,辦什么事都習慣先找熟人,也怨不得母親有這樣的念頭。不僅母親,老家那邊的人大多都有這樣的小城思維。每當老家有親戚來長沙看病,讓我幫忙找醫生時,我就特別頭疼。我的交際圈里真沒什么醫生,就算有,要去那些大醫院看病也得自己預約掛號、排隊看病。至于給手術醫生送紅包,更是不可能的事。想想看,醫院里那么多外科醫生那么多麻醉師那么多手術室,病人家屬怎么知道自己的紅包應該送給哪一個?再說了,到處都是攝像頭,即便有人想送也沒人敢收。這些話,母親根本聽不進,她固執地認為,醫生收了紅包,做手術時才會更認真更負責。

為了對得起母親的再三交代,我猶猶豫豫地走到護士站,找到一個看起來比較和善的護士,將母親的床號報給她,賠著笑問母親的手術醫生和麻醉師都定下來了嗎。她一臉驚訝地望著我,“等到要做手術時才知道是哪個醫生哪個麻醉師,你有什么事?”

我趕緊說:“沒事,您忙。”回到病房,母親悄悄問我紅包送出去了嗎,我搖搖頭。母親問為什么,是不是找不到醫生。我說要等到快做手術時才知道是哪些醫生。母親說:“你要記得。”我連忙點頭。

母親要做的是微創手術,我在網上搜索過很多次,這種手術只需在肚子上面打三個小孔,通過腹腔鏡完成子宮切除,據說傷口很小,每個小孔只有一厘米左右,失血少,傷口愈合也很快。可不知為什么,母親焦躁不安,我的眼皮子也跳個不停。我再三安慰母親,也安慰自己,這樣的小手術沒有任何危險任何意外,我們完全不用擔心。

母親被護士推進手術室,我被手術室的門擋在走廊上。還沒打麻藥的母親,一定盼著我馬上將紅包送出去,這是我無法完成的艱巨任務,可我又沒法向母親解釋清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早忘了紅包的事,只希望母親平平安安早出手術室。

手術果然很順利。母親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小聲問我“送了嗎”,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如果我告訴母親實情,她肯定會非常生氣,而我不想讓母親生氣,剛做完手術的她,身體非常虛弱,我得為她的健康著想。從小就被教育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我也一直努力去做一個誠實的人,我不愿撒謊,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然而,此時此刻我又不得不撒謊。

按理說,母親手術之后的第二天就可以自己下床活動,可她下不了床,她說她的肚子疼,疑心是不是手術沒做好,又問我到底有沒有給醫生送紅包。

我差點實話實說了,但理智告訴我,不能說真話,不然母親的肚子會疼得更厲害。

正糾結怎么回答,母親的聲音明顯有了怒氣,“你根本就沒送?”

“送了呢,”我抽出一張紙巾為母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您如果疼得難受,我去找醫生開點止疼藥。”

這時,弟弟從老家趕了過來,我讓弟弟在醫院陪護,我回家為母親拿換洗衣服。

剛出醫院大門,老天就下起了暴雨。雨刮器開到最大,即便這樣我仍然無法看清前面的路。所有的車都開著雙閃,我跟著前車一步一步往前挪。好不容易將車開進小區地下車庫,才發現兩臺電梯只剩一臺還有反應。走進電梯,卻見兩股水流從轎廂頂部的縫隙里奔流而下。麻著膽子坐到二樓時,電梯里依然只有我一個人。水流越來越大,電梯里面幾乎變成了水簾洞。當電梯發出咔咔的異響,我一口氣按下了所有的樓層鍵。

當我逃出電梯時,發現自己還在五樓,而我要去的是二十五樓。我打開手機電筒,在黑漆漆的樓道里獨自往上爬。那樣的極端天氣,想必鄰居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爬到二十五樓時,我的腿肚子直打哆嗦,手忙腳亂找到母親的行李袋,翻出幾件衣服提在手里,喘著粗氣沿著樓梯往下走。想打車去醫院又怕打不到,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地庫開車。走得全身快要癱軟時,終于到了車子旁邊,正要打開車門,手機響了。

“飛飛,你對你媽媽講了什么話?她給我打電話,哭得要死。”大舅的語氣反常的嚴厲。大舅個子不高,腆著大肚子,面相很像彌勒佛,平常隨便對誰都是笑瞇瞇的。他突然“興師問罪”,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舅,我沒講什么啊,”我不無委屈地說,“我媽怪我哪里沒做好?”

“你媽一邊哭一邊講,我也沒聽清她到底為什么哭。”大舅大概察覺到自己有可能錯怪了外甥女。

我忽然猜到母親為什么哭了,“大舅,我媽是不是提到了紅包?”

大舅哦了一聲,“好像是。”

“我媽是不是怪我沒送紅包,害得她的手術沒做好,她現在肚子疼得很厲害?”

“好像是這個意思。”

“大舅您也怪我沒送紅包嗎?”

“送紅包肯定不對。”

“就算我想送,也找不到收紅包的人,大舅也認為醫生沒收紅包就不會認真做手術?”

電話那頭,舅舅哈哈地笑了。舅舅也知道,自己妹妹的病痛和她的心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心情好的時候,小病小痛都可以忽略不計;心情不好的時候,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舒坦的。

不可否認,母親是個聰明人。以她的聰明,肯定能看出我在撒謊,看出我壓根就沒送任何紅包。但有些時候,母親未免聰明過頭了。比如洗衣服。母親之前一直用的波輪洗衣機,換成全自動洗衣機后,她很不適應。她想當然地認為,洗三遍比洗一遍更干凈,于是,她將洗衣時間調成了十五分鐘,結束之后再重新洗十五分鐘,如此重復洗三遍。母親埋怨全自動洗衣機質量太差,根本沒有波輪洗衣機洗得干凈。父親不敢反駁母親的話,兩個妹妹和弟媳都說母親不能這么洗,要一次洗四十五分鐘,不能重復洗三次,母親卻根本不聽她們的。直到我有天回娘家,母親又在抱怨衣服洗不干凈,大妹在旁邊搶著說:“不是洗衣機壞了,您不能那樣洗。”我問清緣由,哭笑不得。我告訴母親,如果將洗衣時間設置成十五分鐘,衣服剛剛打濕就洗完了,再重復洗一百遍也洗不干凈啊。我不管母親同不同意,直接將洗衣模式調成了常規模式,又找了幾件臟衣服丟進洗衣機。換成別人,母親決不會允許他們擅自更改她設置的洗衣模式。母親沒有阻攔我,卻坐在洗衣機旁,守著洗衣機工作。衣服洗完后,我一件件拿出來抻給母親看,問她是不是洗干凈了。

“以后就這樣洗,你們不要再去調了。”母親瞟了父親一眼,又瞥了大妹一眼。

父親好像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我才不去調呢。”大妹噘著嘴巴說。

不管怎樣,我的確“辜負”了母親對我的信任。紅包沒送出去是我的錯,母親的傷口疼得厲害也與我的辦事不力脫不了干系。回到病房,果然發現母親的眼睛又紅又腫,我裝作毫不知情,問母親吃了止疼藥沒有,是不是好一些了?母親嗯了一聲。我坐在病床前,為母親按摩腿。

“不用按。”母親抬了抬腿,仿佛想讓我知難而退。

我沒吭聲,手上加了力度,繼續為母親按摩。我知道母親心里慪著氣,不敢和她多說話。

賠著小心過了好幾天,隨著母親的身體慢慢恢復,她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我終于可以甩掉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硌得慌的負罪感了。

母親出院時,我開車接她去我家。在路上,母親突然對我說:“崽啊,你瘦了好多,辛苦了。”

我的鼻子一酸,和母親的病痛比起來,我這點累算什么?

母親其實沒享過什么福。

在農村時,母親不僅田里地里忙個不停,還得帶孩子做家務。搬到礦里后,母親不用起早貪黑地干農活了,日子卻變得緊巴起來。沒有了田土,買根小蔥都得花錢,弟弟才三四歲,我們三姐妹有的讀初中,有的讀小學,都是花錢的時候,母親又沒有正式工作,父親每個月所發的工資,母親掰開揉碎了還不一定夠用,這樣一來,因為農轉非政策而吃上的國家糧,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滋潤。

礦里還有好些農轉非的人家,日子過得比我們更艱難,有關部門因此會將一些臨時性的工作安排給職工家屬做,這種特殊人群叫做“家屬工”。

母親就是家屬工,從不錯過任何機會的家屬工。

某個周末,我從學校回家,母親沒在家,也沒在屋后的菜地。直到天快黑了,母親還沒回來,我就去工區大禮堂找她。

沒有大型活動的時候,那個禮堂就是“家屬工”的工作車間。

禮堂里的光線有點暗,我從大門走進去,站了好一會,才發現父親和母親一左一右坐在小馬扎上,將那些木條用鐵絲一片接一片綁起來,連成一塊塊背板。我問過父親,他說木背板是井下掘進時用的,我想象不出它們能有什么用,父親卻不肯多解釋一句。他們的身邊堆著散亂的木條和成捆的木背板。平時都是好些家屬工與母親一起做事,今天怎么只有父親和母親?

“這批木條太潮濕,她們有的怕蟲子咬,有的要做飯接崽,都回家去了。”母親抬頭望了我一眼,又埋首去織背板。

我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哪里有蟲子?”

“你要是怕,就趕緊回家,”母親說,“都是些肉蟲子,哪里會咬人?”

我問父親今天上的什么班,父親對我笑了笑,“晚班。”

我說,“上晚班怎么不在家睡覺?身體怎么吃得消?”

父親沒吭聲。

“要他回去睡覺他不肯。”母親嘆了口氣。

“睡了幾個小時呢。”父親拿起一塊木條往地上拍了拍,幾條白花花的肉蟲子滾落在地板上,我尖叫著往旁邊躲。父親握著木條啪啪幾下,肉蟲子變成了肉醬。

我抖著手,想給母親遞木條。

“快放下。”母親大喊。

我忙不迭扔了木條,一只肚子底下全是腿的黑色蜈蚣從那根木條下面慢條斯理地爬出來,母親舉起手里的木條朝著蜈蚣剁了好幾下,蜈蚣的身子分成了幾段,有些變成了肉醬,有些還在蠕動。我張著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先回去煮飯吧,”母親說,“我們快搞完了。”

父親和母親的手上,常有深深淺淺的傷痕。我有時想幫他們捶捶腰,父親說他的腰好得很,要我幫母親按一按,母親卻要我先幫父親揉幾下,最終母親還是沒能犟得過父親。我幫母親捶腰的時候,母親時不時唉喲一聲,沒捶幾分鐘就說“好了好了,我要做事去了”。

母親六十歲那年,我最小的弟弟也結了婚。母親好不容易輕松點了,身體卻忽然出了問題。頭疼,胃脹,腰膝發軟,莫名心慌,總之,哪哪都不舒服。我陪著母親跑了好幾家醫院,血常規、尿常規、B超、胃鏡、胸片、心電圖、CT,甚至連核磁共振都做了,母親除了胃里有個小息肉腰椎有輕微骨質增生,其他都沒什么毛病。息肉已經切了,病理檢測沒問題;輕微骨質增生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不需要打針吃藥。

“未必我還沒病裝病!”母親生氣地說,“我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得勁,未必連藥都不要吃一粒?”

我也想不明白。母親的確不可能裝病,也用不著裝病。為什么母親覺得自己一身的病,醫院卻查不出來?

后來的某一天,因為父親哪件事情做得不如母親的意,母親生了氣,開始是數落,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哭訴。

“要不是你這個沒良心的,”母親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我哪里會得月子病!全身疼得要死,沒一個醫院查得出來,這是疑難雜癥,無藥可治,只有我自己活活呷啞巴虧。”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母親說她得了月子病。我查過很多資料,西醫沒有月子病的說法,中醫承認有月子病的存在,卻語焉不詳,莫非母親的月子病真是一種“疑難雜癥”?

我不敢問母親為什么會得月子病,萬一她有什么傷心的回憶,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也不想問父親,以他的性格,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小姨可能都知道。

“你媽生小輝,是在牛馬司坐的月子。你媽奶水少,小輝吃不飽,又不肯喝米湯,日日夜夜地哭,喉嚨都哭嘶了。你爸要三班倒,小輝哭得他睡不了覺,就去單身工友的宿舍睡地板。你媽又急又氣,小輝哭,你媽也哭,母女倆整整哭了個把月,你媽不得月子病才怪。”小姨說。

小輝是我的小妹,牛馬司是父親當時的工作單位牛馬司煤礦。小姨說小輝差點要了母親的命,我也沒讓母親省心。我小時候很調皮,喜歡到處亂竄,有一回,母親帶我去牛馬司玩,剛在攤子旁邊買個東西,一轉身,我就跑得沒影了。母親喊著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大,始終沒人回應。母親瘋了般沿街叫喊,有人認識我母親,也幫著到處找。父親下了班,聽說母親把我弄丟的事,叫了一幫工友將礦區的每個角落都搜了一遍,也沒看到我的影子。筋疲力盡的母親癱軟在地,嘴里喃喃地說著“要是找不到飛飛我也不活了”。這時,一個女人牽著我的手出現在母親面前。那個女人是父親工友的妻子,也是隔壁鄰居。她回家時看到我坐在地上,半個身子歪靠著父親的宿舍門,呼嚕呼嚕睡得正香。

聽了小姨的話,我也變得半信半疑起來,主動帶著母親四處看病,可是沒一點用。我們正為母親的月子病而煩惱時,弟弟和弟媳結束打工生活,從廣東回來了。

原來弟媳有了身孕。

得知這個好消息,母親的腳步忽然輕快了起來。她變著花樣改善伙食,今天去街上買一只土雞用高壓鍋蒸著吃,明天托人殺一只老鴨燉著吃,弟媳的胃口越好,母親在廚房里叮叮當當地忙得越起勁。我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回去,問母親身體怎么樣,要她別太辛苦了,多保重身體。

“不累不累,我的身體好得很。” 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

無法解釋也無需解釋的是,母親的“疑難雜癥”從此再沒犯過。

挑疳積

黃昏時分,我習慣性地點開母親的微信,發送視頻通話邀請。鈴聲響了好一陣,母親才接通。

“趕快拿過來!”手機里面,坐在凳子上的母親正偏著頭給誰下命令。

“還不拿過來?快點!”母親幾乎是在大吼大叫了。

“怎么啦?”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有些著急。

“平平要吃雞蛋,老媽不讓他吃。”大妹出現在手機屏幕里。

“為什么不讓平平吃雞蛋?”我覺得奇怪。平平是弟弟的兒子,瘦得像根細麻稈。母親常常又哄又逼,只想讓他多吃點東西,今天是怎么了,平平自己要吃雞蛋,母親竟然不準他吃。

“他剛挑了疳積,要忌口呢。”大妹拖著長音說。

“挑疳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大妹卻朝我點了點頭。

小時候,每當母親說出“挑疳積”或“戳手指頭”之類的話,我的雙手就會變得涼颼颼的,仿佛有無數根尖銳的鋼針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扎向我的手指頭,一顆接一顆的血珠子從我的手指中間迸出來,一種尖銳的疼痛也在我的喉嚨里呼之欲出。

母親出生在一個名叫老山沖的小山村,她說山沖沖里有個很厲害的羊醫生,那些白天不肯吃飯晚上不肯睡覺的孩子,那些面黃肌瘦鼓著小肚子的孩子,只要父母帶著他們去一趟羊醫生家,回去之后就會變得乖乖的,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用不了多久就長高長胖了。母親說得神乎其神,我簡直以為這個羊醫生就是神仙變的,他用手指點一下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嘴里嘰里咕嚕念幾句咒語,奇跡就出現了。

那天,母親說要帶我去羊醫生家里玩,他家去了很多小朋友,他們都玩得很開心。到了羊醫生家,我才發現自己上了母親的當,羊醫生家靜悄悄的,一個小朋友都沒有。

“讓羊伯伯看看你的手。”母親的聲音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她將我緊緊地摟在懷里,雙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

母親懷抱的溫暖讓我放松了警惕,羊醫生要我把手伸給他看看,母親便捉住我的右手。羊醫生用力捏著我的四根手指,我想把手抽回來,可是來不及了,羊醫生變戲法似的,手里多了一根長長的針,那根針飛快地在我的四根手指頭上面各扎了一下,我疼得哇哇大哭。母親使勁箍著我的身子,攥住我的手腕。羊醫生用力去擠我的手指頭,被他扎破的位置,先是冒出一顆顆血珠子,接著就是一坨坨白色的漿。

等到八根指頭都扎完,我的嗓子快哭啞了。這個羊醫生哪是什么神仙,簡直就是魔鬼。

“好啦好啦,”母親說,“誰要你不好好吃飯的。”

回到家,母親煮了一大碗瘦肉湯給我喝。

“疼嗎?”母親站我身旁問。

“疼死了。”我喝了一口肉湯,吸溜著鼻子說。

“誰讓你不好好吃飯的。”

“我不戳手指頭!”

“不好好吃飯就得戳手指頭。”

“我想吃煎雞蛋。”

“羊醫生說了,要忌口,咸辣和發物都不能吃,雞蛋也不能吃。”

我沒敢反抗,母親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時實在沒胃口,不想吃那么多米飯,我就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

“趕快多吃點飯,”母親嚴厲地說,“你還想去羊醫生那里戳手指頭嗎?”

聽到母親說“戳手指頭”,我嚇得打了個哆嗦。針尖的寒光閃過眼前,我似乎聞到了鮮血的腥味,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將雙手藏在身后,滿臉驚恐地望著母親,淚水已經在我的眼眶里打轉轉了。

“你多吃點飯,就不用去戳手指頭了。”母親的語氣柔和了許多。

我趕緊端起面前那碗飯,狼吞虎咽起來。

母親所說的“戳手指頭”,就是挑疳積。

挑完疳積沒多久,我的腰上忽然長了很多紅色的坨坨。那些坨坨先從后腰冒出來,很快就往兩邊蔓延。剛開始長坨坨的時候,我就疼得使勁哭。母親抱著我去找村里的赤腳醫生,那個高高瘦瘦的女醫生說是“蛇纏腰”,她沒有藥,要我們去縣里的醫院看看。母親想起了羊醫生,正好小舅來我家玩,聽說我得了“蛇纏腰”要去找羊醫生,二話不說背起我就跑,母親氣喘吁吁地跟在小舅身后。

聽說又要去羊醫生家,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害怕羊醫生又要用那根長長的針去扎我的手指頭,太疼了,我受不了。然而,和現在腰上的疼痛比起來,那種疼痛似乎沒那么令人崩潰。此時此刻,腰上那些坨坨像一圈尖刺扎進我的肉里,仿佛有雙看不見的手來回捻著那些尖刺,我疼得都不敢大聲哭。

如果挑挑疳積就能趕跑那只手拔掉那些刺,我寧肯讓羊醫生挑一百遍一千遍。

我一路都在哭,小舅和母親并不勸我。小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也是一頭一臉的汗,才終于到了羊醫生家里。羊醫生當時正準備吃飯,見到我們馬上放了筷子。我還在小舅背上,羊醫生撩起我的衣服看了看,就轉身出了門。羊醫生再回來時,他的手里握著一把豬草。我哼哼唧唧地望著羊醫生——我疼成這樣,他竟然還有心思扯豬草。就那么一把,他家的豬怎么吃得飽?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我瞄了瞄母親,又瞥了小舅一眼,他們都沒問什么。我們眼巴巴地看著羊醫生將那把豬草洗干凈,放進一個陶缽里,用一根圓木棍使勁擂過來擂過去。豬草變成了深綠色的糊糊,羊醫生用一把白色的小匙將那些綠糊糊舀進一只灰不溜秋的菜碗里。好奇心讓我的暫時忘記了疼痛,只見羊醫生從他的藥箱里提出一個小罐子,搲了一小勺白色的粉粉倒在菜碗里。羊醫生手握小匙攪拌菜碗里的東西,直到綠糊糊和白色的粉粉完全混在一起,變成了綠色的泥巴。羊醫生要小舅把我的衣服撈起來,我想掙脫小舅往外跑,可他將我抱得緊緊的。

“飛飛別怕,”小舅說,“羊醫生給你涂點藥,涂完藥就不疼了。”

我沒再掙扎,我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羊醫生一只手端著菜碗,一只手拿著小匙往碗里搲了一勺綠泥巴,他把那些綠泥巴抹在我腰上的時候,傳來陣陣清涼,那種火燒火燎般的疼痛仿佛沒那么強烈了。

羊醫生將剩余的綠泥巴裝在一個小瓶子里遞給了母親。小舅背著我回去時,母親一直在對羊醫生說“謝謝”。母親說了幾十句“謝謝”,羊醫生總共只說了一句“莫客氣”。

奇跡再次出現了,羊醫生給的綠泥巴還沒涂完,我腰上的那圈坨坨就不疼了。在我心里,這個“魔鬼”醫生重新變回了“神仙”。

多年后,當母親背上長了帶狀皰疹,我才知道自己當年所得的“蛇纏腰”其實也是帶狀皰疹。母親被那些帶狀皰疹折磨了個把月,每天坐也疼站也疼睡也疼,吃藥打針全沒用,實在受不了時,只能吃止疼藥。那時,我們都想到了羊醫生,想到了他調制的綠色泥巴。遺憾的是,羊醫生已作古多年,他的醫術和獨門秘籍都跟隨他去了另一個世界,老山沖村再也沒有既會挑疳積又能治“蛇纏腰”的人了。

又過了若干年,我從師范畢業,成為一名鄉村教師時,我的眼皮子上面忽然長了幾個扁平的疣子,去過好幾家醫院看皮膚科,打針、吃藥、抹藥,折騰了快一年,眼皮上面的扁平疣沒有消失不說,額頭和臉頰上也長了好多顆。那些扁扁的疣子趴在我的臉上,仿佛我的臉上蹭了很多臟臟的墻灰,怎么擦怎么洗都弄不干凈的墻灰。那段時間我連鏡子都不敢照,一想到自己滿臉長滿扁平疣的可怕模樣,我就手腳冰涼全身顫抖。

有一天,母親捏著一大把豬草回來——我家早就沒喂豬了,我還以為母親要將那把豬草切碎了給雞吃。母親卻把豬草洗得干干凈凈,裝在一只不銹鋼小盆子里遞給我。

“用馬齒莧擦臉上的疣子,每天擦三四遍,堅持一兩個月,你的臉就會和原來一樣好看了。”母親說。

我不相信母親的話。打針吃藥都沒用,弄把豬草就能擦好?

“不是豬草,”母親說,“這叫馬齒莧,是一種草藥。這個方子是和我一起做事的朋友告訴我的,她小時候也長過你這種疣子,就是用馬齒莧擦好的。”

既然馬齒莧這么管用,為什么那些大醫院的皮膚科醫生沒一個知道?難道是民間秘方,只有極少數人知情?反正也沒別的辦法了,擦臉總比打針吃藥好,一是省錢,二是免了皮肉之苦。母親沒空去尋馬齒莧的時候,我就自己漫山遍野地去找。每天對著鏡子用馬齒莧擦臉,成了我的日常功課。嫩生生的馬齒莧和我臉上的扁平疣相互摩擦,馬齒莧被揉成了綠色的渣滓,我那張臉也被擦得有紅有綠。我堅持了大半年,每天擦呀擦,擦掉了無數馬齒莧,那些疣子仍然牢牢趴在我臉上,高的高,低的低,大的大,小的小,有些仍是淺褐色的,有些變成了深褐色。我徹底絕望了,擦什么擦,隨它們長吧,看它們長到什么時候。

停止用馬齒莧擦臉后,大概又過了個把月,那天早上起床時,我覺得臉上有些癢,一照鏡子,發現臉上的扁平疣一夜之間全紅了,我的整張臉紅得就像著了火。我被嚇哭了,這個鬼樣子,讓我怎么出門見人?幸虧正值暑假,我不用給學生上課。我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母親坐在床頭勸了我半天,又說第二天就帶我去長沙,找最好的醫院看皮膚科。第二天早上,我腫著雙眼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當鏡子里出現一張白白凈凈的臉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鏡子里的人也用手摸了摸她的臉。我沒做夢,那些該死的扁平疣真的全消失了,除了嘴角那顆黑痣,我的臉上光溜溜的,一個小突起都沒有。我大聲喊“媽你快來看”,母親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雙手抬起我的下巴,驚訝地說:“好了,真的全好了!”

那一刻,我想起了羊醫生,想起了他為我扯的那把豬草。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把豬草并不是什么神奇的仙草,而是救我于水火的馬齒莧。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仍常常提到羊醫生。在母親眼里,羊醫生就是全世界最好的醫生,最起碼,再沒有比他更會挑疳積的人了。母親始終堅信給小孩子挑疳積包治百病。我兒子小時候胖乎乎的,能吃能睡,母親從沒說過要我帶他去挑疳積。平平有些挑食,母親經常在弟弟和弟媳面前念叨,要他們帶平平去挑疳積。我只要在場,必定要反駁母親,往往是母女倆爭得臉紅脖子粗,誰也說服不了誰。

聽說弟弟和弟媳拗不過母親的催逼,真的帶著平平去挑了疳積時,我忍不住責怪母親:“現在的醫學技術這么發達,干嗎要讓平平去吃那種苦頭?”

“你懂什么?”母親生氣地說,“小孩子得了疳積,醫院里面查不出來,只有去找曉得挑疳積的醫生,挑一挑就好了。等小輝回來,一定要讓她帶著成成去挑一下。”

成成是妹妹的兒子,今年五歲,小臉只有我的巴掌寬,細胳膊細腿,手心和腳掌心都有些發黃,母親硬說成成有疳積,還說小區里面有個老醫生曉得挑疳積,要小妹帶著成成去挑一下。小妹比母親更固執,無論母親怎么說,她堅決不帶成成去挑。不過,小妹倒是帶著成成去市人民醫院做了血常規和肝功能檢測,都沒事。母親還是不放心,我又陪著小妹帶成成去湘雅醫院看兒科,那個胖胖的白胡子男醫生笑瞇瞇地問成成哪里不舒服,小妹說沒哪里不舒服,就是手心和腳掌心發黃。白胡子醫生呵呵地笑了:“我們是黃種人,手黃腳黃都正常。”小妹又拿出成成的化驗結果給他看,白胡子醫生笑得更厲害了:“回去吧,沒一點問題,要孩子多吃點飯就可以了。”

從湘雅醫院出來,我們就和母親視頻,將白胡子醫生所說的話都講給母親聽,母親連連搖頭。“疳積查不出來,一定要去挑疳積才好得了。”母親仍這么說。我干脆岔開話題,不和母親爭論。

晚上,我又打弟媳的電話,問她為什么要帶平平去挑疳積。弟媳說他們去的正規醫院,那個醫生很有名,有好多家長帶著孩子排隊去挑疳積。

還有這樣的事?那些家長不心疼自己的孩子?

“就是心疼孩子才帶他們去挑疳積,”弟媳說,“就和打針差不多,平平一聲都沒哭呢。”

還有挑疳積不哭的孩子?一聲都不哭?弟媳見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就讓平平接電話。我問平平挑疳積疼不疼,他說有一點點疼,和打屁股針差不多,有好幾個小朋友和他一樣沒有哭。

“平平真勇敢,”我不好意思地表揚孩子,“姑姑小時候最怕打針了。”

弟媳要我別擔心,醫生挑疳積用的鋼針都是一次性的,那些家長也是看到別的孩子挑了疳積吃飯更香長得更快才帶自己的孩子去的。

“平平回家就吃了一大碗飯。”弟媳說。

我忘了自己小時候挑完疳積是不是吃得更多長得更快,我只知道自己很少生病,初中畢業時身高就達到了一米六。

掛了弟媳的電話,我用手機搜索關鍵詞“挑疳積”,發現中醫里面真有小兒疳積一說。由于先天不足或喂養不當引起小兒食欲不振體形消瘦的,就可以稱之為疳積。挑疳積還有個正兒八經的學名,叫“刺四縫療法”。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四根指頭的中間橫紋的中點,就是“四縫穴”,用三棱針或鋼針去刺“四縫穴”,擠出里面的皮下脂肪,有瀉熱解毒通經活絡的作用,對有些小兒的積食、厭食有一定的治療作用。

看樣子,我真的錯怪了母親。

第二天下午五點半,我點開母親的微信,發送視頻通話邀請。鈴聲剛響,母親就接了電話。我先是例行問候:吃晚飯了嗎?昨晚睡得好不?父親喝酒了沒有?父親晚上起來了幾次……手機屏幕里,母親的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我沒提挑疳積的事,母親也沒有提,我聽到了平平在旁邊說話的聲音,他的聲音清脆而又響亮,仿佛挑疳積之事從沒發生過。

那一刻,我的心里不無羞愧。同樣是挑疳積,同樣是肉做的指頭,為什么平平可以扎過就忘,而我過了幾十年仍心有余悸?

之后的某天,我和小妹視頻,她支支吾吾地說,成成剛挑了疳積。我有些奇怪,小妹不是一直反對挑疳積的嗎?怎么突然舍得讓自己的心肝寶貝去吃那種被鋼針刺破手指的苦頭了?

“就在那個中醫館里面,大家都說挑疳積效果很好,”小妹說,“我親眼看到好多小朋友都挑了……”

“挑了就好,要成成多吃飯,多吃飯才長得高。”

小妹驚訝地望著我,她可能也覺得奇怪,一直反對挑疳積的我怎么沒有“批評”她“狠心”?

我沒好意思告訴小妹,我對挑疳積的強烈抵觸,無非就是童年的心理陰影在作祟。

一個痛覺過于敏感的人,難免會對這個世界抱有偏見,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我無法克服內心的恐懼,就像扎過很多次銀針之后,我依然害怕走進針灸科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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