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說 《續黃粱》 的空間敘事藝術

《續黃梁》是清代蒲松齡所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一篇小說，是對唐代文學家沈既濟創作的《枕中記》的改寫。小說講述了一位姓曾的舉人考中進士后到京城郊區的佛寺里算命，因人睡而進入夢中的宰相人生。在夢中，曾某飛黃騰達卻作惡多端，終被大臣聯合彈劾而發配邊疆，在路上被曾遭受其迫害的百姓砍死。死后曾某下到地獄遭受殘酷懲戒，之后又轉世為乞丐之女，被賣作妾，最終被誣陷殺死丈夫并被判凌遲處死。種種經歷，千回百轉。最后曾某被友人喚醒才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時身邊還是原樣，而自己的心境則全然不同了。此后曾某漸漸消去對升官發財、飛黃騰達的追求，最終隱人山林。

《續黃粱》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空間的多重性，在一次次空間切換中展開故事情節，豐富人物人生閱歷，推動主人公心理變化。豐富多元的小說敘事空間具有深刻的內涵，故本文對《續黃梁》的空間敘事藝術進行探究。

一、《續黃梁》敘事空間的豐富多元

（一）二元之境：真實與虛幻、現實與夢境

在《續黃粱》中，空間主要以兩種情境呈現在讀者眼前，一是真實的現實人間，二是虛幻的夢境。真實與虛幻交織、現實與夢境相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續黃梁》中虛幻空間即夢境占據了小說敘事空間的主體。現實的人間只是在開頭結尾出現，小說的主體部分在夢境中展開，在夢中曾某做了宰相，享受榮華富貴，之后在夢中死去下到地獄遭受酷刑，在夢中轉世為乞丐之女并被誣陷處死。

（二）四界人生：人間、夢境、地獄、轉世

《續黃粱》這篇小說以真實人間與虛幻夢境兩種情境呈現。真實人間是一個世界，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夢境卻不只有一個世界，夢境的介入打破了現實世界的時空局限，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夢境是一個承載力很強、包容性很大的載體，可以自成一個世界，也可以涵蓋多個世界。在《續黃粱》中，主人公曾某虛幻的夢境包含三個世界：一是夢中飛黃騰達的人間世界，二是夢中所進入的地府世界，三是夢中轉世的人間。

故《續黃粱》共呈現出四個世界，各不相同的世界演繹著不同的人生。曾某的空間轉換路徑為“現實一夢境（人間一地獄一轉世）一現實”，在空間的轉換中，其所經歷的人生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此可將其概括為四界人生：一是在現實人間，剛考取進士的曾某到寺廟算命，雨大入睡，夢醒后心境變化，最終歸隱山林；二是曾某在夢中的宰相人生，權勢滔天、徇私枉法、作惡多端，最后在發配邊疆的路上被砍死；三是曾某在夢中死后所進入的地獄，他在地獄遭受酷刑懲戒；四是曾某在夢中轉世為乞丐之女，被賣作妾，最后受到誣陷被判死刑。

二、《續黃梁》空間敘事藝術的內涵探究

（一）“虛”中生“有”：虛幻空間孕育出無限可能性

虛幻空間是《續黃粱》的主體，具體指以夢境為載體而延伸出的多個虛幻空間。夢境正因具有虛幻性，擺脫了現實世界的種種束縛與限制，擁有自由發揮的極大空間，故“虛”中能夠生出“有”，虛幻空間能夠孕育出無限的可能性，具有極強的敘事功能。這一“有”的無限可能性在《續黃梁》中主要體現在拓寬人生、推動人物心理變化、豐富小說情節、展現出想象的浪漫主義神秘色彩四大方面。

首先，敘事空間的切換拓寬人生長河，產生多種人生、百般經歷。在《續黃粱》中，因為夢境這一虛幻空間，曾某在真實的現實生活之外又多體驗了三種人生，或飛黃騰達，或遭受折磨。空間的切換帶來的是人生的變化，不同的人生有著不同的經歷。因此，他的人生長河被極大地拓寬了，空間是“虛”的，但是在其中由經歷而生發出的情感閱歷是“實”的。

在空間的轉換與人生閱歷的豐富過程中，主人公曾某的心理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在現實人間，曾某懷有功名利祿的追求，渴望升官發財、榮華富貴；在夢中的第一個世界，過了把榮華富貴的癮，這是對原本在現實生活中追求的延續；但是曾某因他的惡行被殺，且下地獄，這是導致他心理變化的主要轉折點，他受到了地獄酷刑的懲戒，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價，他此時應當會產生后悔的心理情感；之后在夢中到了第三個世界，即轉世后的人間，此時他投生為窮人之女，生活凄慘，被誣陷致死，這是對其惡行的報應，也是他的必經之路；最后夢醒，回歸現實，曾某卻不再追求功名利祿了，而是隱遁山林。在“現實一夢境（人間一地獄一轉世）一現實”的空間轉換中，曾某的心理也經歷了“渴望功名一沉湎于榮華富貴一悔恨一看透人生”的深刻變化。

其次，多重空間的敘事具有豐富小說情節的作用。《續黃梁》整篇小說以空間的轉換為線索，由現實入夢，夢中再由人間入地獄，而后轉世重生，最后再回歸現實。多元的空間存在、巧妙的空間轉換給予小說情節展開的背景。在不同的空間中，曾某體驗了不一樣的人生，故情節自然生成，故事進而豐富。

最后，虛幻空間蘊含著強大的想象力，展現出浪漫主義神秘色彩。夢境的介入、地獄世界的描寫、轉世思想都不是實在的，屬于虛幻概念，體現出小說敘事強有力的想象。尤其是對地獄世界的描寫，可謂激蕩人心，閻王鬼怪、殘酷懲戒、恐怖氛圍皆令人驚心動魄。《續黃粱》中“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這一段令人毛骨悚然。夢境人生由想象支撐，地獄世界以想象構建，轉世觀念與想象相連，無論是夢幻的、浪漫的、美妙的，還是恐怖的、怪誕的、神秘的，都可以被想象承載與創造。故《續黃粱》一文中的多重空間體現出豐富的想象力，亦展現出浪漫主義與神秘主義色彩。

因此，在《續黃粱》中，“虛”中能夠生出“有”，虛幻空間為小說敘事提供了諸多可能性。在多重的虛幻空間轉換中，主人公曾某的人生長河被拉長拓寬，心理情感也隨著空間的轉換與人生經歷的豐富而產生了變化。此外，豐富多元的空間也促進了小說情節的豐富，并展現出充滿瑰麗想象的浪漫主義神秘色彩。

（二）“假”中有“真”義：以虛幻空間折射出現實真義

《續黃梁》中的夢境及其延伸出的多個虛幻空間與現實世界緊密關聯：虛幻空間以現實的人世間為構建世界的基礎，想象的翅膀插在現實的身子上。故虛幻空間常常會展現出真實的印記，折射出現實的光影。夢境的外殼下是真正的人生現實，虛假的空間里顯現出的是真實的人生道義。故《續黃粱》一文“假”中有“真”義。

1.夢境空間具有預示性夢境雖虛假，但也是人幻想出來的，故仍以人間現實為依據。夢境中的事件并不是隨意杜撰的，而是具有某種必然性與預示性，并且帶點“宿命論”的味道。在曾某的夢境中，他享受了20年的宰相生活，最終被告發檢舉，于發配路上被殺死。夢境結合天命與人間道義，發揮自身的預測作用，預示曾某的宰相人生與最終結果，以此來說明榮華富貴終是一場空，惡劣罪行終將有惡報。

2.蘊含著因果報應、輪回轉世的佛教思想

《續黃梁》的多重空間體現出佛教的一些思想觀念。首先，《續黃粱》作為一篇以夢境為主的小說，與佛教有著一定的聯系。佛教的般若學與報應輪回學說推動了中國古代文言小說中離魂夢境這一獨特類型的形成。例如，《續黃粱》中的夢境和地獄空間都與佛教有著深遠的聯系。其次，小說于空間中體現出因果報應、輪回轉世的佛教觀念。曾某在夢境的人間世界做了宰相，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他最終于流放路上被曾遭受其迫害的百姓殺死，這是他的一報。他死后下地獄，遭受殘酷刑罰，這也是對他惡行的報應。閻王查檢曾某的罪行，作出“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彼既積來，還令飲去”等判決，將其置入油鍋、放進刀山之獄，并將他貪污的金錢熔化澆灌進其肚中。因此，地獄世界的空間存在是因果報應思想的最直觀體現。除了對因果報應的佛教觀念體現，小說還寫曾某于夢中轉世為乞丐之女，備受命運折磨，這是在轉世的空間中顯現出輪回轉世的佛教思想。

3.警示與勸誡意義：抨擊社會黑暗，給予道德勸誡

在小說《續黃粱》的多重空間中，除了現實人間，夢中的人間、地獄、轉世人間都是以社會現實為構建依據，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人間的翻版。虛幻的夢境展現出真實的社會現狀，作者對社會的黑暗、官場的晦暗展開了強烈的抨擊。

在夢中的第一個世界，即曾某飛黃騰達的一世，他身為宰相，卻不思國事，犯欺君誤國之事，行迫害百姓之事。他流連于官場諂媚，沉溺于歌舞聲色，以權謀私，公報私仇，并且巧取豪奪、搜刮民膏民脂、草菅人命。曾某在宰相之位的惡行反映出官場的混亂無序、為官者的強取豪奪，進而反映出社會的黑暗混亂以及百姓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悲慘生活。

在夢境的轉世人間中，亦呈現了社會與官場的黑暗。“刺史嚴，竟以酷刑定罪案，依律凌遲處死”，轉世為乞兒之女的曾某被誣陷謀殺夫君，到了官府，官吏黑白不辨、嚴刑拷打，使其蒙受冤屈，被判凌遲處死。曾某大喊冤枉，覺得這世間竟比那十八層地獄還黑暗無光。

作者在《續黃粱》中對官場惡行、社會黑暗進行了強烈的抨擊，但是在抨擊、諷刺、批判之外，也有對世人進行警示與規勸的意味。作者將因果報應觀念以曾某的經歷為實例直觀展現在世人眼前，并發揚著自身關心天下民生的儒家情懷，勸誡世人多行善事、勿施惡行，希冀盛世太平、百姓安樂，具有一定的道德意味與教育意義。

三、結語

《續黃粱》一文的空間敘事藝術具有深刻的意蘊內涵。小說的敘事空間豐富多元，以現實與夢境構成真實與虛幻的二元之境，又具體展開為四界人生，在人間、夢境、地獄、轉世的空間里演繹故事情節，拓寬主人公曾某的人生長河并推動其心理情感的變化，展現著想象的浪漫主義神秘色彩。

“虛”中生出“有”，“假”中亦有“真”意，多重虛幻的空間不僅能夠孕育出無限的可能性，具有強大的敘事功能，還巧妙闡發著世間真理。夢境的多種虛幻空間映射人間現實，強烈地抨擊了社會的黑暗，反映出因果報應、善惡有報的理念，并給予人們深刻的警示與道德勸誡，具有一定的教育意義。

（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

作者簡介：朱琳琳（2002—），女，江蘇宿遷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