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曲河的講述

我在這片雪山大地上已經流淌了很久很久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習慣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起一個他們認為好聽的名字，他們叫我布曲。這個名字，我還算滿意

對于河流的態度，人類總會不太一樣。一部分總是端著學者的架子來走馬觀花般探究一下我的前世今生，一部分抱著觀光客那淺薄的好奇心來欣賞一下我的俊美。我其實不太喜歡他們這么跟我相處，但我又不能讓他們做出什么改變。

不過也有一個我喜歡的，一個清瘦的老頭，是個地質工程師。他在高原工作了五十多年，每年至少有八九個月待在這里，待得臉膛青黑，雙手粗糙。他喜歡早起，所以，他常常在太陽升起之前就跟我打招呼。我看得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這彼此的喜歡，自然是建立在我們對身邊這片廣大高原的共

同熱愛上。

我還是更喜歡這里土生土長的人，他們的口音讓我覺得親切，說到我的時候，總讓我有一種是在談論他們家族里的某個孩子的感覺，帶著點寵溺的意思，這令我心情舒暢。他們都知道我是神山的兒子，卻不因為敬畏而疏遠我。他們也知道我有時脾氣暴躁，也不因此而不喜歡我。相反，他們總是對我格外包容。我跟他們相處的時候，總是安然坦蕩。

我的父親是唐古拉神山，他品格高尚，性情溫和，人們把五色的經幡、潔白的哈達和那顆虔誠的心都獻給他。作為他的兒子，我一生都在努力保持著心性明亮善良，這才能配得上我那神圣的家族。

是的，我是一條河流，一條家族譜系復雜的高原河流。我的生命跟雪山有關，我的流淌跟大地有關，我的故事跟那些看得見我的人有關。

下雪了。

這很平常，盡管是在夏天。

以我一條河流的見識來看，這場雪在我們這里，聲勢算不上浩大，只不過這次它給這片原野制造了一點兒麻煩，才顯得有些不那么平常。路過這里的人受到了一些牽連，幾輛相向行駛的車輛因為路滑而意外相撞，造成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連環車禍。

車禍就發生在我身邊，幾乎嚇了我一跳，在我沒有半點準備的時候，砰的一聲就撞上了。我凝神一看，一輛藍色的卡車和一輛黑色的越野車撞在了一起。越野車當時的速度太快了，它大概是想著在雪下得更大之前離開這里，但是它沒有看到那個拐彎，來不及剎車，一頭就撞到了大卡車上，然后它就打了兩個滾，翻到了路基下面。

越野車仰臥的位置正好就是我曾經小憩過的地方。

那個地方對我來說，記憶尤其深刻。那里長了幾叢駱駝刺，比其他地方的更加茂盛。夏天，它們像一片綠云自由自在地飄在路下面的草地上。我那天被它們特別吸引，是因為我看到一群白腰雪雀圍著它們跳舞。雪雀們的舞姿俏皮歡快，駱駝刺悠然地搖擺著身姿跟雪雀們應和。

幾只鼠兔都看得呆住了。我也被它們一起跳舞的樣子深深迷住，向往著要和它們在一起。我也可以跳舞，駱駝刺可以在風中搖擺身子，我也可以在風中掀起波浪，我的舞姿可不會比它們的差。但是，它們舞蹈的地方離我還有十幾米遠呢，我怎么到達那里？我跟太陽和云密謀，我的水量漲了十倍，我漫出河岸，終于抵達了雪雀和駱駝刺跳舞的地方。我在那里跟它們快樂地相處了幾年。有一年干旱，我又變瘦了，回到原來的路上。不過，我走后，把卵石和泥沙留在了那里，所有人都會由此判斷，淘氣的布曲曾經將自己的腰身扭到了那里

翻倒的越野車里有三人，一人重傷，我預知他會死去，真是令人惋惜。幸好傷者的妻子和妹妹只受了一點兒輕傷，嚇了一跳而已，過幾天就會恢復如初，只不過她們心里會因為這件事難受很久很久。

跟它相撞的那輛卡車也不輕松，看上去它并沒有翻車，但它在最后關頭撞到了路邊的山石，不幸又被后面的車子撞上。司機傷得不重，但車后斗里的貨物受到了重創。車斗里裝的不是別的，是易碎的玻璃，我當時就聽到了它們破裂的聲音，死傷無數。真是不幸。

這條長長的公路，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有太多的故事。我親眼看到過修筑公路的軍人和民工永遠地留在這里，我也親眼看到過那些軍車如何風塵仆仆地在此經過，見過在這里拋錨的車和人，見過在這里死亡的人，見過在這里祈禱的人，見過在這里抱怨的人。他們多數如風一般不留痕跡地走過，只有少數的人在此停下腳步，留下故事，被這片原野記住。

這場雪讓山里的很多動物也遭到了傷害，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動物幼崽。當然，一切都發生了，一切都合理，這就是大自然的意志。在自然面前，即使是我，也沒有反抗的力量，我們太渺小了。所以，看到因為一場小小的雪就落入困境的人和動物，我心里會生出悲傷，但，能怎么樣呢？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流淌，裝飾這冷寂的曠野。

你們可以吵得不讓我安寧，可以讓你們的那些壞情緒污染這片原野，你們也可以在此停留，我愿意把我曾經路過的河灘給你們當作駐足的場所。可是，你們卻在這里用汽車輪胎點起了火，制造這濃煙和嗆人的氣味，實在有點過分。這味道是我有生以來聞到的最難聞的味道。我想，生活在這里的每一片草葉、每一塊石頭都會贊同我的話吧

可是，你們需要火和溫暖，我只好理解。

只是你們并不懂得河流的語言，所以，我的抱怨和不得已的理解，你們都聽不到。我的感覺并沒有影響你們，這也好。

東岸的男孩更嘎和獒犬僧札懂得我的語言，所以，他們也表達了不滿。更嘎用袍袖捂緊了口鼻，僧札拼命地吠叫，不停地打噴嚏，看上去難過得要命。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僧札被搞得如此狼狐呢

在這里，人們世代用干凈的柏枝煨起桑煙供奉神靈，還要加上簮粑、牛奶和糖，伴著虔誠的祈禱。神聞到這樣的味道，聽到人們的祝頌，才會捻動指尖，賜福到人間。這些人卻讓這樣的黑煙升到天上，哎呀，真是罪過。

只不過，我西岸的這些被寒冷和沮喪折磨的人，他們此時內心都充滿了慌張和焦慮，他們并不在乎這些煙霧的去向。

盡管我不喜歡，但當他們來我身邊取水時，我還是把最清甜的那一部分給了他們他們用臨時充當鍋的不銹鋼盆煮水，我也熱情地在那不漂亮的容器里做了回應。也許那些不太純潔的燃料會讓水質發生一點變化，但我已經盡全力保持本真了，這仿佛是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了。

東岸的孩子叫作更嘎，西岸的孩子叫作馬策北。

更嘎，我認識的時間不短了，八年前的一個夏天的早晨，更嘎出生在這片牧場，他嘹亮的哭聲讓那個晴朗的早晨顯得格外吉祥。他的阿媽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她的丈夫很疼愛她，總是想方設法地哄她開心。那女人雖然日日辛勤勞作不休，但每天都有笑顏，所以，他們的孩子更嘎是一個好孩子，聰明又善良，也總是跟他阿媽一樣心情明亮。他慈祥的爺爺把一個好名字給了他，更嘎，就是“皆大歡喜”的意思。這很貼切，更嘎的確招人喜歡。我也喜歡他，只要他向我靠近，我就會把流淌的聲音變大，那是我在向他問好呢！你看，神從來不偏不倚，什么樣的孩子賜給什么樣的阿爸阿媽，很公正。

馬策北，這個名字對我來說，真是陌生。他是第一次來到高原，且是路過，如果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他路過此地就像鳥兒用翅尖輕輕掠過高原的野風一樣，幾乎不會留下一絲痕跡。但，上天注定，雪來了，他也來了。

馬策北是個熱情活潑的孩子，但有時會顯得過于敏感脆弱。以我在這段時間里對他的觀察，他跟他的父親似乎相處得不那么融洽，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哪個孩子叫他的父親為“大冰塊兒”。哈哈，這個小家伙有個性呢。

我喜歡更嘎那樣自然拙樸的孩子，我也喜歡馬策北這樣頭腦靈活、個性鮮明的娃娃。

這兩個男孩子在我身邊相遇，一個在我左側牽我的左手，一個在我右邊牽我的右手。挽著他倆，手心清涼，我很開心。

更嘎站在我旁邊想搞清楚對岸的事，靴子都濕了，他也沒注意到。這個傻孩子，對于對岸的困境，他能做什么呢？

馬策北第一次來這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他看上去很不適應，白皙的臉顯得瘦削蒼白。我明知道不久他就會平安離開這里，但我還是忍不住擔心他的健康。這個白凈文弱的南方孩子，確實如他父親希望的那樣，應該多來這樣的地方吹吹風、淋淋雪，才會變得更結實。他那位雖然脫掉了軍裝但性格依然堅毅的父親是一位好父親。在他的陪伴下，他的兒子終究會成為他那樣堅毅果敢、無私無畏的人。

更嘎和馬策北的交談，是馬策北發起的。

誰說這世界的交談一定要用同一種語言？誰說這世界的溝通一定要有聲音？真的不必，就像我和這雪山、原野，還有身邊這些生靈。我有時候沉默，有時候嘩嘩流淌，但無論我出不出聲，他們都懂我的自由和快樂，這是一種默契，也是一種言說不清的善意。如果方事都向好去想，語言時常就顯得多余。

我在他倆中間，感受到一種奇妙的情誼從此岸傳遞到彼岸。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我覺得很新鮮，也很開心。我用嘩嘩的流淌聲來跟他們互動，我希望他們的友誼里有我。但是好像，他們覺得就是因為有我，才讓他們之間那段幾十米的距離難以逾越。我真想為自己辯解一下：因為有我，他們的交談才顯得更加有趣和珍貴。雖然我有時脾氣不太好，有時還會任性，搞點惡作劇，但我真的是一條善解人意的河流！

不不，我不必急著解釋，也不必急著表白心跡，他們都是有靈性的孩子，他們完全能懂得我的心意。他們是多么聰明有智慧的人啊，他們可以隔著我瞬間建立起默契，真是有趣，真是叫人驚喜。

他們別樣的交談，是我這些日子里覺得最快樂的事，甚至是我這些年里覺得最快樂的事。而且那兩張興奮又雀躍的小臉，還會被我珍藏在記憶里，好久都不會忘掉。

雪花落到原野上，依然保持著潔白。雪花落到我身上，我就把它變成純凈的水滴，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成為我，和我一起歌唱一起流淌，去向遠方。作為“雪”的生命結束的那一瞬，它又以“水”的模樣重新開始全新的生命歷程。生命，就是這樣生生不息。

那嬰兒的哭聲，像是集結了所有人的焦慮，直哭得人心里發慌。我都恨不得把浪變成兩只手，去抱他，去安撫他。

我沒有想到東岸這個看上去木訥的孩子，會找出一只奶瓶，還會裝上熱牛奶并準確地投擲到對岸，這真是讓我吃驚。

我是神山的孩子，具有先知先覺的智慧，也具有開山劈地的神力，卻無力為那個哭鬧不止的孩子做一件事，沒有用一瓶熱牛奶哄他安靜下來的力量，真叫人氣餒。不過，更嘎做到了，他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聰明還不僅在于此。我覺察得出，他已經開始把心探出了這大山和原野，他還馬上就要到山外去了。他看著我不斷地流向遠方，露出欽羨的樣子。我的確贊同他的想法，因為，我也渴望遠方，我帶著對遠方的未知的探求和憧憬不斷向前奔流，匯入更大的河流。從渺小盡可能趨向壯大，是我奔流的動力，這幾乎成為我生命的意義。

我覺得更嘎也是這樣，他很像年少時的我，干凈明亮，蓬勃有力。他會走出大山，去很遠的地方，而且我預言，他和馬策北會在某一個瞬間再次遇到。那時候，他們會一起快樂地回憶起今天的事，還會一起結伴同行，真是叫人期待?。∷麄冇泄餐倪^去，也有共同的未來，雖然短暫，但已經足夠令人羨慕和驚嘆了。

雪停了又下，天始終都沒有亮起來。我當然理解這些被迫停留在此的人，他們饑餓、寒冷、恐懼、焦慮。

馬策北幫助卓瑪救了那只迷路的小藏羚羊，叫我十分感動。我知道這世界優勝劣汰和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但是永遠保持善良更加可貴。這些人類的幼崽是永遠的希望。愿他們永遠保持初心和純潔，他們才是這世界最后的暖意。我想，無論發生什么，無論是在什么處境，只要他們還愿意善良，山川河流都愿意陪著他們永遠莊嚴美好。

人類和大自然，那些恩怨糾葛，從神話故事到今天，從來就沒有斷過。

多布杰，更嘎的父親，騎著他的大黑馬回來了。

這位寵溺妻子又熱愛牛群還忠誠于草原的高個子男人，被西岸那群人視為天神，因為他不顧自身安危向他們施以援手。在這樣的境況之下，這似乎也是他必須做的，他就像是解開這場災難之鎖的鑰匙。

他和同伴，徒步，走了很遠，他還受了傷，但他終歸是完成了任務。

所有的車輛和人都走了，連馬策北的“大冰塊兒”也和最后一批撤離人員一起離開了。這個一臉冰霜的男人，把他穩重堅毅的背影永遠地留在了這片雪原之上。

我相信，我們永遠都會記得他。

一切都恢復了寧靜。

（摘自《風雪唐古拉》，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