郟縣蘇東坡
不到郟縣,不知道蘇東坡葬在那里。知道眉山的蘇東坡,不知道郟縣的蘇東坡。在郟縣的三蘇園轉了轉——蘇軾、蘇轍和蘇洵的墓都在這兒,只是蘇父之墓為衣冠冢。整個墓園建得是不錯的,三蘇墳、三蘇祠和三蘇紀念館,都有許多可看之處。整座墓園看下來,蘇東坡葬在郟縣是可信的。蘇東坡去世之前,曾寫信給弟弟說道:“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文風簡潔之至——蘇軾被貶汝州時,也說過“愛郟之山水”。
蘇東坡一一〇一年死于常州,享年六十四歲。一一〇二年骸骨由常州移至郟縣,在那個時代,活六十多歲也算是壽終正寢。看看王維、杜甫、柳宗元、韓愈等,這些文學天空閃亮的星,哪一個活過了七十歲?真可謂人生七十古來稀。
我臆想,蘇東坡可能死于肺病,即過去所說的肺癆。即如我們小時候在農村,常見六七十歲的老人,整日咳咳咳,心肝都要咳出來了,可只見一點清痰。那時肺病是絕癥,且肺為五臟中之最嬌嫩者。想想林黛玉不也是?這只是我的臆想——其實,現在我們知道,蘇東坡死于“熱癥”。蘇東坡在他那個時代就已經非常有名,他的行跡會有人記下的。上面的一番臆想,也純粹是想當然耳。
原來我對蘇東坡并不熟悉。讀過幾首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蓑煙雨任平生,誰怕?”會背幾句《前赤壁賦》:“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就算是對蘇東坡有了解了?前幾年讀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又不時看看《東坡志林》,才心有戚戚,對蘇東坡一生多有慨嘆:才子也是凡人,才子在命運面前也如塵土般卑微。
看看蘇東坡一生的坎坷命運吧。我們都知道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的“烏臺詩案”。當御史臺的官差到達時,蘇東坡是十分慌張的。其實在官差到達之前,他就已經得到消息,他的朋友王詵送信給他弟弟,子由得到消息立即派人來湖州報信。可是蘇東坡仍然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太守官衙也亂作一團。蘇東坡不知還該不該穿官服出來迎接,與通判商量,通判說還沒有正式宣判,應該是穿官服迎接。于是他才穿上官衣官靴,手執笏板,立于庭中。押解途中,船至太湖,他又想投水自殺,可見他崩潰到什么程度……被貶到黃州后,他窮困潦倒,給人寫信說道:“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無奈之下把每月用度斷為三十份,掛在屋梁上。
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蘇東坡遇赦。此時,改任汝州。他剛剛適應了黃州的生活,又想奏請還留在黃州,但改任是皇帝好意,不敢違命。返回途中,順流而下,行至南京,侍妾王朝云生的兒子才十個月便夭折,喪子之痛可想而知。江南富饒,蘇東坡有了終老于此的念頭。他兩次天真地給皇帝寫信,請求準于常州居住,口氣極其謙卑,“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重病,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貲用罄竭,去汝尚遠,難于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欲望圣慈,許于常州居住……”
林語堂說,蘇東坡命運的崎嶇坎坷、瞬息萬變,直到他人生的末期,都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才子也是肉體凡胎,也要一日三餐,而命運又不掌握在自己手上,蘇東坡只能感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可天才的可愛在于其眼中總有美,總能在大自然和生活中發現美好和樂趣,善于苦中作樂。剛到黃州時,可以說驚魂甫定,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閉門卻掃,收召魂魄”。而不久便安定下來,他在日記中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青江右洄……”他給朋友的信中說:“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天才作家是什么都可以成為文章,什么都可以出現在筆下。紫李、黃瓜、豬肉、青菜、生兒、牛糞(“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黃州豬肉歌大家是知道的,他還有一道“東坡湯”——把米飯放在菜湯上蒸。元豐六年(1083年)朝云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遁兒,三日洗禮時他寫詩道:“人皆養兒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黃庭堅曾記錄過一段蘇東坡的行狀:“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有乞書者,正色詰責之,或終不與一字。元祐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義味。真神仙中人,此豈與今世翰墨之士爭衡哉!”
這應該是可靠的。根據此記錄,蘇東坡酒量并不大。可是他自己在詩中說“夜飲東坡醒復醉”,仿佛酒量很大似的。這不過是詩人性喜夸張罷了。天才如神仙,吹吹牛也是可以的。
我在郟縣三蘇園走了一圈,帶出這么一篇閑話。在郟縣我還吃了一碗饸饹面,味道好極了,而且極有營養,一碗面可以頂一天。我想蘇東坡肯定是吃過的。面這種東西,中原人一日不可離。有一年同一個河南朋友到歐洲,沒過三天,他便一路嚷:“我要吃面,我要吃面……”(用河南話講)哭鬧如一個孩子,簡直給他纏瘋了。
才子
看《蘇東坡傳》,蘇東坡在世時,已經有了許多蘇迷,最有名的段子莫過于此:有一個叫章元弼的學子,崇拜蘇東坡入魔,婚后也整夜抱著蘇東坡的詩文在看,對妻子不理不睬。妻子終于忍不住,說:“你愛蘇東坡勝過我,你不如把我給休了。”沒想到這個章先生真是擰巴,一怒之下真把妻子給休了。
一個叫馬夢得的人,幾十年始終陪伴在蘇東坡身邊。蘇東坡曾寫道:“馬夢得與仆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蘇東坡如此落魄,夢得先生依然不離不棄。蘇東坡被貶去黃州時,他也一起受窮。蘇東坡曾開玩笑說:“跟我想發財致富,即如烏龜背上采毛織毯子。”蘇東坡也曾寫詩感嘆:“可憐馬生癡,至今夸我賢。”
那位著名典故“河東獅子吼”的主人公陳慥(季常),更是不用說了。陳慥父親原是鳳翔府的知府,蘇東坡外任之初即在其父陳公弼手下。可其時蘇東坡年少輕狂,與其父交惡,可陳慥不管這些,依然對蘇東坡好。蘇東坡被貶黃州,他七次去拜訪,可見對蘇東坡的深情。蘇東坡當然可愛,才子嘛。才子大多好玩有趣,有捷才。
看《東坡志林》,有一則筆記挺有趣,原文是: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將“執念”放下,即如“掛鉤之魚”。真是絕妙的比喻。
才子的最大特點就是善于總結不同事物之間的性質。那首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以飛鴻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印痕,比喻人生的無常和低微,也只有東坡先生這般的天才才會想到。而那首繞口令般的詩句“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更是充滿禪意,是偈語般的存在。
漢語的特點,特別是古漢語,它的簡潔優美,也容易形成很有意韻的詞句。漢語變成白話后,要寫出精練而美妙的句子,就比較難了。老一輩的人,其聰慧者,多少也是有些捷才的。我小的時候在老家,我父親的朋友夏伯伯就頗有捷才,他曾為地方的領導,算是一方名士。我女兒小的時候跟她奶奶學話,其中就有“好吃鬼子夏錫生”,意思是說一個人嘴饞,好吃。夏錫生的大姨子給他編了三句話:“貓子嘴,兔子腿,一肚子的黑墨水。”貓子嘴是好吃,兔子腿是跑得快,還是為了吃,一肚子黑墨水是夸他有才。這當然只是一個段子。夏先生不僅口才好、文章好,還特別善于寫對句。每年春節,他都給自家編一副門對兒,即春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他曾寫過一副很有名的對聯:“階前三尺地,院內一井天。”
這不僅對仗工整,還完全寫實。他家住在南門小街,那街大約只有三尺寬,不可通車。屋后有一個小院(邊上還有一口古井),不大,可遍植花草。之后他每年都是自擬門對兒,皆妙,且多有深意。
有一年他曾寫過:“臨小街,因景醒目;傍古井,以泉洗心。”
還有一年這么寫:“前留三尺讓人走路,后讓一角留我聽泉。”
夏先生今年九十有五。用他自己的話說:“吃也吃得,走也走得,寫也寫得。”他在《九五自況》中說:“老來垂垂還似仙……播個春天,好個秋天。”
讀“苔絲”:處女問題
《德伯家的苔絲》(以下簡稱《苔絲》)我讀了很久,讀完之后又很久從里面出不來,為苔絲惋惜,為安吉爾·克萊爾(以下簡稱安吉爾)惋惜。
我年輕時是讀過一遍《苔絲》的,為什么沒有如今這番震撼呢?幾十年中只記得“不是處女”那章,讀了一遍《苔絲》,引起這一番的聯想,其實也是無厘頭。亞雷·德伯把苔絲哄騙上馬,走到深夜。我只能記得那無窮的森林和滿是露水的沉沉的黑夜。在這里,苔絲失去了貞操,她不是處女了。
大約世上的男人——看電影《斯巴達克斯》,貴族還有初夜權,女奴結婚的第一夜要給貴族——對女人都有苛刻的要求,而女人對男人則寬容得多。看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絹》,當勇作知道光枝墮過胎,馬上變臉了。《苔絲》中的安吉爾也是。在新婚之夜,兩人都盡情坦白自己的過往。安吉爾告訴苔絲自己在巴黎時曾被一個貴婦人誘惑發生了關系,不過他很快就離開了。苔絲受安吉爾鼓勵,也將自己被亞雷·德伯勾引,以致懷孕產下一子而孩子不久就死亡的事告訴了安吉爾。沒想到這一下子刺激了安吉爾,他不能接受苔絲的不純潔——他那么瘋狂地愛苔絲,正是因為被苔絲的純潔和美麗吸引——他把苔絲拋棄了,遠走他鄉,到巴西種土豆去了,致使苔絲再次失去愛情。
我無理推測,安吉爾的底線,或許如果苔絲也是出一次軌(但沒懷孕),也是無妨的,但不料苔絲卻懷上了孩子,而孩子又夭折。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絹》里的妻子也是以前有過一段婚姻,這勇作是知道的,但光枝曾經流過產,勇作是不知道的。他知道了這件事后,也是受不了了。
我覺得安吉爾不對,他竟能狠心拋下苔絲而遠走他鄉。雖然他走時對苔絲說過經濟(生活)上有困難可以給他的父母寫信,可依苔絲的性格和心性,她會企求他的父母嗎?后來她還不是被亞雷·德伯這個無賴所糾纏?而且苔絲一家已貧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苔絲多次給安吉爾寫信卻如石沉大海,苔絲又重新依附了亞雷·德伯。
這里我還要向托馬斯·哈代先生和翻譯此書的譯者們致敬。哈代無疑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了不起是成功塑造了苔絲這個真實的、讓人憐愛的美麗而柔弱的女性。譯者之一張谷若先生更是神奇,他沒有踏上過一次英倫土地,完全憑學識和想象,完美地翻譯出哈代筆下的英國鄉村故事。他最了不起之處是,為使小說中的人物、環境更加中國化,他把苔絲父母的虛榮無知、貧窮狹隘、善良而又有點粗鄙的下層小商人的習性翻譯得淋漓盡致。書中他們的性格和口吻,真是被張先生翻譯得神氣活現。張先生在翻譯中還使用了大量他家鄉煙臺芝罘島的方言。
這里不妨試引幾句:
“俺對這檔子事兒,想起一步棋來啦……一步了不起的高著兒,特來告訴你。”苔絲母親說的“一步棋”是把苔絲送到一個毫無來由的假親戚家攀高枝。
“俺家的事兒,他已經對你們透露過了吧,俺想?”
當苔絲再次從安吉爾那里回到自己家時,她的母親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咱們這陣兒還是落到這步田地……”苔絲母親說,“你盡玩那套嫁體面人的把戲,有什么用處啊!”這番話讓人既心酸又哀嘆不已。母親當然是愛苔絲的,說出這番刺痛人心的話,也只是她的無知而已。
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所形成的所謂“規矩”,對婦女的壓榨、歧視,可以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看小說《儒林外史》,第四十八回“徽州府烈女尋夫,泰伯祠遺賢感舊”,寫道:一個呆秀才王玉輝,他的女兒因丈夫病逝,自己不愿回娘家拖累父母,殉節生生把自己餓死。當王玉輝聽到女兒死訊時,嘴里一個勁兒地說:“死得好!死得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真是讓人心刺痛!現在的徽州,也還遺留下那么多的貞節牌坊的遺跡。
汪曾祺先生改寫《聊齋志異》,其根本的意圖是想注入現代精神,最明顯的例子是《捕快張三》。張三是一個捕快,好酒,經常外出,三五日不歸。媳婦正當年,空房難守,就和一個油頭光棍勾搭上了,一來二去,被張三抓著。于是張三逼媳婦自盡,媳婦也不說什么,收拾打扮了一番,出了房門,準備懸梁自盡。張三忽然醒悟,把一口酒飲盡,酒杯往桌上一摜:“且慢!噫,一頂綠帽子,還真能把人壓死了?!”從此夫妻和睦,過了一輩子。汪曾祺在此文末尾注道:蒲松齡敘述此故事時語氣不免調侃,但字里行間,流露出同情,于此可窺見作者對婦女常持欣賞眼光,多曲諒,少苛求。這一點,是與曹雪芹相近的。
長汀尋友記
隨作家、文藝家采風團來到夢寐以求的長汀。就這個“汀”字再到“汀州鳧渚”四字,心中之美可想而知。所謂美,要有足夠的遙遠、足夠的山水。幾日一路下來,仿佛這個叫福建的地方,除了山就是水,觸目皆青山綠水。往龍巖來,更是山連山、山挨山,在城市中、在路上,一抬頭,見四圍皆山。受那位新西蘭老人的蠱惑:中國有兩座最美的縣城,一是湖南的湘西,一是福建的長汀。 來到長汀,果然山是山水是水,新舊斑駁,一派生機。正在老城中閑逛,各種元素紛至沓來,古舊建筑的,青綠山水的,土地革命的。這里還有書院、文廟和一千年的大樹。文廟中似乎都要有幾株幾百年的大樹,仿佛大樹(側柏、龍松)才是文廟中的靈魂。順手拍個“汀”字發給有順老師。長汀也應該出個謝有順似的,“才俊長汀”,謝有順亦名謝長汀。
有順兄憐我惜我,知我孤獨,為我招來文友。文友又為我召來更多文友。我是個人來瘋,人多就興奮,席中有美人就亢奮,話多不說,當地的土酒也是要多喝幾盅的。于是每人帶著一生的傷痛和半月的哀愁,滔滔不絕,話題漫漶,很快文友們對上了暗號,變成了摟頭的兄弟。丘有濱兄知我自合肥來,說起當年《詩歌報》,說《詩歌報》報紙改期刊后的,第一期發了他三首詩。那個編輯他不會忘記,“藍”,藍色的藍,“角”,牛角的角。他不會忘記這個名字。這存于心中三十年的名字,馬上會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這個我嬉笑怒罵的朋友,近幾年經常著正裝。我立馬找出藍角的電話,打出已經停機(可見有多少年沒有聯系),又用微信電話。果然兄弟就是兄弟,對面傳來嚴肅而又狡謔的聲音:“老兄你好!”手機直接給丘兄,一番熱烈變成了擁抱,二毛瞬間變總角。回憶那可愛的八十年代,我說當年為了一本刊物,郵局能跑一萬多趟。《丑小鴨》一九八六年留了我的處女作,我整整跑了半年郵局,見到郵局報刊門市部美女待業青年(那個時代的專有名詞)都羞得慌。廬弓兄一下子跳起來,說:“我就是一九八六年發的《丑小鴨》!”丘兄說:“那個十八歲的小吳啊!”(廬弓本姓吳)哎呀,這可是我的“丑友”啊。《丑小鴨》當年可是風光一時,以為青年作家發表處女作著稱。如此的“丑友”必須盡歡一番,從老街回到酒店,我鋪紙揮就兩個大字:丑友。
之后用小字寫道:
話說1986年廬弓兄年方十八,竟榮登名刊《丑小鴨》也,驚為天人。小子蘇北步其后塵,于1988年亦忝列此刊,小照、簡歷堂而皇之登在封二三之上,使二青年“二毛”之年不忘也。
甲辰冬長汀"" 蘇北記
孝行天下:“論心不論跡”
看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最大的驚喜是里面竟寫到了天長朱壽昌。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家鄉有一個大孝子朱壽昌,但是其人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就知道是吾鄉秦欄人。其孝行又是如何,也只是知道他是棄官尋母。《蘇東坡傳》里是這么寫的:蘇東坡被貶黃州,一次偶然聽人說,此地有溺嬰之殘忍風俗,農人家里一般只養兩男一女,再多生嬰兒,則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蘇東坡聽后十分痛心,于是給太守寫了一封信,反映這件事情,那封信為《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書》。看到這里我心中忽然平添一股自豪之氣:這不就是我的同鄉先賢朱壽昌嗎?這世間一等人物、大才子蘇東坡都認識吾鄉的大孝子朱壽昌啊,吾鄉的這個大孝子還是一個太守啊。這能不讓我驚喜嗎?
孝,應是一個人的基本行為準則。人非禽獸,豈可不孝?但孝也是一言難盡的。因多人總是站在不同的立場看問題,對于孝的認識也就不盡相同。有的子女認為自己在盡孝上做得很是不夠,而父母并不苛求,覺得子女也不易。而有的卻正相反,父母對子女的索取無休無止,這盡管是極少數現象,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孝,沒法量化,無法斗量秤稱,因此也無法確定其標準,孝與不孝、孝的程度也只有人們自己去評判。正如古人所言:“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寒門無孝子。”我的一個朋友,生病住院,都是女婿背著他跑前跑后做各種檢查(他是肺病,走幾步就喘)。兒子在城市里工作,父親住院時一次都沒有回鄉看過父親。等到老父已經不行了,他才匆匆趕回。妹婿知道他也困難,便在電梯里開了一句玩笑:“老大,老頭子住院你一次沒來看過。你回來看看,我們還要招待你……”說著還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親切。沒想僅此一句,卻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記在了心里。等老頭子下葬時,因為一件小事,他爆發了:“我早就對你有意見了!那天在電梯里拍我肩膀,有點本事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馬斯克,早用直升機接他去美國看病了!”看看,這就是歪理了,你既不是馬斯克,又沒馬斯克的能耐,人家又沒有要求你用直升機接老父看病。你能常回來看看,盡點孝心就可以了。講那些“甩話”有什么用?由此想到古人的“論心不論跡”,真謂至理也。
中國的“二十四孝”,里面的一些做法,就非常極端,讓人難以理解。比如臥冰求鯉,比如埋兒奉母,比如恣蚊飽血,比如郭巨埋兒。這些孝道方式真的是非常荒謬可笑。魯迅先生就曾著文批評其殘酷,稱其教壞了后人。
這些故事流傳和產生的原因,也是悠久而復雜的。也可能是因為一個人做到如此孝行不容易,或者世間總是存在這樣那樣的不孝之行徑,古人為了強調孝行的意義,弄出這些極端的典型。
看《儒林外史》,里面有兩個人,讓我記憶深刻,一個是第十六回“大柳莊孝子事親,樂清縣賢宰愛士”里的匡超人。匡超人真是一個大孝子,里面有一個細節非常生動——太公(他父親)病了,要出恭也沒了力氣。匡超人就跪在地上,把太公的兩條腿扛在肩上,具體是:“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爬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太公的兩只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鉆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躺得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又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這樣,又出得暢快,被窩里又沒有臭氣。”這真正是個大孝子。父親生病及臨終的一切他都悉心照料,無時無刻不在身邊。
另一個是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甘露僧狹路逢仇”里的郭孝子。郭孝子的父親在江西做官,降過寧王,所以逃竄在外。郭孝子“二十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從江南尋到西北,最后終于在四川找見了已出家的父親。郭孝子一路之辛苦,一言難盡,遇見過老虎,遇見過大雪封山。郭孝子“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他迎著西北風,走了幾日,“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終于在離成都府四十里外的山里一個庵中找見父親。可父親并不與他相認,郭孝子跪了下來。父親卻說:“施主請起來,我是沒有兒子的,你想是認錯了。”拒不相認。郭孝子沒辦法,哭了幾場,就在這個竹山庵的半里路外租下房子,買通一個道人,“日日搬柴運米,養活父親”。不到半年光景,銀子用完了,“只得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曾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直到父親歸天,他捧了父親骸骨,背回故鄉歸葬。
讀了郭孝子這篇,我一直疑心,此郭孝子的原型就是吾鄉之朱孝子,只是被吳敬梓先生改造了。吳敬梓一定是聽過吾鄉朱孝子的故事的,更何況吳敬梓來過天長,書中同時也寫了吾鄉的豪杰之人杜少卿,稱他為“千秋快士”。
由上面兩個故事,我又想起《世說新語·德行》中的一個故事:“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巨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
這里也同樣涉及一個孝道問題,是把哀傷藏在內心理性地行孝道,還是講形式要把悲傷表現出來給人看?過去農村辦喪禮,吹拉彈唱,三叩九拜,繁文縟節,那已經不是祭奠死人,而是折騰活人了。晉武帝司馬炎這里對王戎、和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還是劉仲雄看得明白,王戎哀痛過度,傷了元氣,而和嶠遵守禮儀,元氣并沒有傷。這里的“生孝”和“死孝”的見解,真是非常睿智的。我們的古人就已經很明白地掌握了哀痛和禮儀的分寸了。
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已經使孝成為一種文化,規范著人們的行為。而在現代社會,我們如何與時俱進,使孝行更健康、更理性?以上這些事例,也可以供我們借鑒。
我的新“頭銜”
今天,我又多了一個新“頭銜”:高郵汪迷部落文學社名譽社長。出任這個職務,我真的很高興。過去有人說我是“天下第一汪迷”,我也只是一笑置之。可今天擔任高郵汪迷部落文學社名譽社長,仿佛是實至名歸——當然,這仍舊是笑謔之言。其實,我很慚愧。業余寫作,半生蹉跎,成就甚微。如今擔任這個角色,承同道們不棄,我愿同廣大汪迷一道,宣傳好汪曾祺,推廣好汪曾祺,為打造高郵文化品牌,宣傳好“汪曾祺的高郵”和“高郵的汪曾祺”,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一九八九年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期間,我第一次見到汪曾祺。我告訴先生,曾抄過他的小說集《晚飯花集》并寄給了他。我的家鄉天長就在高郵湖西岸,與高郵隔湖相望。汪先生只是笑著“嗯”了兩聲,我并不能確切知道他收到與否,不過自此先生接納了我。當年的五月二十四日,我第一次去先生家拜訪,先生留了午飯,并送了我一幅墨竹畫。七月二日,再次拜訪,先生贈我一本《蒲橋集》,并題字“立新同學存”。一九九二年,汪先生在《文匯報·筆會》發表了題為《對讀者的感謝》,其中寫到我抄書的事,他說:“也是幾年前的事了。我收到了一個包裝得很整齊嚴實的郵包。書不像書,打開了,是四個筆記本。一個天長縣的文學青年把我的一部分小說用鋼筆抄了一遍!他還在行間用紅筆加了圓點,在頁邊加了批。看來他是下了功夫學我的。我曾經一再對文學青年說過:不要學我。但這個‘學生’,這樣用功,還是很使我感動。”
也許因為我對汪先生的癡迷,后來便有了“天下第一汪迷”的戲稱。這其中多半是汪先生的照耀。先生對我關懷多矣,而我幾十年在文學道路上,并沒有什么成績。先生已離開我們二十個年頭了,今年是他誕辰一百零五周年。幾十年來,我們總覺得先生還在某個地方坐著,仍然活在我們中間,注視著我們。高郵市文聯主席趙德清二〇一六年創辦“汪迷部落”,二〇二二年高郵的汪迷朋友們又注冊組建了“高郵汪迷部落文學社”。他們邀請我出任名譽社長,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恰好今天要參加“紀念汪曾祺誕辰一百零五周年”系列文學活動之“汪迷講壇”二十三講,郜元寶教授主講《汪曾祺留給上海的一張文學地圖》。講座開始前簡短舉行名譽社長的聘書頒發儀式,并要我即席發言。昨晚一宿沒睡好,與先生的交往歷歷在目。
以往每年我都會到安徽大學給新生們講課,也多是講汪曾祺。可我一般沒有書面稿。今天則不同,我還寫了一份講稿。怕緊張講得太隨意,夜里斷斷續續寫了一份稿子。我今天講以下幾點。
一是高郵汪迷部落文學社已經是一個比較成熟的民間社團。文學社的微信公眾號每日更新四篇文章,堅持了這么多年,這非常不簡單。每日晨起,打開手機,首先瀏覽“汪迷部落”公眾號新文,已經成為許多“汪迷”的“早課”。文學社有線下讀書會,共讀一篇文章,并寫下讀書筆記在公眾號發表。還有講座,從地方性講壇逐步走向全國,能請來王干、楊早、翟業軍、翟文鋮、郜元寶、徐強、孫郁等全國知名的學者、大家,是非常不容易的。這一個是基于文學社逐步擴大的全國性的影響,再一個是汪曾祺的照耀。高郵有一個汪曾祺紀念館,它是全國的文學人甚至是華語地區的文學人共同向往的地方。正是這兩個因素,才使得全國這些著名的專家、學者在繁忙的學術工作之余,抽出時間來高郵與大家進行交流。
二是汪曾祺現象真是一個神奇的現象。汪曾祺和他的文學作品當然了不起。首先是汪曾祺的人格和留下的文字、書法、繪畫了不起,隨著時間的久遠越來越顯示出他自身的光芒。但汪曾祺的傳播也是一個神奇的現象,值得研究。記得汪曾祺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時候,那時在高郵搞了一個很隆重的紀念活動,邵燕祥、高洪波、潘凱雄、張守仁等專家、學者和作家都蒞臨了會議。但那時汪曾祺還遠沒有現在這樣廣泛的影響力,對汪曾祺的挖掘還沒有現在這么深,其中包括大量的汪曾祺早期佚文還沒有發現或發現不多。汪先生在世的時候,他自己說他寫的東西很少,但寫得倒是很早,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出過一本《邂逅集》。過去我們所見到的汪先生作品不多,真以為汪先生早年只寫了這么一點點。別人曾提出讓他翻翻舊報紙找一找,他回說:“找它干嗎?”沒有想到汪先生年輕時寫了那么多東西,而且寫得那么好、那么現代。他曾說他年輕的時候受過現代派影響。但那時因為佚文發現得少,人們對此感受不深。當大量佚文被發現后,大家才知道原來汪先生青年時已經寫了那么多東西。難怪他一九四七年從香港經過,小報一角會發消息:“青年作家汪曾祺到港。”通過對大量佚文的研究,大家發現汪曾祺所受的現代派影響之深、之大、之廣泛,真是深入骨髓的。這多方面的綜合,才使汪曾祺后來成為汪曾祺這樣的一位作家—— 一個特別的作家(請注意,這里我用了“一個特別”字樣)。他說過,他是一個比較荒誕的作家(但那時好像沒有多少人理解)。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訪揚州,給揚州一位青年作家留了一張字條:《說“怪”》。說揚州八怪是標新立異的,他希望揚州的青年作家在創作上要追求新一點、怪一點,不要跟別人寫的一樣。這些也可以視為先生的“夫子自道”。
三是汪曾祺書信的發現和研究,極大地豐富了汪曾祺的人格。汪先生的書信,原來“全集”有,但是不多。李建新兄非常有心,到處尋訪,孜孜矻矻,收集到先生那么多信件,終于可以出一本《汪曾祺書信集》了。這些書信,是豐富汪曾祺人格的又一重大貢獻。通過那些書信,我們發現那一代學者,即使寫一張便條,文字都是那么精確、博雅、生動而有趣。通過這些文字,發現汪先生是多么溫潤、多么善解人意。信件中的汪曾祺就是一個生動的、人格豐滿的、活生生的汪曾祺。這里可舉的例子很多,對前輩如沈從文、巴金是一種措辭、態度,對同輩如黃裳、朱德熙又是一種口氣,對晚輩(包括女性)又是一種方式,對編輯、讀者、作者又有所不同。總之,對象不同口氣不同、措辭不同,真正顯現出一個人的文學修養、文化修養和人格修養。
當然,汪曾祺的研究,是一個不斷深入的過程,也許需要幾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努力。當然,在這幾十年的研究中,許多學者、專家做了大量工作,出了許多豐富的成果。比如佚文的發掘、信書的編纂、年譜的出版、文本的闡釋、交游的考證,關于汪曾祺的戲劇、書法、繪畫的研究,各種紀念文集的出版等,都極大地豐富了對汪曾祺的研究空間,但還有許多研究領域還遠遠不夠,亟待開拓。
【作者簡介】蘇北,安徽天長人,著名散文家,多年致力于汪曾祺研究。曾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讀書》《十月》《大家》《散文》《紅豆》《文匯報》等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年選和選本。著有《蘇北精品集》(六卷)、小說集《秘密花園》、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回憶性著述《憶·讀汪曾祺》《汪曾祺閑話》等。主編《汪曾祺早期逸文》《四時佳興:汪曾祺書畫集》《我們的汪曾祺》《汪曾祺草木蟲魚散文》和《汪曾祺少兒閱讀叢書》等。曾獲安徽文學獎、第三屆汪曾祺文學獎金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