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許下了十年約定。
從那一刻起,“十年”是父親生命里的最大動力,更是母親對父親的堅定信念。
父親皮膚黝黑,魁梧高大,母親皮膚白皙,小巧玲瓏,父親比母親大六歲。夫妻結婚三十多年,除了身高差距大,性格也截然不同。父親暴躁倔強,脾氣耿直,生活大手大腳,從不計較錢財;母親溫柔體貼,待人接物井井有條,生活勤儉,愛財并吝嗇。
雖然母親性情溫順是身邊朋友公認的,但在家中卻硬生生地被父親逼成了一頭“母老虎”,被逼成了一個“潑婦”。
父親年輕時,業務應酬多,經常吃飯喝酒到深夜凌晨,滿身酒氣地回到家里撒歡大鬧,把客廳當成廁所,隨口吐痰,有時實在喝得太多了,吐得遍地都是。母親天生愛干凈,一天掃地拖地至少五次,見父親酒后把家里弄得狼狽不堪,只得從凌晨的熟睡中爬起來清理,也難免沖他大發雷霆,“瘋婆娘”般地不間斷輸出憤怒和怨言。最早母親也嘗試過講道理,但父親總是當成耳旁風,還流露出不悅的表情。久而久之,母親認為,言語動粗是一個不得已而為之的最佳方式。
父親雖然脾氣暴躁,但對母親的責罵一般采取“先忍后兵”的對策,對她保持最大的沉默和忍讓,有時忍不住了,就會隨手摔東西,家中許多保溫杯和茶杯都慘遭他的毒手。
父親也會委屈,面對妻子的抨擊,他常常激動地反駁:“我不去應酬,公司怎么辦?要是沒有我,你怎么辦?兒子怎么辦?”
而母親總會回擊道:“沒有你,我過得更好!你的衣服、襪子、內褲,自己洗過嗎?家里的事你管過嗎?要是真不想過了,我把家里錢全拿走,立刻跟你離婚!”
母親所有的回擊基本是事實,父親年輕時把更多的精力投到了掙錢養家,只管我和母親的大事,比如:母親工作崗位調動、我的考試升學、高考志愿填報等。這些都是父親一手負責,而剩下的家務事基本不會過問,也不會關注我的學習生活,只是一旦知道我學習成績不好或者在學校惹事了,便會對我拳打腳踢,幾個人都拉不住他。看到我挨打,母親總是第一時間阻攔,但每次都會被父親輕松地推出幾米。見無法阻止,母親心疼地大哭起來,生氣地念叨著:“讓你爸快去死吧,死了之后我就省心了。”
盼著父親死,是母親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
我讀八年級時,父親中午應酬回來,喝了很多酒,不想喝成了心肌大面積缺血,被母親送往醫院搶救。自此以后,父親戒了酒,但母親依然覺得父親“罪該萬死”。
雖然父親渡過了戒酒關,卻始終沒能闖過戒煙關。他酗煙嚴重,說他是“品煙大師”一點兒也不為過,把煙的品牌擋住,他能嘗出這根煙是什么牌子、值多少錢,一天抽三盒更是家常便飯。
父親嘗試過戒煙很多次。據他描述,戒煙的過程很痛苦,喘不過氣來,眼冒金星,再加上他曾經得過兩次心臟病,擔心這樣更危險,無奈全家人只得依著他,沒有極力勸阻。
父親抽煙,經常把家里抽成“仙境”,嗆得眼睛都睜不開,空氣里散發著一股酸臭惡臭,家里的墻、白色家具也被煙熏得焦黃。這就是父親戒了酒之后,母親還覺得他“罪該萬死”的原因。
母親幾乎天天都在勸父親少抽一些煙,大道理沒少講,難聽的話也沒少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父親依舊充耳不聞,你念你的經,我抽我的煙,逍遙又自在。如果不耐煩了,就回擊幾句,但不會再摔東西了。這是父親戒酒后的最大變化:他變成了理性的大煙鬼。
對于這位大煙鬼,母親依然是希望他早點兒死。她嘴里總是念叨:“家里被熏得臭烘烘的,快點兒死吧!”在我印象里,當時母親對父親的要求是:身體抽成什么樣子無所謂,只要家里別被他抽得臭味熏天、烏煙瘴氣,她就不會發火。
作為旁觀者,我很能理解母親的心情,甚至覺得很多時候父親很不懂事,糟蹋自己也在糟蹋這個家。那時,我近乎偏執地認定,母親心里盼著父親死去,總覺得她一旦掙脫這段婚姻,就會像被松綁的風箏,立刻飛向她向往已久的生活;只要錢還攥在她掌心,丈夫存在與否,似乎一點兒也不重要。
父親身上最動人的品質,就是把掙的錢如數上交給母親。
只要錢裝進了母親的口袋,再想要往外掏就難了,仿佛那些錢只是她一個人的,誰都花不了,即便父親每次給的都不少。
父親的消費觀是不買最好,只買最貴;母親則是能省就省,多花一分錢都會心疼,多花兩分錢可能會哭,倆人也經常因為錢的事吵得不可開交。
母親對錢的吝嗇,在家族里激起了長久的不滿——她被貼上“物質”的標簽,仿佛她的瞳孔里只映得出鈔票的紋路,容不下半點兒柔情。那時的我,也暗暗把這枚標簽別在她身上,篤定上一輩人早已被時光磨鈍了情愛,只剩算盤珠子冰冷的聲響??杉幢氵@樣,父親仍然愿意把每一次掙來的錢原封不動地交到她手里。
2009年,那年我讀高三,父親的公司出了狀況,賠了很多錢,母親無奈把家中的積蓄填到了巨大的虧空中,雖然填平了巨額債務,但家底也基本所剩無幾。禍不單行,母親就職的能源企業也出現了困難,工資斷崖式下降,最低的時候一個月僅開到一千四百多塊錢。就這樣,此后的五年里,父親掙不到一分錢,在家無所事事,母親繼續工作,用自己微薄的收入養著我們一家三口,供著我讀大學。
收入跌至谷底,父親卻并未讓拮據勒住他的煙癮,反而像要把所有焦慮都燒成灰燼。煙盒一空,他便牽狗作幌子,躡手躡腳地從母親的錢匣里抽走幾張,換回一整條廉價煙;進門前,他把那條煙掖在腋下,像掖著一個見不得光的傷口,藏進柜子最深的角落里。煙霧自以為無聲無息,卻早在空氣里留下證據——其實,母親早就發現了。
在那段黯淡得幾乎能擰出鐵銹味的日子里,母親的罵聲像鈍刀,日日落在父親身上——嫌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嫌他灶冷盆空、衣簍成山、地塵積云,甚至“去死”兩個字也經常掛在嘴邊??赡切╀h利的詞語里,唯獨缺了兩樣:她從未因父親掙不到一分錢而埋怨,也從未因掏空全部積蓄替他還債有怨言。
人生總有觸底反彈的時刻。五年后,父親的公司像冬末埋在地里的種子,悄悄拱出綠芽,收入雖不及當年,卻穩穩托住了“小康”二字,日子也重新亮起了綠燈。
2023年,我出生三十一年以來,第一次真正認識了母親。
日子慢慢好了起來,吝嗇的母親在最難的那五年里養著父親,但老天爺似乎不相信她是個數一數二的賢妻,偏偏想要再次印證。
那年體檢,父親的肺仿佛被濃霧徹底淹沒,幾乎找不到一寸干凈的地方。我們當即轉去腫瘤醫院,做完所有檢查,到取報告,中間隔了整整七天。
那七天,母親異常開朗,清脆的聲音砸在客廳的每個角落,似乎要把所有的陰霾都震碎:“他這么壯的身體,能有什么問題?命硬著呢,閻王爺都得讓他三分!”
結果還是出來了:肺癌,擴散到了大腦,需要進一步檢查才能判斷分期。按照醫生常年診療的經驗判斷,應該是肺癌晚期。
那天,是老叔替我們去醫院取的結果,父親和母親都留在家里。老叔和二叔通了個氣,決定先把病情告知母親。
二叔給母親發微信:“大嫂,大哥在旁邊嗎?方便單獨說話嗎?”
母親只掃了一眼,屏幕的光像刀鋒般刺入眼眸。父親坐在她身旁,不知那幾行字寫了什么,卻看見她忽然崩潰——哭聲仿佛是被拔了塞子的洪水,瞬間淹沒客廳。父親怔了半秒,臉色一寸寸灰了下去。
接下來的一周,母親的眼淚沒有停過。那些曾經咬牙切齒的“你去死”被沖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句低到幾乎聽不見的哀求——
“讓我死吧。”
從那一刻起,我才知曉,“我希望他死”是母親一輩子最大的謊言。
很多親屬勸她,都于事無補,后來岳母的一通電話勸醒了她:“只有你振作起來,他才有救。”
自那以后,母親把淚閘一把擰死,再也沒在父親面前掉過一滴淚。
也是從那一刻起,這位家里個子最矮、最瘦、被稱作“最不愛老公”的媳婦,把丈夫的生命扛在了自己肩上。
父親不想自己的肌體被破壞,也不愿意放療化療,托人打聽,北京一家蒙醫醫院治療癌癥的口碑不錯,便執意要去。那地方不能用醫保,他脾氣犟得像牛,母親一句也不勸,只是順著他的犟,陪他進京。每月醫藥費兩萬到三萬不等,而二人一個月的退休金加起來不過一萬多,這意味著,薄薄的家底正在一點一點被掏空。
蒙藥入口苦澀,卻意外地按下了腫瘤擴散的“暫停鍵”。至于能不能徹底康復,母親不問,醫生也不提,但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而他們只是安靜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回頭。
很多年前,父母給我買了一套房子,在市重點高中旁邊。
父親沒得癌癥的時候,母親對這套房子態度很堅決,給多少錢都不出租。
母親怕父親要終身服藥,把余下的那點兒家底熬干。她把房子掛牌出租,一口氣簽了三年,心里下了決心:如果真到山窮水盡的那天,就把房子賣掉。
二叔、老叔起初不看好父親的身體,經常私下里勸母親。母親總是把臉一揚,亮出最市儈的盤算:“我得把他治好,他退休金高,我退休金低,我還得靠他吃飯呢?!?/p>
其實我明白,那是母親刻意在掩飾她的愛意。因為,母親不止一次和我說過:“你爸虎背熊腰的,我從來不相信他會得癌。其實,我真想一頭撞死算了,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先走——就算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把他的命搶回來?!?/p>
自從給父親治病后,母親再也沒有給過我的小女兒一分錢,我們夫妻偶爾周轉不開,她亦是充耳不聞。我們都理解,她別無選擇,所有的錢都投進父親的這條命里,容不得半點兒旁支。
父親到現在還是無法戒煙,只不過抽得少了,母親也沒有逼他戒煙。他和母親聊了很多,以前戒不掉,煙癮發作的難受是次要的,真正難捱的是公司一天天爛下去的賬目,是兒子前路未卜的惶然——那些壓力像濕棉被悶在胸口,只有點燃一支煙,撕開一道小口,才能換取片刻的喘息。
為什么明知肺癌晚期,父親仍不肯掐滅煙?不是戒不掉,而是對未來的巨大恐懼和對生命的不確定。確診當晚,他把老叔、二叔叫到身邊,嗓子嘶啞得像破碎的玻璃:“兒子已經成家立業,我不惦記他,我就惦記你們嫂子。哪天我不在了,她怎么辦?你們會不會欺負她?”
母親其實早就讀懂了他。她反而覺得,父親已到這般境地,再剝奪他最后一口煙,未免太殘忍;讓他偶爾抽一支,至少能換來一點兒短暫的歡愉。
在她心里,父親酗酒,是為了把一家人的生計灌進自己的喉嚨;父親嗜煙,是為了把生活所有的艱辛獨自燒成灰燼。
父親也明白,母親每一次咬牙切齒地說著“你去死”時,那聲音里藏著的,是翻倍的疼與愛。
第一次從北京看蒙醫回來的夜里,兩人并肩平躺,燈熄了,月光宛如一層薄被。母親側過身,輕輕地說:“我不求長命百歲,再陪我十年,好不好?”
父親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糲卻溫熱:“好,我拼命活?!?/p>
如今,兩口子生活幸福,父親還是什么家務也不做,母親每天忙里忙外,繼續做他的生活大管家。雖然還是會吵架,母親不開心的時候罵一兩句,但那是屬于他們心中的“徐志摩”式的浪漫。
父親的肺癌是一枚不肯離場的暗雷,母親卻搶先把心里的雷拆了。她重新亮起從前爽朗的笑聲,像把春天又請回客廳,而父親衰竭的機能竟也在悄悄恢復。我篤信,病灶終會被驅盡,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是更火爆、更嘹亮、更帶勁的拌嘴——因為他們共同攥著一張契約:“十年”。對母親來說,那并非三千六百五十個晨昏,而是整整一輩子。
我曾執拗地追問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如今想來,答案已不重要。若最初缺少那兩個字,歲月也早已把它熬成血,滲透進彼此的靈魂。
責任編輯 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