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湖與海

可以將水陽江下游的南漪湖稱之為海，這是我到達漁村模村后最真切的感受。

八月，陽光還有些熾烈，我們清晨就到了漁村。村口穿著雪白T恤的年輕人天上指揮著車輛，示意靠路邊停下，后座的模村女兒，我的朋友劉輝紅探出了頭，對著后生柔聲細語地說：我回娘家呢，還能不給進村？

你真回娘家呀，你姓啥？

我姓劉。

后生把手一揮。進去吧，當心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啊。

今天是休漁161天后的開捕節，外出的村人這幾天都回來了，外面也有不少人要來買魚、看戲、嘗湖鮮。模村很大，是一個有著兩百多戶人家的漁村，但頭年的開捕節人氣旺到讓人措手不及，村村巷巷都停滿了車。晨陽是新的，年輕人的T恤是新的，路是新鋪的柏油路。進了模村一看，模村也是新的，新建的花戲樓，一棟棟氣派的小洋房，前庭后院到處都亮堂堂。院子外面遼闊的湖面，湖上吹來的迎面的風，風里夾雜的魚腥味，碼頭停泊的蓄勢待發的漁船，提醒著我們這是一個真正的漁村。

我們不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早已有游客或模村親戚先我們而到。湖風雖清涼，但模村的熱烈已經讓我有些把持不住。暑氣蒸騰，陽光漸漸暴烈，戰鼓在碼頭齊整整紅艷艷地繃緊了身子，只待擂鼓人的一記鼓槌，它便要“咚”的一聲震天響。一位身穿紅湖綢中國功夫裝的鼓手大嫂，因出港時辰未到，已按捺不住內心澎湃的激情，向著湖面和游人大聲唱著老歌。高亢嘹亮而富有磁性的歌喉，往湖泊深處飄蕩而去，與此情此景很是合拍。大抵是久住湖邊，遼闊的水面滋養了這渾厚的嗓音和潑辣的性格，叫走過路過的人，感動之余又自嘆弗如，只覺這源自生活的美，早已超越了生活本身。

我們站在岸邊眺望如海的湖，眼前分明是一幅畫。綠柳叢，絳黑色的漁船，船上迎風獵獵鮮紅的旗子，水與天縫合處的點點白色游艇，微風中搖蕩的、似有無數顆鉆石在閃爍的湖水……既有盧梭筆下的神秘詩意，又有馬格利特式的超現實夢幻。

而近湖與遠湖之間光影的差異，毫無疑問是光影處理大師維米爾的。由朦朧到清晰不斷涌動的波浪，有著鋼琴曲般的姿態與節奏。從天際折射到湖面的云朵，由濃到淡，在“鉆石”上拖著長長的余影。我去過湖北岸觀賞落日角度極佳的南姥嘴，經友人指點，方知南姥嘴此刻影影綽綽在水天相接處的對岸。往東看，我曾在《趕湖》里寫過，位于郎溪境內，從空中俯瞰如一片綠葉般伸進南漪湖的福壽島，更是煙波渺遠不知所終。幾位同樣生長在南漪湖岸邊的郎溪友人，亦是遙望光影交錯的湖面，竟也辨不清方向。

只有魚腥味是真實的，時刻刺激著感官。好在這腥味被稀釋在湖水里，再由風帶至岸上，對人的攻擊性還不是那么強烈，甚至還夾雜了谷物的香氣。村西的大片稻田，已呈現金黃色，這魚米之鄉，連氣息都是柔和細謐的，讓人新鮮，有幸福感。在村中走，一戶人家的門口，一簇簇黃色粉色紫色的小花灼灼地開著，護院的黑狗淡淡地看著我們，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老棗樹上，紐扣大的棗子紅黃相間，密密實實地垂掛在樹梢。

日頭離湖面越來越高的時候，碼頭不遠處，花戲樓方向忽然禮炮大作，人們都朝那里奔去。模村雙龍舞表演的開始，拉開了開捕節的帷幕。青黃兩條龍隊隨著鏗鏘的鑼鼓聲朝碼頭一路舞來，把空氣中的沸點推向了高潮。戰鼓表演隊的姑娘嫂子們，迎著朝陽，抖擻精神高舉鼓槌各自就位，年輕的總導演村支書顧不得抹去臉上的汗珠，朝人群中的音響師使勁揮手：音樂起，音樂起。好日子，好日子。于是《好日子》的鼓點“咚”“咚咚”敲響，漁船上的舵手們即以鼓為令，會意地拉響了馬達，船尾的妻子們拔錨解纜，皆一前一后立在船上，十幾條漁船，載著漁網和沖天禮炮的五彩祥云，在鼓聲和模村的注視里破浪出港，駛向淼淼的湖泊。

這邊碼頭鼓槌剛剛定音，那邊花戲樓的音樂就響了起來。村子里的老人們早就坐在了戲臺前C位陰涼處，他們搖著小扇，個個興奮歡喜，看臺上濃妝艷抹的花旦，咿咿呀呀唱著皖南花鼓戲。那演員唱得認真又投入，從扮相到唱腔，全然不受環境的影響，不計較舞臺的大小。大約看戲的人是幸福的，唱戲的人也是幸福的。人在這樣熱烈祥和的氛圍里，各種感官被調動起來，刺激著身體多巴胺的產生，很難不被歡欣所染。花鼓戲唱完，一曲薩克斯的《回家》，滄桑而深情，百轉千回，久久飄蕩在村莊的上空。不知棄漁上岸，把離開模村后人間冷暖嘗遍，為了今天遠道而回的模村人，有沒有熱淚盈眶？一會兒甜蜜，一會兒感動，一會兒憂傷，我承認自己意志薄弱，在與我的前半生沒有絲毫交集的漁村模村，我一次又一次被各種情緒擊中。而當我站在高處眺望寬闊的湖面，我所有的情緒又被湖水吸收，瞬間變得平和而安寧。我忽然意識到，湖水接收著人內心的情緒，就如大海接收著大地上的河流。難怪28歲的梭羅要尋瓦爾登湖而居，詩人海子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陸續有漁船歸港。南漪湖果然不負厚望，船艄上堆著濕漉漉的湖綠色漁網，船艙里，淡水魚類品種眾多，歡騰不已。岸上的人們朝漁船圍攏過去，空氣里的魚腥味更濃烈了一些。一時間，漁民夫婦吆喝著岸上的兒子幫忙起魚的，心急的大早從城里趕來要買魚的、選魚的，轟轟響著帶有水箱氧泵的收魚車，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沸騰了碼頭。

來南漪湖，吃魚、買魚是必不可少的項目。湖邊設有品湖鮮區，有身穿紅馬甲的志愿者將剛打撈的活魚進行現場烹飪，燉、炸、蒸、煮，香氣濃郁的全魚宴就這樣一桌一桌地擺了上來。野生魚肉的鮮美自不必說，那么大的湖面，魚在湖里無邊無際地游，魚肉的緊實也不必說，嘗一口，心里數十個形容詞只化作一句：這魚的味道真妙，打破了我對鮮美的認知。人們想必都如我一般的感受，不然全魚宴不會供不應求。陌生的和熟悉的，老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們，大家也不嫌棄地圍在一桌，互相謙讓著干一件事——吃魚。

花戲樓上，“頭魚”拍賣已經開始。“頭魚”是漁船歸港后最肥美漁獲，承載著漁民們對豐收的期盼，是吉祥、好運的象征，開捕節上“頭魚”拍賣，是鄉村文化的傳承和吉祥的傳遞，拍得“頭魚”，便是沾上了好彩頭。一條大魚，果然拍得不菲價格，令人咋舌。倒不必用世俗的價值觀，去衡量鄉村的價值觀，就像你聽不懂南漪湖的雁鳴和潮汐。

季節雖是三秋，然而皖南的暑熱久久不退，大雁尚未歸來。模村雖距離我住的市區僅二十幾公里，但是我知道一回到城市，便回到了世俗，很難再跑到湖邊來等一場落日，于是便等來了最后一艘歸航的漁船。滿艙鮮活的魚兒讓人喜悅，一天艱辛的勞作，漁民濕透的凝鹽的衣衫、氣喘吁吁的模樣也令人心疼。我想只有在生活的現場，你才能觸摸到生活堅硬或柔軟的內核。朋友們分買了這條船上的部分漁獲。魚、鳙魚、鳡魚，活蹦亂跳，在高溫中急需處理。忙著給我們做向導的劉輝紅，又兼顧招呼了一天來村的同學、朋友，這會兒又得負責領著我們去堂弟家處理魚。她的八十高齡的父親母親，也趕過來熟練地幫忙殺魚。那位堂弟霍霍地磨快了魚刀，又一瓶瓶給我們遞純凈水，當我們歉意地表示魚雜和魚血弄臟了他的院子，他連連搖頭，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只管弄，留給我打掃。這位已經上岸進城的中年漢子，精瘦干練，面色黝黑，雖然后來被別處的風吹過，卻還保持著被湖風吹過的風骨和淳樸。看得出來他是愛著南漪湖的，對于我們奔湖而來，借他的場院處理魚，他有種說不出的高興和熱情。

劉輝紅的堂哥，那個憨厚的小個子男人說：我們村民早已開會商量過，今天到了一律以客人為先，全村提供最好的服務。上廁所、洗魚、問路、停車，絕不許犟頭怪腦——

久居水邊，人的心里便會住進大海。在湖邊長大的模村人，是不是心里都有一個大海？

回到城市，便離那方湖遠了，是湖是海，又在心里變得杳杳，卻忘不掉堂哥說話時的真誠。帶回來洗凈的小魚，袋裝封存于冰箱，總覺得，那是南漪湖寫給我的便箋。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