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陳望道的照片很少。一位早年采訪陳望道的記者想問他要一張照片,卻失望而歸:“他已是長遠不拍照了,不論是團體或個人……”在陳光磊、陳振新所著的《追望大道:陳望道畫傳》一書里,收入過僅有的幾張早期陳望道照片,他的發型都是普通的“三七分”。
但是,我曾讀到一則當年復旦校友的回憶:“……往日教授中,亦落拓不羈,如劉大白先生之倒穿皮鞋,陳望道先生發將垂肩而不加修剃?!眲⒋蟀自趺础暗勾┢ば?,我想象不出來;但“發將垂肩而不加修剃”,則完全可以想象,原來,陳望道曾留過“披肩發”!
誰見過陳望道的“披肩發”?除了上述回憶,恐怕再也找不出旁證來。不管怎樣,當年陳望道的發型,絕不只是我們所見的一種。也就是說,他留過常見的“三七分”,也留過“披肩發”。
這個問題,也讓我想到了陳望道的個性。在一般敘述中,陳望道是具有強烈斗爭性的人物。
比如,1923年,他因不滿陳獨秀的家長制,憤然退黨。茅盾曾勸他留在黨內,他卻直率地回答:“你和我多年交情,你知道我的為人。我既然反對陳獨秀的家長作風而要退黨,現在陳獨秀的家長作風依然如故,我如何又取消退黨呢?我信仰共產主義終身不變,愿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我的力量,我在黨外為黨效勞,也許比在黨內更方便。”
再比如,1949年后,在一次科學院會議上,他聽到語言學家王力大談蘇聯專家如何說、如何說,實在聽得不耐煩了,就頂了一句,說:“王力先生,這里是我們中國!”
還有一次,在學校召開的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思想大會行將結束時,主持者照例要校長講幾句話。陳望道并未迎合會議調子,而是唱了反調:“學術著作應是材料與觀點的結合,觀點經過討論可以提高,但如果有大量可靠的材料作基礎,那么這部著作是批不倒的?!苯又掍h一轉,卻批評起那些發言者來了:“你們今天的發言,為什么都是念講稿?講話應發揮自己的意見才是?!迸弥鞒终吆苁菍擂?。
上述例子,足以證明陳望道個性中的斗爭性。
那么,除了斗爭性外,陳望道有沒有圓融的一面呢?從他同時代人的回憶中來看,自然是有的。
有人曾這樣指出:“說他的為人,實在是一位好好先生,他從不得罪人,而且還有著幫助人的熱忱,比如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力許可,從不使你失望?!?/p>
趙景深先生也說過:“望道對于文化工作的態度,使我極為佩服。他不主張打,只主張感化;打是突然,愈打愈遠,于事無補。除非那個人是真正不可救藥的,否則仍以勸說為是。”這里,趙景深說陳望道“不主張打,只主張感化”,這個說法值得細品。
對此,曹聚仁先生的描述更為具體:
把陳望道師和夏丏尊師、劉大白師作對比,大白深沉,丏尊渾樸,望道則屬于持重這一型的人。他和邵力子先生相處得那么好,邵老敢作敢為,他卻優柔寡斷,脫不了羅亭型的性格。
……望道師寫稿非常審慎,下手很慢,修正了又修正,輕易不肯付??;因為太審慎了,周密則有余,暢達則不足……我從《太白》半月刊的誕生,看到了陳師是怎么一個粘滯的人,又是怎么一種韌性的人。他大概最怕得罪了別人,結果呢,幾乎每個人都給得罪了……但是,那種粘滯而又帶韌性的性格,反映在他的研究學問上,卻發揮了光芒。
……陳望道師,他以十多年時日,琢磨那二十多萬字的《修辭學發凡》,倒和我的老師單不庵相近,粘滯性的學人,細密是很細密的,卻缺少大刀闊斧的魄力。
……上海解放以后,陳師無疑地成為教育文化界的中心人物,他便由副主任委員轉任復旦大學的校長,責任更重大了。以他那樣小心謹慎,怕惹是非的人,處那么重要的地位,又處在社會大變動時代的轉角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真的不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呢。
在同時代人的筆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陳望道的個性中,除了有斗爭性的一面,還有“感化”“持重”“粘滯”“細密”“不得罪人”“小心謹慎”“怕惹是非”的“好好先生”一面,說到底,就是圓融性。
1945年5月,在復旦舉行的魯迅紀念會場上,掛有一位同學臨摹的魯迅畫像,陳望道看到,皺了一下眉頭。他說:“有些人總是將魯迅畫成怒目金剛的樣子,其實他是和藹可親的。革命,何必一定要做出那種發狠的樣子呢?”
陳望道這個對魯迅形象的評論,實際上也可用在他自己身上。人是復雜的動物,個性也是多方面呈現的?!岸窢幮浴奔印皥A融性”,才是陳望道完整、立體的個性,正如“三七分”加“披肩發”曾是他的發型一樣。
(摘自《復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