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美術的百年演進史,本質上是電影布景從初創階段的舞臺化模仿到攝影棚內多維空間建構的技術轉型史。作為中國首部愛情故事長片,1921年的《海誓》上映不僅標志著中國電影美術的自覺性探索,更折射出早期視覺文化移植中的殖民現代性困境。該片通過挪用西方透視法繪畫與照相寫實技術構建的歐式布景,與文言文敘事字幕形成了形式與內容的割裂性,暴露出舶來視覺符號系統與中國傳統美學范式間的文化齟。至20世紀30年代,以方沛霖、吳永剛為代表的新寫實主義電影人,隱含著對列斐伏爾空間生產理論(1974)的實踐性呼應,將布景設計提升為具有社會批判功能的場域建構一一其空間實踐不僅要求符合物理環境邏輯,更需承載社會生產關系與意識形態的象征性表達。這種植根于本土文化地理學的創作轉向,使電影布景超越了單純物質空間的再現,轉而成為解碼特定歷史時期文化政治密碼的視覺文本。
鑒于這一背景,與“嶺南電影”相關的研究多數把嶺南文化中的粵劇文化、嶺南建筑、非遺、動畫等和電影結合起來,探究嶺南電影的地域風格;與“電影布景”相關的研究多數把室內裝飾、空間設計等結合起來,揭示室內設計對電影布景產生的作用和影響。如施文起的《電影布景與室內裝飾設計》探究了布景的室內陳設與裝飾對不同地域、不同時間、不同人物的作用;裴麗的《中國早期電影布景研究》指出電影美術和電影布景創作在研究上的缺失;陸丹琦的《媒介/環境視域下的“楚原 + 古龍”電影布景研究》在媒介視域下審視電影布景裝置。然而,現有文獻對嶺南電影布景演變特征的研究較少。影視藝術和電影布景作為20世紀的新事物,在嶺南地區有著從舶來到引入、從產生到變遷的過程。發韌于20世紀的嶺南電影作為中國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呈現出兼收外來優勢并展現時代風貌和嶺南地域風采的特征。
一大批電影藝術家或生于嶺南,或造就嶺南電影,取得一系列輝煌的成就。如1909年梁少坡執導了香港最早的電影《偷燒鴨》,1913年9月鄭正秋執導的中國第一部故事片《難夫難妻》在上海公映,1914年黎北海執導的香港第一部故事片《莊子試妻》公映,鄭正秋弟子蔡楚生執導的《漁光曲》(1934年公映)和《一江春水向東流》(1947年公映)兩部影片創下當時票房最高紀錄,更有嶺南電影的拓荒者王為一有意地在影片中樹立起嶺南風格,以及后來的邵氏四大導演一一李翰祥、張徹、胡金鈺、楚原的一系列經典作品,將邵氏電影打造成20世紀60年代中期香港最具影響力的電影巨頭。嶺南電影布景作為一種空間藝術,其發展也伴隨著嶺南地區的社會發展進程,既呈現了嶺南文化的地域特色,又在不同時期表現出不同的布景特征。研究嶺南電影的布景設計,有助于厘清百年以來嶺南電影通過布景設計來呈現各個時期社會歷史風貌的方法,深人剖析嶺南電影的布景設計與時代發展、電影藝術之間的關聯。
一、嶺南電影:百年脈絡與布景實踐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電影工業在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宏觀框架下完成了體制重構與美學范式轉型,作為區域性文化生產實踐的廣東電影亦在此進程中逐步形成獨具特色的創作方法論。珠江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珠影)作為嶺南電影文化地理版圖的核心生產場域,通過在地性美學實踐建構起一套融合嶺南文化符碼與現代性表達的影像話語體系。1988年珠影建廠三十周年影視藝術研討會上,“嶺南電影”概念的正式提出],標志著這一區域性電影流派從經驗性創作向理論自覺的范式躍遷。從文化地理學視角觀之,“嶺南電影”可定義為:以珠江三角洲為地理坐標,以廣府文化、僑鄉文化及海洋文化為精神內核,通過香港一廣州雙城聯動機制實現跨域生產的電影文化形態。在布爾迪厄“文化資本”理論視域下,“珠影人”精神不僅體現為創作主體的藝術堅守,更從深層指向嶺南電影在全球化語境中構建文化主體性的策略選擇。其影像文本通過多維度的感官模態建構一一從視覺景觀的嶺南意象營造,如耳屋、騎樓等建筑符號的影像轉譯;到敘事結構的民間話語植人,如粵劇程式化敘事對電影《白蛇傳·情》中蒙太奇的滲透;再到聲效系統的方言音樂化處理,如粵語俚語與南音元素;共同塑造出具有文化拓撲特征的意義空間。這種植根于地方性知識的空間生產,既實現了本雅明所謂“機械復制時代”藝術品的靈韻存續,又以布景設計中傳統工藝與現代美學的辯證融合完成了對嶺南文化現代性轉型的視覺賦形。
(一)嶺南電影的發展脈絡
嶺南既是一個文化概念,又是一個地域概念,特指當今的廣東、廣西、香港、澳門和海南。一百多年來,形成了以廣東地區最為典型的廣東地域電影、體現壯族文化的廣西地域電影、展現黎族文化的海南地域電影和保留嶺南文化基因的香港電影等流派,生產出喜劇片、功夫片、愛情片、藝術片、武俠片和恐怖片等類型影片。
1905年無聲電影《定軍山》的上映標志著中國電影的開端。直至20世紀20年代初,上海、北京和廣州等地相繼成立電影公司,中國電影開始走上企業經營的道路。嶺南電影的早期萌芽也可追溯到20世紀初,電影人們開始合作拍攝電影,為國產影片帶來了具有商業性和藝術性的成就。中國電影“第一代導演”的重要奠基者鄭正秋等人,大力推動了早期中國電影的開拓性發展。從20世紀初至今,嶺南電影經歷了萌芽、發展和繁榮三個階段的發展,歷經挫折又不斷轉型,成為嶺南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
(二)嶺南電影布景的視覺實踐
電影布景的生成肇始于戲劇舞臺的視覺符碼系統,其本質是影像空間生產的技術哲學史一一既是電影工業物質基礎的具象投射,更是電影美學范式轉型的視覺征候。從韓尚義“戲曲電影布景不應像故事片般寫實”再到維利里奧“布景是具有象征性的現實主義”表明,在電影和戲劇舞臺的融合過程中,電影布景既受傳統戲劇舞臺的影響,又對戲劇走向熒幕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

從早期舞臺裝飾的二維平面擬像,到攝影棚內多維空間建構的技術迭代,布景藝術的演進軌跡深刻映射著電影本體從記錄工具向意義生產裝置的認知躍遷。安德烈·巴贊強調的“現實漸近線”理論,認為電影藝術和任何藝術相比都更接近生活,更貼近現實。在布景藝術領域則呈現出從戲劇化假定性向新寫實主義美學的范式轉換:當長鏡頭與深焦攝影技術解構了舞臺空間的第四堵墻,布景設計必須通過對物質現實的拓撲學重構,完成對存在主義困境的視覺賦形。這種重構過程實質上是布爾迪厄“文化資本”理論的視覺化實踐:政治經濟結構通過布景中的器物符號(如嶺南耳屋的殖民現代性改寫)、空間拓撲關系(如騎樓建筑的跨域文化疊合),實現意識形態的隱蔽再生產。以陳其銳、陳景森父子為代表的嶺南布景師群體,通過在地性工藝智慧與全球化技術標準(包含香港電影工業體系)的辯證融合,構建起具有霍米·巴巴所說的文化拓撲特征的“第三空間”。這種既植根于嶺南文化地理基因,又充滿了對現代化過程中文化身份迷失的焦慮布景美學,最終在《南海十三郎》等經典文本中凝練為獨特的視覺范式,實現了從物質空間到文化記憶載體的意義升華。
從建筑空間上看,以廣東騎樓為例,騎樓是在近代廣東以及周邊地區城鎮中具有廣泛影響和地域特征的建筑形式。騎樓作為嶺南傳統建筑的景觀標志,在嶺南地區的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是社會從傳統向現代發展的見證。騎樓具有觀賞性,又可滿足人們商業、居住、娛樂的需求,還可避免日曬與潮濕。電影《雅馬哈魚檔》《絕響》《孫中山》《黃飛鴻》《秋喜》《明月幾時有》等都在騎樓取景,對傳統的騎樓街進行了現代式的詮釋和轉化,將傳統嶺南文化元素和現代電影理念相結合,通過布景來展現特定時期嶺南文化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獨特的文化傳統,發揮騎樓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不同作用。
從語言景觀上看,以粵語文化為例,1914年的《莊子試妻》、1933年的《白金龍》和1950年的《珠江淚》是早期受港粵文化藝術影響的粵語片。《莊子試妻》是第一部香港出品的故事片,也是粵港澳地區最早的影視交流和互動。自該片上映以來,粵語電影的數量已突破干部,廣東電影和香港電影彼此交織,相互滲透與融合,共同在影視藝術空間中展現嶺南文化深厚的底蘊。

二、嶺南電影起步時期:布景扎根實景,映照時代氣息
嶺南電影的起步時期可劃分為20世紀初的萌芽、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發軔和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崛起三個階段。這一時期,布景藝術作為一種舶來品開始被運用到影片生產中。盡管布景屬于這一時期電影生產的新興事物,但在嶺南電影中,電影人基于嶺南文化空間,改造實景,打造反映時代特色、貼近現實生活的布景空間,營造典型的嶺南風格。
(一)扎根嶺南,文化底蘊深厚
嶺南文化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獨特的地域文化形態,但因起步較晚且有山川河流阻隔,嶺南文化長期被視為一種外文化。由于這一歷史原因,嶺南文化逐漸形成了扎根本土的文化傳承性。這種傳承性不僅體現在對嶺南地域風貌的呈現上,更在于對嶺南文化內涵的藝術性轉化。
1950年上映的《珠江淚》中,珠江既是影片故事的地理背景,又是南國風情的意象和革命情懷的象征,承載了嶺南人民的生活與記憶。岸邊的廣東小村落在珠江的潮起潮落中完成了對困厄年代悲歡離合的演繹。江面上晃動的帆影、碼頭邊停泊的漁船等實景自然而然地參與到影片布景中,展現了具有現實主義風格的南國景象。1963年上映的《七十二家房客》則講述了由上海俚俗轉變而來的南粵喜劇,在廣州日式大院中表現底層小人物與流氓惡霸之間的斗爭,極大程度上保留了廣州市井和老西關的街巷煙火和人間溫情。
(二)實景改造,批判意味濃厚
20世紀初,我國電影的拍攝實踐仍處于起步階段,《莊子試妻》的拍攝手法比較原始,關于影片的布景也沒有過多的考究。直到20世紀30年代,中國布景師們具備了一定的理論自覺,他們指出了國產影片布景結合本土元素的具體操作方法,同時站在電影美學的立場上論述了布景對于電影的重要意義,為中國早期電影理論的主體構建做出重要貢獻。[4]
1925年,香港出品了第一部由黎北海執導的粵語故事長片《胭脂》。影片取景于廣州西關的前清探花李文田的府第,借用了其中的花園、大廳、內廳以及部分內寢。閨房內有西關大屋特有的滿洲窗、帶有精美木雕的紅木家具,盡顯典型廣府名居的文化氛圍?!峨僦返墓适码m改編自《聊齋志異》,但影片人鄉隨俗地結合氣息濃厚的西關生活,表現了對封建禮教下畸形情感糾紛的批判,表達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思想情感。“探花第”的場景布景簡潔自然,相對寫實又不乏傳統西關風情。這一時期的黑白電影多數通過室外場景搭建和室內實景改造的方法,來還原故事發生的特定背景,有著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和引人向善的主題精神。

(三)就地取材,注重求解放的功能性
地區文化的發展,是自然景觀和人文背景相互結合、相互交融的結果。從自然景觀上看,嶺南地區位于中國的最南部,夏季高溫多雨,地貌復雜,河網密布,河流量大,有著山河湖泊、煙霧雨露、綠地草原、田園耕地等南方自然景觀。為了適應自然環境,嶺南先民早早就形成了敏捷的思維和銳利的眼光。嶺南先民的實干精神不斷滋養著嶺南文化,形成了“經世致用”“注重實干”的精神氣質。在這樣的地理環境中孕育出來的南方電影,不僅構成表層的南方造型標識,亦傳遞出豐富的南方意蘊符號。從人文背景上看,當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我國萌芽時,嶺南人勇立時代潮頭,積極引人西方資本主義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隨著鴉片戰爭爆發,中西方的沖突和矛盾加劇,中國陷于民族危機中。一大批嶺南先賢們率先尋找救國出路,在中國近代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1963年,珠影重點拍攝的影片《南海潮》上映。影片講述了解放前南灣漁民反抗侵略求翻身的故事,采用黑白膠片來代替進口彩色膠片,使得影片布景能夠在最大限度上還原舊社會獨有的造型,同時在布景裝置上結合取景地發揮道具的功能性作用。影片布景在“原因”層面上揭示了解放前的時代背景;在“自的”層面上注入反對外來侵略、追求解放的情感;在“過程”中展現南海漁民在動蕩的環境中謀生和斗爭的艱難。影片外景中,“?!薄耙瑯洹薄按钡仍爻霈F頻率較高,這些元素都是南方沿海地區自然環境和文化背景的體現。內景布景中,隨處可見的精致木雕、滿洲窗和百葉窗等,浸染了嶺南沿海地區的文化氣息,將嶺南文化符號視覺化,體現了“岸上農人”和“水上漁人”對這片沿海土地的熱愛以及反侵略求解放的社會思潮。
三、嶺南電影發展中期:布景技術革新,由單一走向多元
嶺南電影的發展中期,包括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停滯和八九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兩個階段?!拔母铩睍r期,嶺南電影的發展幾乎停滯;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嶺南人抓住發展機遇,先行一步進行改革開放。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嶺南電影經歷了停滯一沉淀一復興的過程,題材和內容更加多樣化??箲稹⒏锩鼩v史題材涌現,彩色電影流行,影片傳達的精神境界更為多元和開闊。嶺南文化勇于開拓和探索的核心精神,在嶺南電影里表現得更加突出了。嶺南電影的發展在時代洪流中蝶變,經過幾十年的影片制作經驗積累,嶺南電影的布景技術得到了顯著提升。相較于起步時期的單一,嶺南電影布景在這一時期走向了多元化的探索,在打造不同影片風格時也更加成熟。
(一)社會轉型,變革思潮涌動
近代,中國社會面臨轉型、大批仁人志士立志探尋革命新道路以變革中國。改革開放時期,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高速發展,全新的時代背景為嶺南文化注人了新的生命力。嶺南電影取材于生活,重視滿足觀眾需求。豐富多樣的布景一方面幫助觀眾深切沉浸于時代的浪潮之中,感受不同時期的文化氛圍與歷史變遷;另一方面又通過細膩的人文關懷來鼓舞人心。
改革開放后,嶺南地區成為中國最具經濟活力和文化想象力的地區之一,同時,嶺南影視也進人了全面整合期。8人們接受先進思想的熏陶,掌握更深層次的知識,嶺南電影有了更開闊的生產格局。這一時期,廣東、香港等地涌現出許多電影人才,創作出許多傳世的銀幕杰作。如在改革開放初期制作了反映時代現實電影的廣東電影導演張良、胡炳榴、丁蔭楠等,開創以小見大敘事模式展現改革風貌的編劇黃錦容,以及香港新派武俠電影導演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徐克、以非線性敘事和華麗影像見長的王家衛等。又如《給咖啡加點糖》《雅馬哈魚檔》《他在特區》的布景既具有改革開放的時代特色,又反映了人們的生活狀態和人生理念。如同導演丁蔭楠所強調,改革的春風吹走了許多所謂的條條框框,把中國人多年的緊迫感和沖勁都表現了出來。
在開放的社會環境下,各種文化浪潮的來襲讓人們應接不暇,人性園圃之中的情感釋放有了更加大膽和新奇的方式。嶺南電影中的布景空間和情感敘事逐漸完成現代性轉型。屢獲大獎的1990年香港經典文藝片《阿飛正傳》以獨特的文學表現手法,展現了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香港。影片中,熟悉的南國潮濕氣候和精雕細琢的布景共同織就了普通香港青年孤傲的內心世界和暖昧的情感場域。男主角旭仔的公寓作為影片的重要場景之一,看似溫馨實則充滿壓抑,其布景設計細節豐富,飽含個人獨特風格的屬性。旭仔的生活品味、內心世界都能通過公寓內的復古家具、舊式唱片機和相框照片等表現出來。影片還擅長用陳設道具完成對符號學的演繹。旭仔和蘇麗珍見面時,墻上的掛鐘作為一種時間的符號多次出現,與“一分鐘朋友理論”契合,提示了時間的在場,完成了現代敘事理論下的布景隱喻。

(二)表現手法多元,追求時代化的立體表現
盡管這一時期的制作技術有限,但電影人積極嘗試將一些簡單的特技和后期合成等技術運用到嶺南電影的制作中?!洞罄颂陨场分汹w錦章和靳恭綬暢談馬克思主義的的一組經典鏡頭,團隊巧妙地利用透視原理,將松樹盆栽置于近處,將人物置于遠處,完成了一組人物在高山上、松樹下的暢談鏡頭。這一布景手法既隱喻了革命者堅忍不拔的革命精神面貌,又極大減少了實景拍攝的難度。這種布景裝置和拍攝手法的結合,與香港陳其銳、陳景森父子的布景理念相契合。布景融合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和情感,是對現實景物視覺化的立體表現。因此,布景不是簡單地對景物的再現,不是一項孤立的工作,布景裝置是和畫面的色彩、人物的服裝、拍攝角度以及美術設計等工作相互協調、烘托的。[]這種“哄騙眼球”的銀幕效果受早期戲劇布景的影響頗深,與喬治·梅里愛的“三片式”布景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布景師們通過對透視原理的創新性運用,能夠為電影畫面創造出更具立體感、更有深度的視覺效果。拍攝和布景技術的進步,不僅顯著降低了影片的制作成本,還能同時滿足寫意、寫實等多樣化的創作需求。
1948年,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生死恨》投入拍攝。在攝制過程中,受限于相對不足的技術水平與實踐經驗,影片色溫穩定性差,最終呈現的色彩效果未達預期。時間推進至1984年,珠影的《雅馬哈魚檔》在電影制作技術上取得顯著突破。該片不僅能夠嫻熟地運用燈光技術,還能巧妙借助色溫冷暖變化營造不同氛圍,依據不同場景搭配適宜色彩,讓畫面更具和諧的美感,生動展現出嶺南地區炎熱潮濕的氣候特征,有力烘托出改革開放時期個體戶經濟發展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該影片中的外景“龍珠街”看似是實景拍攝,實則是經過精心搭建的布景設計。街道上的做舊細節與色彩處理均經過反復斟酌、精細打磨,大到整體布景的逼真質感,小到每一處細微布景的豐富細膩,乃至一塊瓦片的新舊程度與完整度,都歷經多道工序精心打造。這一系列的創作實踐表明,電影制作技術的持續進步能夠為電影布景的升級發展提供支撐力量。

(三)布景設計辨識度高,風格分化特征明顯
文化景觀是人類活動的成果,能直觀反映出一個地區的文化特征。[]不同的文化景觀具有不同的內容和形式,內容和形式相統一,由此形成了風格。這一時期的呤南電影布景已經有了風格分化的特點。如文藝片注重營造唯美的意境,多通過具有詩意的山水、園林等布景來烘托情感氛圍。商業片為打造華麗的都市、宏大的敘事場景,向西方好萊塢學習,打造了中西合璧的現代感布景裝置。以歷史人物影片為例,東方人制作的傳記片注重通過歷史事件,歌頌人物的歷史功績;西方人制作的傳記片偏向于展現人物的個性,尤其是對人物性格、生活習慣的呈現。[]

《廖仲愷》和《孫中山》都講述了歷史人物的故事,兩部影片分別獲得第4屆和第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廖仲愷》作為一部劇情片,布景風格較為寫實,通過大量的陳設道具和戲用道具來鋪墊劇情,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孫中山》作為一部傳記影片,布景注重寫意和象征,通過大量的光影和色彩來渲染情緒,強調對歷史氛圍感的營造。
《廖仲愷》的布景追求歷史和藝術的和諧統一,達到了真實的視覺效果。既有對革命事業的宏大敘事,又能夠洞察微觀,將革命家、政治家廖仲愷的生活習慣、性格特征等細節融入到影片的布景中。種植花草樹木、吟詩賦詞、養寵物等廖仲愷的個人愛好都通過布景得以呈現。這種具有生活氣息的布景設計比較細膩,使得廖仲愷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動和立體。
《孫中山》的布景既呈現了東方氣韻的沉郁、虛實,又以開放的姿態融人西方美學的崇高與悲劇色彩,展現了不同的文化景觀,延續了嶺南文化兼容、貫通的精神特色,打破了史詩電影“有史無詩”的局面。在總統就任前夕的場景中,房間內布景精致又簡約,亮眼的白色墻壁、窗紗清新又朦朧,隱含著孫中山先生求新、求變的精神追求。孫先生居住與辦公的環境則使用了大量的紅木家具來布景,搭配日式風格的推拉門。紅木家具線條圓潤,制作工藝精湛,顏色深沉卻奪目,而白色推拉門線條垂直,顏色柔和,一深一淺形成鮮明對比。這一布景蘊含著影片極力塑造的新舊世界更替之意味。
四、嶺南電影繁榮時期:布景多維協同,彰顯現代性特色
21世紀以來,在互聯網和數字化語境下,嶺南電影進人了新的發展階段,開始走向繁榮。在藝術創作和文化傳承上,傳統與現代之間有了新的融合和演繹,文化視野更加開闊,制作技術更加精湛。從這一時期的嶺南影片來看,布景的地域性特征更加明顯,不同地區文化之間的交流更加深人,嶺南文化的傳承得到強化。嶺南布景完成了從本土到跨文化、從現實到虛擬的轉化,更加彰顯嶺南開放包容、敢為人先的精神特色。

(一)地域性增強,融合多元化景觀
現代文化語境中,常存在著兩種文化沖突,即鄉土文化與都市文化之間的沖突。在嶺南電影中,這種矛盾沖突的過程常被處理為傳統文化意識向現代意識轉變、從而走向現代化的心理結構變化。在這個處理過程中,鄉土與都市、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界限愈加清晰,影片的地域性特征由此增強。
2024年上映的《人海同游》將粵港兩地聯系起來,講述了廣州女孩到香港尋親的故事。影片中的荔枝、風雨都是地域特征明顯的嶺南意象。2022年上映的《帶你去見我媽》與《人海同游》不同,它不僅在布景上呈現了潮汕文化空間,也能夠通過劇情設計自然地邁向深圳、杭州兩個大都市,是應對不同文化意識沖突的生動例子。澤凱的汕頭老家,緊湊又低矮的民居帶著濃濃的鄉王色彩。門廊、天井、門廳、正廳等布置規矩的府第式民居和近鄰街坊之間的緊密互動構成了潮汕文化的鄉土氛圍。極具潮汕特色的室內布景配合著拜神、紅桃棵、潮劇表演以及工夫茶等具有潮汕特色的意象出現,打造了特色鮮明的潮汕文化空間。隨著劇情的發展,導演有意識地將潮汕文化空間轉向深圳,再到杭州,將這三座各具特色的城市鏈接起來,在完成人物的心理結構向現代化意識轉變的過程中,呈現了不同城市背后的文化景觀。
(二)多維協同創作,實現融合共生
在電影強國的建設下,中國電影對外傳播的目的在于實現不同地區文化之間的傳播,從而進行文化交流,其中跨文化是重要的交流手段。[12在新時代、全球化語境下,嶺南電影積極聯結國際,吸收國際先進的制作理念,生產出兼顧中西審美的優秀影片,推動嶺南文化走向國際舞臺,在繁榮期呈現出從現實走向虛擬、從本土走向跨文化的現代性特征?;浉蹆傻睾吓牡摹恫饛棇<?》多次采用國際化地標場景,在國際外景設計中,團隊選取了尼泊爾的特里布萬機場、猴廟、博卡拉世界和平塔和魚尾峰;在香港則選取了青馬大橋、香港國際機場、國際金融中心和中環地鐵站。影片在布景設計上既延展了國際化視野,增強了視效沖擊力;又大量使用香港的地標建筑,保留濃厚的本土氛圍,審美風格兼顧中西,展現了嶺南文化和嶺南電影的多元性、開放性和可能性。
2023年,在羊城晚報報業集團主辦的首屆“向山海走去”青年導演創作扶持計劃中,短片《TheRiverThatHoldsMyHand》導演陳堅杭到越南胡志明市、芹苴,中國廣東汕頭、潮州和梅州取景拍攝,講述歸僑老人的故事。鏡頭下的胡志明市和潮汕地區有著諸多讓人意外的相似之處,表明了華僑對嶺南文化一脈相承的優良傳統。影片融入了潮汕方言和嶺南文化,把對家鄉與世界關聯的思考通過語言、布景和文化呈現出來,展現嶺南文化和海外文化之間的融合與共生。
(三)超精數字助力,呈現“天人合一”意境
綠幕技術、動捕技術和建模技術等數字技術的興起與應用,表明現實物質和虛擬空間兩者的結合越來越成熟。戲曲與電影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形態,具有不同的特征。戲曲強調寫意,具有高度的假定性。電影布景的寫實性、逼真性要求電影必須通過陳設道具和戲用道具來共同成就影片的空間變換。然而,戲曲和電影并不是對立的存在,通過數字化虛擬合成技術的使用,電影布景的空間變化也能夠打破空間環境的局限,與戲曲自然地銜接起來。
“粵劇電影創新三部曲”之一的《白蛇傳·情》將故事從戲曲舞臺搬上熒幕,以超精數字化技術助力,采用了虛實相生的表現手法來營造“天人合一”的意境美。作為一部將傳統戲曲元素和現代電影技術結合的優秀影片,其布景理念與香港電影美術指導對“傳統即永恒”思想的秉承不謀而合?!栋咨邆鳌で椤肥俏覈撞?K粵劇電影,通過演員實拍和虛擬背景結合,講述了民間人妖傳說故事。電影中的特效鏡頭占比高達 90% ,重頭戲“水漫金山”的特效畫面就長達6分鐘。[13]在傳統戲曲舞臺表演中,舞蹈演員采用了甩水袖的方式來表現“水漫金山”中水浪滔天的場景,賦真實表演以虛擬意象;如今,電影則使用特效來呈現激蕩的水浪,實現了似真亦幻的視覺效果。許仙和白素貞在CG特效和綠幕技術打造的江南山水畫卷中追求自由與幸福,盡情展現粵劇電影的韻味和魅力。“三部曲”之二《譙國夫人》也采用了實景拍攝搭配特效輔助的方式來表現“嶺南圣母”冼夫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在實景拍攝中,團隊設計了33個真實的場景,取景、布景涉及浙江永康、東陽,仙居、象山和廣東茂名等15個城市,片中也出現了洗夫人故里、洗太廟等地。[14] 特效團隊還借鑒了水墨畫的風格,還原嶺南山水的生動與秀美,又通過綠幕、威亞和滑軌等技術,將人物置于靈動的嶺南山水中,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

這兩部影片作為粵劇和電影融合的優秀成果,都采用了實景拍攝與數字特效創新融合的方式,形成了嶺南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唯美的《白蛇傳·情》和寫實的《譙國夫人》作為“粵劇電影創新三部曲”的一、二部,屢獲獎項,廣受好評,為戲曲電影創新之路提供了豐富可鑒的經驗。
(四)非遺元素入鏡,強化文化傳播
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種特殊的文化遺產,主要依附于人這一載體,通過口傳心授實現代代相傳。[5]近年來,我國十分重視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數字化建設,強調要運用文字、錄音、錄像等數字化、多媒體的方式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記錄、保護和傳承。[隨著非遺元素在電影布景、敘事中的呈現,電影成為了傳承非遺新的重要載體。越來越多的非遺元素如粵劇、舞獅、彩繪、雕塑等開始積極地融人嶺南電影中,這些非遺既在影片敘事上完成傳承,又在熒幕外實現傳播。
2024年上映的香港電影《破·地獄》在生離死別中探討人生意義,同時揭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破地獄”的神秘面紗。“破地獄”本為一種道教的喪禮科儀法事,盛行于廣東、香港和福建。影片對這一傳統的葬禮儀式進行現代性解碼,既有殯葬行業新舊更替的故事線索,又有中西文化由對立到貫通的跨文化交流。影片最終完成了傳統倫理和現代生死觀的重構和整合,強化了非遺“破地獄”的傳播。影片的布景延續了20世紀70年代楚原將電影布景視為一種“環境的體驗”理念,對道教喪禮的莊重與神秘進行了細致化的視覺呈現,更有意地將現代都市景觀植入影片中,發揮布景裝置在電影“環境”構成中的作用。取景地之一的香港紅磡地區作為一個交通樞紐,有著獨特的
城市景觀,成為導演陳茂賢對“生死問題”的隱喻表達。紅磡殯儀館每晚為往生者演唱起舞,一街之隔的紅磡體育館則夜夜笙歌。這既是悲歡離合的情感縮影,也是傳統理念與現代性在現代都市的碰撞與交融。

結語
嶺南文化是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文化形態與文化存在,不是只屬于嶺南地區的文化。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不斷在嶺南大地上交流碰撞,嶺南電影正是在這種文化沖突中產生,從而成為一種持續散發生命活力的區域電影文化。嶺南電影布景在嶺南文化提供的豐富場域里,在空間設計、文化內涵和審美表達上實現了多元化、跨文化以及虛實結合的視覺轉化,展現了嶺南文化的現代魅力,成為嶺南文化現代性表達的重要途徑之一。同時,憐南電影布景的演變對嶺南電影藝術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它展現了嶺南地區的文化特色和現代風貌,豐富了電影的感官造型,為影片渲染了獨特的南國氛圍。另外,嶺南電影布景的演變特征作為嶺南地區社會現代化進程的縮影,為研究嶺南地區的社會風貌和文化發展提供了豐富的藝術案例。未來在中,應致力于將嶺南電影布景置于全球文化、現代科技和新時期中國現代化發展的語境中,探索布景藝術和技術將嶺南文化視覺化、符號化的價值,深度挖掘嶺南電影布景背后蘊含的民族精神、時代精神和人性內涵,貢獻嶺南電影的藝術力量。
【本文系2024年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一般項目“粵港澳大灣區近現代室內設計史研究”(編號:GD24CYS18)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大學灣區影視產業學院)
注釋:
[1]于得水:《嶺南電影的崛起與發展》,《電影畫刊(上半月刊)》,2009年,第4期。
[2]林琳:《廣東騎樓建筑的歷史淵源探析》,《建筑科學》,2006年,第6期。
[3]嘯父:《嶺南文化的開創性研究——評〈嶺南文化gt;》,《開放時代》,1994年,第3期。
[4]趙瑞君:《中國早期電影布景術的商業景觀與美學凝結》,《電影藝術》,2021年,第5期。
[5]孔令順、彭惠婷:《歷史嬗變、現實邏輯與審美特征:文化地緣學視野下的南方電影》,《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2年,第8期。[6]李權時:《嶺南認知文化的感覺經驗論》,《廣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7]西籬:《嶺南電影百年景觀》,《電影藝術》,2005年,第4期。[8]柯可:《中國嶺南影視藝術史初論》,《戲劇藝術》,199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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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尚意、孔翔、朱茲著:《文化地理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01頁。
[11]丁蔭楠:《lt;孫中山〉影片制作構想的美學原則》,《當代電影》,1986年,第5期。
[12]嚴紅、曾凡忠:《電影強國視域下中國電影的對外傳播研究》,《電影文學》,2024年,第6期。
[13]孫金華:《論戲曲電影〈白蛇傳·情〉的虛實美學實踐》,《聲屏世界》,2020年,第9期。
[14]周文萍:《lt;譙國夫人gt;:在粵劇與電影融合中還原歷史與人物真實》,《中國電影報》,2024年7月31日10版。
[15]程乾、凌素培:《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空間分布特征及影響因素分析》,《地理科學》,2013年,第10期。
[16]黃永林:《數字化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利用》,《文化遺產》,2015年,第1期。
[17]賈磊磊、丁亞平、饒曙光等:《粵港澳大灣區影視的歷史與現狀》,《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