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是《詩·小雅·鹿鳴之什》中之一章,以其深沉哀婉之情思,簡潔優美之寫景,贊譽者甚眾。《世說新語》載:“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公曰,‘訝謨定命,遠猷辰告。謂此句偏有雅人深致。”王夫之《姜齋詩話》亦以此四句論“樂景哀情”問題,更是治文者常識。至清方玉潤、劉熙載,備極稱道。
然歷來注釋或解讀者,于詩之旨蘊均概言日“道久戍思歸之情也”。此誠然!而至于何等“久戍”,多語焉未詳。朱熹注《詩經集傳》引程子曰:“古者戍役,兩期而還,今年春莫行,明年夏代者至。復留備秋,至過十一月而歸。又明年,中春至,春莫遣次戍者,每秋與冬初,兩番戍者皆在疆圉,如今之防秋也。”2如此,詩中戍卒之役期當循“古者\"以歷“兩期而還”,即長達二歲也。程子所據,當以“薇亦作\"之“歲亦莫”為一年之末,即陰歷(筆者注:以下除指明外,所有月份均指陰歷)十月或十一月后,而后“薇亦剛\"之“歲亦陽(十月)\"必在明年,自“楊柳依依”歷“歲亦莫”至明年“歲亦陽\"而后“雨雪霏霏”,正合二載期也。而其中實有殊不可解處。茲分述如下。
(一)自物候而論,論者多默認“歲之莫\"為十月后。揆諸常理,歲暮當不能在一季之外,以現行歷法計,在十月之后自不妄也。而驗諸實情,十月初時,節氣已屆立冬,十月末即為小雪,即十月前之一旬外,已然霜降。如此氣候,正中國北方“草木搖落而為霜”之寒秋,唐沈佺期有“九月寒砧催木葉\"之名句,渲染長安女子“思而不得見\"之悲情,唐時中國氣候甚和暖(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長安且在渭南,猶有此等“九月”“催木葉\"之蕭瑟,獨犰活動以致周民出塞以御之朔北(至少當在渭北)邊疆,竟有十月后“薇亦作(苗新生)止\"之嶄新氣象,此非咄咄怪事乎?此不可解者一也。
(二)自植物學而論,縱此“薇”當年十月后凌寒而“作”,而至下一年度“歲亦陽(十月)\"始“剛”,幼葉期竟長達一年,期間久歷冰雪而猶璨,既寒且暑而尚存;然春花而秋實,秋花而冬零,冬花而春敗,物之理也,豈此草之非凡物耶?且衰草未已(“歲亦陽”之十月始“剛”),新草又生(“歲亦莫\"之十月后又“作\"),如此生生不息之草類,游牧民當喜不自勝而相依,又何必于上古歷史中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且《史記·伯夷列傳第一》載:“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3伯夷活動之時期與《采薇》約略相當,首陽山之位置雖不可確考,大約只在秦晉冀豫一帶,必不至于窮朔漠之北,自地理環境而言,兩區域之物候與物性當相仿佛,后者或可略勝。果有如此不死之薇,何伯夷叔齊“餓且死\"耶?此甚不可解者二也。
(三)自詩意而論,末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景寓情,為一篇之雋語,而并未言及二度春秋事。《詩》中敘事,雖年久月深,往往多有交代,以紀實耳,縱有虛數,亦非全然糊涂。況本章“楊柳\"與“雨雪\"對舉,“依依\"與“霏霏\"相應,于一極度之反差中泄露衷心悲情。若再歷此境,若杜氏“叢菊兩開他日淚”,文山“干戈寥落四周星”,當大書特書,以表無窮無盡之身心苦狀,此詩家本事耳。何竟鄙棄此第二年之“雨雪霏霏”與“楊柳依依\"于不顧如是?此又不可解者三也。
括論之,問題之關節或在于“歲亦莫”之所指未明也。因不揣諤陋,略考之于后,于緊要處稍稍探討,于常識處多不贅。幸原詩不長,為便于討論,茲錄于下。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獗狂之故。不遑啟居,猳犰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日歸日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日歸日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監,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駕彼四牡,四牡驍驍。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狂孔棘!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字義考
“莫”,甲骨文作“”,金文作“”,從日,從,象日落草叢,“暮\"之本字也。以昏暗不得視義引申為代詞(“沒有誰\"或\"沒有什么\")再引申為否定副詞后,增“日\"為“暮”,遂以形聲行世。《說文》釋“莫\"曰:“日且冥也”。于一日而言,“莫\"在酉戌之時;于一季而言,“莫”在最后一月;于一生而言,多在花甲齡后;于一年而言,自在一季之內也。
二、歷法考
《書·甘誓》載:“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九峰先生(蔡沉)集注曰:“三正,子丑寅之正也。夏正建寅。”4陸德明《經典釋文》亦引馬融云\"建子,建丑,建寅,三正也”[5]《史記·歷書第四》更明言之:“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6彰彰分明。雖歷來持異議者仍不乏,然揆諸先秦史實,要多契合,不可輕易否認。
試舉二三例以證之。
《詩·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7]
“觱發”“栗烈,借連綿詞,摹風氣寒冷之聲也。此“一之日”、“二之日\"即周歷一、二月(夏歷十一、十二月),其時大風寒;若夏歷一二月,不若是之甚也,且不能銜接九月之后如此密邇。
《春秋》卷三:“(莊公七年)秋,大水,無麥苗。”又卷九:“(成公元年)二月辛酉,葬我君宣公,無冰。”[8]
自物候而論,此二象亦非周歷建子而不能。引文一之“秋\"當為周歷建子之秋,在今歷約夏中也,是以有“麥苗\"之可“無”,“大水\"之故也;若今陰歷之“秋”,縱物候甚晚,“麥”早已實且入倉矣,“秀”且不止,無論“苗\"矣。引文二之“二月\"當即子月,為周歷正月后之第二月,在今歷十二月,正朔風凜冽天寒地凍時,而中原\"無冰”,故史官(無論原魯國史官或先圣孔子)以特異記之;若為今歷二月,雖未必處處渙然嘩然,若解凍而“無冰”之趨勢當稍稍而顯矣,何煩著筆?《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第四十七》載:
(元光)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魏其良久乃聞,聞即志,病痱。不食欲死。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復食,治病,議定不死矣。乃有蜚語為惡言聞上,故以十二月晦,棄市渭城。春,武安侯病。
張守節正義曰:
其春,即四年(筆者注:張守節據《漢書》論“(元光)五年”應為“四年”之誤)春也。元光四年十月,灌夫棄市。十二月末,魏其棄市。至三月乙卯,田蚜薨。則三人死同在一年明矣。漢以十月為歲首故也。秦楚之際表云,十一月,十二月,端月,二月,三月,至九為終。周建子為正月,十一月為正月,十二月為二月,正月為三月,二月為四月,至十月為歲終。漢初至武帝太初以前,并依秦法。9]
于“周建子\"亦言之甚明。且,秦建亥(十月)為歲首(實即“正也),正始皇帝一統六合后以“王者始起”必“改正朔”,故損益夏商周三朝之意也,亦為“周建子\"之一證。《豳風》然耳,況正聲雅樂分明正朔乎?陳寅恪于董作賓《殷歷譜》亦言:“周繼殷而以子月代丑月為正月,亦與事理適合。”10]然則,《采薇》中之“歲亦莫”,據周歷建子之正(今歷十一月)一季內計,當在今歷八九月間或九十月間耳。
三、史地、物候考
《采薇》毛傳曰:“,北狄也。\"是中國北方古民族名,亦作“驗犰\"“葷允\"“葷粥”“獲鬻”“薰育\"“嚴允”等。呂思勉《中國民族史》論其史地沿革日:
(《史記·匈奴列傳》)又云:“唐虞以上有山戎、驗允、葷粥,居于北蠻。”則其由來之久,可想見矣。此族在古代,蓋與漢族雜居大河流域,其名稱:或日驗猶,或日獲鬻,或日匈奴,皆一音之異譯。
又:
爰及文武,世濟其德,而周勢始張。文王伐昆夷。至武王,遂放逐之涇洛以北,命日荒服,以時入貢。周之聲威,蓋于是為盛。然穆王之世,荒服即已不至。至于幽王,卒有驪山之禍。時則猶“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周人嘗命將伐之,至太原,而城朔方。[11]
《史記·匈奴列傳第五十》載:
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于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于涇渭之間,侵暴中國。[12]
《詩·小雅·采薇》序疏引《書大傳》注:“犬夷,昆夷也。”“犬戎”,即“犬夷”,亦即“獨犰”。《史記》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甚詳,茲不贅。如此,則自周文武以至幽王,之活動區域總不離涇渭迤北區域,其北境雖不易限定,而“焦獲”,據《爾雅》郭注,在今之陜西涇陽,已近周之豐(呂思勉認為“方\"或即“豐\"之轉音)鎬,并時時而“侵”,則是其南境明矣。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西周時期全圖”,張傳璽、楊濟安編寫之《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地圖集》“西周形勢圖”,亦皆繪制“嚴充”(即“犰”,譚著并附另名“犬戎”)于渭北河西之間。
《采薇》形成之時代歷來莫衷一是,文王、懿王與宣王三說各有所據,《詩·毛序》云:“《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犰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鄭箋:“西伯以殷王之命,命其屬為將,率將戍役,御西戎及北狄之亂,歌《采薇》以遣之。\"《逸周書·敘》云:“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備。\"可為史料旁證。然三家詩有與毛詩見解不同處,并以《漢書·匈奴傳》“周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之故。‘豈不日戒,猶之故。\"旁證,斷為懿王時事。近人王國維在其名作《鬼方昆夷驗犰考》中據銘文考證,“《采薇》《出車》,實同敘一事”,“《出車》亦宣王時事”,定《采薇》作于宣王時,雖論證周密,然服眾不易。又有清人方玉潤《詩經原始》\"猶患周,非止一世”近人陳子展《詩經直解》“詩中情景不啻目前,又何必強不知以為知耶?”之折衷。則《采薇》產生于周初二百年間當無重大疑問,詩中\"孔棘\"之區域當在今之陜西涇陽一帶甚或西安之北畿也。
而此一帶周初時之氣溫,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推論如下:
中國的許多方塊字,用會意象形來表示,在那時(筆者注:周朝)已形成。由這些形成的字,可以想象到當時竹類在人民日常生活中曾起了如何的顯著作用。(中略)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在周朝初期氣候溫暖可使竹類在黃河流域廣泛生長,而現在不能了。[13]
下圖竺先生所繪之虛線,可表現周初時代之平均溫度較今日同期略高2度。就北半球大陸氣候而言,七月份平均氣溫一般最高,自八月份始遞減,初只在2-3度左右,而周初氣溫之偏高數,正彌補此減數;易言之,即周初八、九間之氣候應與今歷七、八月間相當。
筆者查閱中國氣象局網站發布陜西省西安市(涇陽約在其北百公里處,氣候條件相近)1997-2006陽歷八、九月(當陰歷約七、八月)氣溫分別如下:
綜合兩圖而言,西安地區1997-2006十年內八、九月間最低氣溫平均值在15-22度,最高氣溫平均值在
24-34度,較適宜于植物生長;且周初時代,渭北地區地質較為良好,水草之豐美,物產之豐富,非今日可與之匹,中華文明主要發祥于此可見一斑。以昔日之土壤、水文、人居密度而言,新生或再生草苗必不稀見,雖未必漫山遍野蔥籠無限,隨處可采擷自毋庸置疑。而薇生八九月間或九十月間,一月余或一二旬后至十月乃“剛”,正合乎一二年生草本植物之習性。
而至陽歷十一、十二月間(當陰歷十、十一月),西安地區雖最高氣溫仍可偶至16度左右(十一月),其最低氣溫已驟降至2度(十一月),甚至-3度(十二月),此等兇境,恐無論何等草苗,生理必十分艱難,況冰雪覆蓋稍稍而至,又如何采法?萬一而采,其中苦楚,又豈能于詩中無一言以及?
四、輔證
《詩·召南·草蟲》:“要耍草蟲,擢擢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靚止,我心則降。(中略)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靚止,我心則夷。”[14]
“嘌喓”,擬蟲鳴聲。草蟲者,蛔蛔之類也;“罐趯”,形跳躍狀,阜螽者,蚱蜢也,此二者皆為秋蟲。詩雖一章三節,內容或有不同處,然并無事件之延續或伸展,屬常見之平行結構,大致時月應相仿佛。如此,則“薇\"雖未必而實可以生長于秋之間,與秋蟲同在也。
《詩·豳風·七月》:“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是十月時,秋蟲已盡,秋草必衰;十月之后,嚴寒迅捷而至,“薇”一草本,何反得獨“作\"耶!
五、結論
據以上四者,《采薇》中“歲亦莫\"當指今歷之八九月間耳。是時,渭北一帶氣候溫熱,水土豐厚,薇生野間,可食一二月之久,至十月而“剛”。
而詩中戍卒于當春“楊柳依依\"時出征,嗣后,“薇”于“歲亦莫”(今歷八九月間)“作”,而后“柔”,而后于“歲亦陽”(今歷十月)\"剛”,終于\"雨雪霏霏\"之時月返,先后歷時約一年。期間備極辛苦,故有“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之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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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董作賓.殷歷譜[M].成都:巴蜀書社,2009:3.
[11]呂思勉.中國民族史[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33-34.
[13]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J]中國科學,1973(2).(作者:孫孝龍,復旦大學附屬中學青浦分校高級
教師)[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