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重量：繪畫邊界的多重維度

《壞東西》之十六布面油畫90cm x 90cm 2025年

在過去10多年的創作歷程中，我的作品一直圍繞著“現實”問題展開。從最初描繪頹敗的家鄉風景，到后來的聚焦社會現場，再到近期更加關注身邊的微小日常事務，我的創作出發點大概類似人類學家項飆所說的“自己作為方法”。我不斷嘗試將個人的生存經驗通過不同的載體表達出來，來反思我們該如何面對今天的生活困境。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我們對現實性的理解總是有著不一樣的認知和判斷。創作首先是個人的，但評價和判斷卻是公共的、社會的。所有個人性都要進入公共性中才能產生意義，而藝術家要考慮的，是以怎樣的個人性參與公共性。尤其在今天，當我們重新提到“現實主義”這個詞的時候，往往會引起人們的警覺和抵制，仿佛它會將藝術重新拉回到一個封閉的語境當中去，變成一個已經過時、被藝術史遠遠拋在身后的老掉牙了的陳年舊話。然而，實際上在今天，現實問題真的被解決掉了嗎？匈牙利哲學家盧卡奇曾經說過，現實主義不是一種風格，而是一切偉大文學的共同的基礎。當代藝術作為文化思想的一部分，其主流關注的是政治、社會、人在社會中的權利和生活意義等問題。在全球化思想碰撞的背景下，人們把當代藝術置于社會生活、思想觀念、政治道德的關聯中來進行討論。盡管它也有語言創造性和藝術本體發展的內部邏輯等問題，但是在藝術本質、形而上這些問題被消解之后，當代藝術的發生還是全面鑲嵌在社會現實生活中的。

因此，藝術家不但要了解藝術是什么，更要處理藝術將是什么，還可以是什么。回避現實可以是藝術，介入現實一樣是。藝術當然可以是純粹的形式游戲，但現實主義者則需要具備一種更加敏感的想象力和洞察力。面對復雜的現實需要有觀點、有立場的獨特視角，而我們在對現實進行考量的時候，也必須具備歷史的眼光，才能讓今天的現實表達不拘于模式，不流于貧乏。

藝術的現實性，一方面是內部的、語言本身的，這時我們談論的是藝術的傳統；另一方面則體現在談論藝術作品和現實世界的具體關聯。在某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和時代背景下，形式可能比內容更有現實性，因為語境和背景往往決定了事物的重要性。在藝術史的發展歷程中，有時內容占據上風，而有時形式又顯得更為關鍵。我們不能抽象地討論內容和形式誰更重要。重要性總是由這個時代具體的背景決定的。現實性、現實主義，就像形式感、形式主義一樣，只是某種分類方式，而什么樣的形式、什么樣的現實才是重點。在今天我們對形式與內容、內部和外部的區分其實也是相對的、含糊的。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可以通過完全拒絕外部、現實，從而獲得一種外部性、現實性。對流行藝術趣味的否定既是內部問題，也是外部問題。我認為當代藝術的現實性很重要，甚至是我們談論當代性與否的分界，而把握現實的分寸感更為關鍵。如何理解現實？離得太近，可能陷入瑣碎；離得遠了又可能顯得空洞。因此對現實性問題的把握或者表達的度到底準不準確，也成為評價很多藝術家作品價值的標準之一。

《此時此地》之三馬文婷布面油畫170cm x 127cm2023年

如今，關于現實生活的表現和討論似乎已成為一種時尚。繪畫的作用在于提供一個圖像，提供一種引起思考的可能。在現實表達的層面上，也有某種流行趣味需要我們警惕。例如，“壞畫”的流行，這不是藝術變革時期真正具有觀念性和指向性的“壞畫”，而是真的畫不好、不會畫。就像口語詩從發展到泛濫，這當然可以解釋為思想解放的必然結果一一人人都是畫家，人人都是詩人。這對于繪畫或者詩歌這件事情來說當然是好事。對于繪畫有更高要求的人來說，必須要了解這一點：即使我們把繪畫當作游戲，也要考慮游戲也有高低難易之別，無論是在某個游戲的內部還是在不同游戲之間。畫畫既然是技術、是手藝，就有嫻熟與否的高下之別，這也是對繪畫最基礎的判斷標準。繪畫是操作性、實踐性的東西，回避不了技術，或者說繪畫的藝術性正是通過技術性來傳達的，即使在AI技術日漸發達的今天，我們仍然能通過追溯偉大的人類繪畫技術史來對當代繪畫進行價值評判，這些依賴于空間中作為物質屬性而存在的筆觸、顏色、形體，也仍然不會隨著數碼技術的發展而消亡。只是如今，圖像中的現實和現實中的圖像變得更加復雜莫辨了。

當下，我們對現實作出的判斷，好像完全來自感受和直覺，但實際上，我們的直覺是由我們的知識、興趣、愿望共同作用的結果。并不是所有表現了外部現實生活世界的作品都能給人以現實感。矯揉造作和膚淺直白的現實就不具有現實性。基于這樣的考慮，我選擇了直觀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方法，我的作品始終都帶有很強烈而明確的圖像信息，希望能直面今天的現實性問題。對于我而言，在經歷了中國幾十來年的社會變遷和時代巨變之后，我迫切地想將周遭的所遇所思作為一個出口，來敘述和反思我們是如何一次次重建價值系統并被現實一次次打碎，進而不斷重塑新的現實的。在今天這樣一個超級解構的時代，層出不窮的新技術、新媒體看似摧毀了固有的權威范式，解放了個體的思想靈魂，實際上它們卻用無所不在的信息繭房將現實割裂，阻斷了人們的痛感神經。虛無似乎比意義更無形地攫取了每個人的靈魂。因此，現實的真實性和重量感是我非常在意的東西，任何對形象的削弱和技法的處理，都會消解掉現實表達的強度和力度。而所謂現實，其實是通過藝術家的參與而實現塑造的。在創作上我是一個非常抒情的畫家。我認為在今天，情感的表達仍然應該和歷史上那些時期一樣，具有偉大的價值和力量。在我的畫面中，通過對細節無以復加的繁復描繪，我想要表達的不僅僅是一些現實中的事物本身，而且是一種更接近心理意義上的現實。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人從現實中剝離出來，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去審視今天的個體存在和現實生活。因此，對于我而言，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思想內容的力量比形式語言的探索更為重要。

《壞東西》之十二馬文婷布面油畫90cm×90cm 2025年

《此時此地》之一馬文婷200cm×150cm布面油畫2024年

4注：馬文婷，四川美術學院造型藝術學院油畫系教師。

責任編輯：蔣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