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912.2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25)04-0159-008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基金、信托計劃和銀行理財等金融資產管理業務在我國快速增長,給經濟社會發展注入了強勁力量。但是,也給資產管理行業帶來了一些風險亂象,這些風險亂象既損害了投資人的利益,擾亂了資產管理金融市場秩序,給行政監管和司法裁判工作帶來了新問題、新挑戰。針對這些風險亂象,中國人民銀行等國家四部門于2018年聯合發布了《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簡稱《資管新規》),要求對資產管理業務實施“穿透式監管”,旨在加強規范金融資產管理行業秩序,維護投資者利益。繼此之后,最高人民法院也在總結其對金融糾紛審判經驗的基礎上,結合資產管理案件的特點,于2019年發布了《第九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簡稱《九民紀要》),明確要求各級法院“注意處理好民商事審判與行政監管的關系,通過穿透式審判思維,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探求真實法律關系”。這是我國最高審判機關在其正式文件中首次使用“穿透式審判\"這一詞匯。《九民紀要》一出臺,其“穿透式審判思維\"的提法即在法學理論與實務界引起熱議,贊成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各抒己見,見仁見智。贊成者認為,“穿透式審判\"對于查明案件實質真實情節,一并裁判能夠合并審理的訴訟具有積極作用,不僅有助于實現審判實質的公平正義,更好地保護投資人利益,而且節約訴訟時間,履行訴訟經濟原則,還能夠更加及時靈活地評價金融資產管理行業的創新性發展,對于那些真正符合國家政策、具有降低交易成本、實現普惠金融作用的交易行為起到保護和鼓勵作用。[反對者則認為,“穿透式審判\"必然要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有可能損害當事人契約自由、意思自治原則;而且,一味強調追求實質的公平正義、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如沒有條件限制,“穿透式審判\"規則可能被濫用,從而產生更多的負面作用。2此外,有的學者從該規則的積極作用方面闡述,有的學者從方法論方面進行論述,還有的從理論基礎方面進行討論,但是,未見從法律制度構建方面對“穿透式審判”予以論述。最高人民法院在其正式文件中提出的“穿透式審判思維”,有效回應了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特點和審判工作需求,對金融消費者利益保護意義重大。因此,有必要從立法上明確相關規則,構建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制度,以助力金融資產管理案件審判工作。
“穿透式審判”要求審判機關在涉金融資產管理案件審判中對相關交易主體、資金來源與最終流動方向等進行穿透式審查。穿透式審判的提出無疑是審判機關針對機械式、概念式等傳統審判模式的一次重要創新,但是作為一項新興裁判規則,其有積極作用,也有消極作用。其概念和規則究竟如何解釋,如何與其他法律原則和諧共處并避免該規則在實踐運用中的隨意性及其負面作用,在司法實踐中如何予以良好司法適用等問題均有待于詳細研究。由此看來,從多維度對“穿透式審判\"進行評析,探討構建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法律制度很有必要。
二、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的要義及其作用
根據《九民紀要》,穿透式審判是指民商事審判工作要樹立正確的審判理念,注意處理好民商事審判與行政監管的關系,綜合運用“穿透式審判思維”,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發現真實法律關系,查明實際權利人與名義權利人的關系,應注重財產的實質歸屬,而不單純取決于公示外觀。“穿透式審判思維\"的目的在于對金融資產管理的交易模式進行定位后,探明行為人真實性的交易目的,從而以真實產生的權利義務明確交易具有的法律性質和效力。“穿透式審判\"相關規定在外國法律也有明確體現:在美國就有“揭開公司面紗”的規定,當公司被用于欺詐或逃避公司義務時,法院可以無視公司的獨立法人地位,直接追究股東的責任。3英國法律也有類似規定,但僅在極端情況下適用,英國《2006年公司法》第993條規定對以欺詐債權人為目的的公司行為,可追究個人責任,但其適用條件異常嚴格。德國將穿透式審判確定的責任稱為直索責任,即適用于股東濫用公司法人地位,損害債權人利益的情形。[4上述國家法律關于穿透式思維的規定呈現出共同特點:其一是側重于債權人利益保護,常見于破產和債務追償案件。其二是嚴格適用條件。這些國家對于穿透式審判思維或于成文法明確規定,或依賴于判例予以確認。其是法律對形式上合法但實質上明顯違反公平的行為進行矯正的工具,核心目的在于平衡“法律實體獨立原則\"與“實質正義”,避免濫用實體結構逃避責任。[5]
穿透式審判的施行系我國審判工作自身的改革創新,主要基于對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的分析和對金融糾紛審判工作的經驗提煉而產生,它能夠對金融資產管理行業產生積極作用。首先,穿透式審判是規范資產管理秩序的有效手段。如果說穿透式監管是規范與維護資產管理市場秩序的重要手段,那么穿透式審判則是矯正被破壞了的資產管理秩序的另一種重要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講,穿透式審判應屬于對資產管理的大監管范疇,可謂之曰司法監管。在司法審判越來越具有規范和評價人們行為(包括金融交易行為)的指引作用時,有必要把公法層面的監管規范和私法層面的民商事規范納入司法審判考量范疇。6同時,資產管理產品創新需要司法及時解決糾紛,提高效率,并為其提供制度指引。正如最高人民法院在2017年8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金融審批工作的若干意見》中提出的“人民法院對于具有降低交易成本、實現普惠金融作用并且符合相關法律規范的金融交易模式應當依法予以認可和保護。而對于名義上是金融創新但實際上是以隱藏金融風險、規避行政監管、實行制度套利為目的的各種違法違規行為,應以實際法律關系作為效力認定和各方權利義務界定的依據”。[7]其次,穿透式審判是創新金融審判思維的新型司法實踐。傳統審判模式下,以當事人意思自治為核心精神的私法規制體系強調尊重民商事外觀主義下當事人約定的表面意思,在資產管理行業亂象治理上表現得較為軟弱,難以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不易探求真實法律關系。比如,我國民商事法律制度就傾向于將消費者購買金融產品等行為所產生的法律關系視為一般的合同法律關系去處理,將金融消費者和金融機構予以平等主體地位加以規制。然而,在金融資產管理中,很多情況下,二者形式上平等的背后隱藏著實質的不平等。在特別關注個體私權利益的民法視角,金融消費者的信息弱勢地位按照傳統觀念無法得到補強,加之金融產品的合同設計與交易結構本身較為復雜,一般金融消費者難以識破其中潛在的“貓膩”,此種情況下,傳統的司法審判模式難以實現真正的公平正義,金融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也無法得到有效的司法保障。穿透式審判強調穿透合同當事人的表面意思,通過質疑其書面上的主體、客體或者內容,來挖掘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穿透式審判是對審判實質主義的貫徹,對于查明案件實質真相、明確責任主體、一并裁判能夠合并審理的案件起到了突出的作用,不僅有助于實現審判實質主義,更好地保護投資人利益,還能夠更加靈活地及時回應金融的創新性發展,對那些真正符合國家政策、具有降低交易成本、實現普惠金融作用的交易行為起到保護和鼓勵的作用。[8穿透式審判也是對訴訟經濟原則的有效履行,通過將能夠合并審理的兩個或更多的法律關系合并審理,節約訴訟時間,減輕審判機關及當事人的訴訟負擔,能夠防止案件的超期審判或久拖不決,還有利于統一掌握審判標準,避免同一類金融交易行為的案件里出現相互矛盾的判決結果。鑒于此,按照審判實質主義要求,適度突破傳統的民事法律關系,運用“穿透式審判”方法穿透多層次法律關系確定法律責任,實乃審判實務所必需。在此意義上,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 年發布的《九民紀要》提出穿透式審判,要求“注意處理好民商事審判與行政監管的關系,通過穿透式審判思維,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探求真實法律關系”,這表明人民法院將穿透式審判從一種思維意識提高到了審判機關工作方法的高度,極大地提升金融資產管理糾紛案件的裁判效率。再次,司法機關運用穿透式審判能夠實質有效地化解金融糾紛。隨著我國金融資產管理產品創新性不斷增強,交易程序日趨復雜,很多金融資產管理產品都已經形成了打破市場、行業邊界的不同金融商品及業務的組合。這些金融資產管理產品的交易活動大多表現為一個合同群,即兩個或多個單獨的合同的組合,其外觀形式不外乎不同主體之間簽訂的合同。若簡單適用傳統審判方式,遵循“合同相對性\"“不告不理\"等民法傳統原則,則只能在合同的當事人之間確定權利和義務,既要逐個解決糾紛,耗費訴訟時間,又難以查明案件的實質,明確真正的責任主體。9某種程度上,法院以傳統審判模式做出的判決不僅不利于資產管理糾紛的妥善解決,難以保護投資人利益,甚至一定程度上恐患和助長了資產管理違規交易在我國的蔓延。
“在商業交易形式日趨復雜,雙方當事人對法律關系的性質產生巨大爭議的情況下,為實現公平正義,民事審判中更要堅持穿透性思維,透過表象,查明相關案件事實,探究當事人真意,確定雙方真實的法律關系。”3)例如,信托貸款業務作為信托公司營業范圍之一,是司法中常見金融資管爭議事項。在此類案件審理過程中,存在融資方對法律關系的抗辯,認為實際的法律關系為企業之間的民間借貸,信托公司僅作為通道,目的是為了突破民間借貸法律規定的利息上限,獲得更高的收益。對于此類情節,不實行穿透式審判就難以有效保護投資人的利益。有鑒于此,在有效維護金融資產管理秩序、充分發揮審判機關職能作用的法律使命和法律意識指導下進行穿透式審判,旨在發現實質真實法律關系不失為妥善處理復雜的金融資產管理糾紛的優選。在北大法寶數據庫以“穿透思維”為關鍵詞檢索審判案例發現,自2020年至2023年法院貫徹穿透式審判思維的民商事案例741例,相較于前三年數據呈現近四倍漲幅。由此可見,自《九民紀要》出臺之后,穿透式的審判思維已經被司法審判實踐廣泛采納,在處理涉金融民事糾紛方面發揮了正義作用。
三、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面臨的主要運行風險
穿透式審判在當前特定條件下發揮了較大的積極作用,但因其自身存在的天然缺陷,若不審慎運用,有可能會對法律的穩定性、司法裁判的可預期性帶來風險,對民法中的合同相對性、契約自由和意思自治等原則造成破壞。
(一)金融監管規則的介入可能沖擊傳統裁判邏輯
在資產管理案件中,合同效力的認定依據問題可能會出現法律適用困境。對于認定合同效力無效的情形,《民法典》第153條規定了“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和“違背公序良俗”兩種情形,而《九民紀要》又增加了關于金融合同的無效情形,即違反規章不影響合同效力,但是如果規章的內容涉及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等公序良俗的情況下,可以認定合同無效。在以“違背公序良俗\"為理由認定合同無效時應當對“違背公序良俗\"進行解釋說明,因此可以直接拿來作為裁判依據。這些“懸而未決\"的爭論無疑為司法機關選擇裁判依據帶來了困惑,即是否可以依據部門規章及規范性文件裁判案件。監管規則介人司法仍充斥著不確定性。資產監管的相關規則包括司法解釋、部門規章、規范性文件等,而根據《九民紀要》第30條、31條的規定,能夠介人司法的監管規則僅限于規章,但從司法案例來看,也有部門規范性文件被作為審判依據,規范依據適用的不嚴謹也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前裁判邏輯的混亂。
(二)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可能導致私法秩序危機
任何一項金融產品的交易活動實際上是一系列合同締結的行為集合,無論金融產品交易結構多么復雜,本質上都是以合同為基礎編織而成的合同群。[]合同相對性是民商事活動的一項基本原則,一些資產管理產品交易結構較為復雜,在多層嵌套模式下隱藏了一些重要的法律關系,還有一些交易當事人作出通謀虛偽的意思表示,意圖損害他人乃至社會公共利益,因此,此類意思表示不符合民法關于民事法律行為必須意思表示真實的有效要件規定,對此,我國《民法典》第146條規定:“行為人與相對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意思自治以當事人意思表示真實為前提,更何況,司法審判的直接目的就是發現實質真實的法律關系,依法合理確定權利義務。有鑒于此,在金融資產管理糾紛審判中很有必要實行“穿透式審判”,適度突破合同相對性,其實質是對簡單合同相對性不足的補充[11],這就要求法院依職權追加合同以外的相關聯的法律關系當事人。
司法機關對新型交易模式的肯定可以極大地促進金融創新,但同時也催生了金融風險的聚集。司法審判應當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和交易契約自由,維護當事人的交易預期,極大促進“信用交易”和“信用經濟\"的發展。但是,法院在金融案件審判中適用穿透式審判方法必然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如果不能審慎適用并加以條件限制,有可能會對法律的穩定性、司法裁判的可預期性帶來風險,對民法中的契約自由和意思自治原則造成破壞。[12打破當事人的交易預期,降低交易主體之間的信任度,引發道德風險和法律風險,從而影響交易安全和秩序,對法律的獨立性和穩定性以及對社會公共利益均有可能構成潛在危害。
(三)“公序良俗”標準運用到穿透式審判可能降低司法穩定性
穿透式審判實際上是將“公序良俗”作為政策入法的中介,通過認定資產管理行為違背公序良俗為由否定法律效力。[13]《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二款“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是其法律依據。但是,“公序良俗”作為原則性規定,在內容上具有很強的概括性和不確定性,采取什么樣的標準來識別含有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等公序良俗內容,目前并沒有明確規定,法官在適用時需要根據自己的判斷進行價值填充。在審判實踐中,存在公共利益條款適用泛化的情形,有濫用社會公共利益標準之風險,社會公共利益原則一旦被濫用,不僅對合同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產生侵害,侵蝕了商事交易自由,更會對司法的穩定性和公信力造成巨大損害。[14]《九民紀要》第31條對于《民法典》相應條款的適用范圍作出進一步明確,即規章如果含有金融安全、市場秩序與國家宏觀政策的內容,可以適用該規章對相關合同效力予以認定,但是需要規章所反映的公序良俗與具體的資產管理等金融交易行為之間存在事實聯系。需要注意的是,目前并沒有規范性文件就此公序良俗的具體標準進行明確和認定,這對法官在進行資產管理穿透式審判過程中對“公序良俗\"的適用裁量構成挑戰。
四、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的應然邏輯
誠然,如前文所述,“穿透式審判\"除了發揮積極作用外,也具有相當的消極作用,而且在運用中具有較大的隨意性,如果沒有條件限制,很容易被濫用。鑒此,為實現保護受害人利益、維護金融資產管理秩序的目的,審判機關應當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堅持合同相對性原則,同時也要慎重適用穿透式審判,規避其消極作用,明確穿透式審判的適用邊界和規則。而且,除平衡好其與行政監管方面的關系,做好與穿透式監管的有機銜接外,還應當協調好其間的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并堅持審判的客觀性和社會公共利益等原則,將金融監管規章中的某些條款納入司法解釋中,從立法層面慎重考量,科學建立金融資產管理穿透式審判法律制度,構建我國資產管理行業的有效司法監督體系,使“穿透式審判\"有章可循,從而較好地保護金融投資者利益,維護金融資產管理秩序。
(一)協調好司法部門與監管部門之間的關系
司法部門應當與監管部門相互配合、相互補充、有機銜接,這是由我國的政體決定的。如前所述,司法審判和金融監管在維護資產管理秩序方面有著共同的使命,司法審判可以對金融行政監管工作提供有效法律支撐,提升監管的有效性,否則,行政監管的效果將大打折扣。同時,金融審判也不能脫離金融行政監管,因為法官審判的理論知識、思維方式離不開金融監管政策的引導。目前金融創新呈現出復雜化、結構化的趨勢,審判機關對新型金融產品或交易結構的識別與性質的認定離不開監管部門的支持,因為監管部門對金融知識和信息的掌握是最全面的,其意見通常是比較權威的。面對當前異常嚴格的監管局面,司法審判和監管部門應該建立良好的協作關系,對重大資產管理交易風險進行共同防控和規避。最高人民法院關麗法官對此曾強調“在如今的強監管背景下,法院的金融審判要與行政監管部門彼此協同、相互配合,協力起到防范化解重大金融風險的作用”[15]。法院要在盡可能尊重金融監管部門專業判斷的基礎上對相關當事人行為的性質做出認定,實現調整金融商事交易為主的橫向規范與規制金融市場運行的縱向監管規則的有機結合。
(二)協調好法律與其他監管規則之間的關系
一般說來,在審理資產管理案件時,審判部門都是嚴格限制認定合同無效的準據法,即只能基于合同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效力強制性規范認定合同無效,若當事人以違反作為部門規章的監管規定為由主張合同無效的,人民法院一般不予支持。在違規合同效力認定的司法裁判中,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盡量維持合同之效力,以合同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效力強制規范認定合同無效,這是法治的應有之意。[但是,近年來尤其是《資管新規》發布后,無論是與《資管新規》高度契合的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意見,還是有關法院在審判此類案件中所持的裁判觀點,都透露出當前一段時期資產管理案件司法審判規則和行政監管規則交叉甚至重疊的跡象,都要求以穿透的模式查明交易行為多層法律關系的實質。因為資產管理行業的復雜性,其法律關系在既有的法律框架內難以界定,此類創新業務導致的訴訟往往突破了傳統的法律關系,侵害第三人利益而且往往涉及人數眾多甚至社會公共利益、公序良俗。因此,需要司法部門在審判此類案件時適度突破傳統的民事法律關系,參照適用“穿透式監管”有益成分,運用“穿透式審判\"方法分析多層次法律關系,這里要強調的是只能參照適用。《九民紀要》中要求法官應當“注意處理好民商事審判與行政監管的關系”,并且最高院在裁判中也明確指出,“央行發布的《關于禁止銀行資金違規流入股票的通知》在法律位階上屬于部門規章,其作為行政規章不能成為否定合同效力的依據”,而可以作為說明判決意見的理由。(4劉貴祥專委在金融審判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再次提出:金融規章一般不能作為認定金融合同無效的直接依據,但可以作為判斷是否違背公序良俗的重要依據或裁判理由。[17]《九民紀要》第31條規定:“違反規章一般情況下不影響合同效力”。但是,鑒于我國的國情體制以及資產管理行業的局面,《九民紀要》第73條又規定:“相關部門在部門規章、規范性文件中為金融消費者參與高風險等級投資活動提供服務作出的監管規定,與法律和國務院發布的規范性文件的規定不相抵觸的,可以參照適用。”
在以往,司法裁判工作與金融行政監管活動是相互獨立運行的。但是,近年來面對金融資管領域的交易亂象及存在的風險隱患,從2017年開始,金融監管部門連續發布了包括《資管新規》在內的多個文件,并采取包括“穿透式監管\"在內的一系列嚴厲監管措施對資產管理行業實行強力監管。對此,為更好地發揮審判機關的職能作用,人民法院要求金融監管司法審判與行政監管有效銜接,最高人民法院明確規定對于立法效力位階較低的部門規章可以“參照適用”5,這與《民法典》第153條規定“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精神如出一轍。由此可見,在金融監管趨嚴的整體宏觀調控背景下,部門規章對于金融資產管理案件審判的影響力度正在逐步增強,此為司法審判與行政監管相互配合、有機銜接的具體表現。這就需要把握好行政監管和司法審判的平衡,既要注意二者目標的統一性,又要注意二者的獨立性和直接目的的差異性,做到有機銜接,協調運行。正如《九民紀要》所述,“紀要不是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進行援引”,但是,“在裁判文書‘本院認為'部分具體分析法律適用的理由時,可以根據《九民紀要》的相關規定進行說理”。
(三)協調商事審判“堅持合同相對性\"與“適度突破\"的關系
“合同相對性”原則是重要的商事審判原則,在法律體系中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我國審判機關在民商事審判中一貫堅持該原則。其基本內涵是合同只能對相關當事人產生拘束力,不能涉及合同當事人之外的主體,其權利、義務和法律責任只能發生在特定的合同當事人之間。[18]傳統的民商事審判思維和審判方式要求法官必須堅持“合同相對性”原則,然而,基于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的特殊性,如果機械地遵循合同相對性原則就難以較好地適應資產管理案件審理工作的需要,難以查清案件真相,實現司法的公平正義,從而耽誤訴訟時間,甚至可能出現誤判,導致投資人的合法權益得不到有效的司法保障。一般而言,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的審判以維護資產管理秩序為宗旨,應當重視創新性的金融交易模式,保護當事人意思自治,只要交易不違反法律法規的效力強制性規定,不存在對第三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損害,金融審判就應當給予當事人自主權和意思自治之保護,不輕易否定合同之效力。[19然而,在資產管理實踐中確實存在破壞意思自治原則的情形,有時存在外在的虛偽表示,形式上合法,但是為達到非法目的而隱藏真實意思等違法違規情形,掩蓋金融風險,規避法律法規規定。這就要求司法審判按照實質真實主義原則對合同交易進行全方位穿透,再根據業務的功能和屬性明確適用審判規則,確定合同是否有效,分配法律責任。穿透式審判易受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影響,由此判決結論的不可預測性增強。對此,司法審判處理虛假法律糾紛多是依據惡意串通規則或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規則認定此類合同無效,并非基于民事行為本身的意思表示虛假,而是因為此類民事行為存在違反法律法規禁止性規定或者損害國家、集體或第三人利益的情形,才歸于絕對無效。在金融交易可能存在虛假通謀、規避監管的效力強制性規定時,司法審判機關應當審慎適用穿透式的裁判方法識別當事人真實的法律關系,穿透當事人意思自治,查明交易背后的真實目的,正確判斷合同效力。
穿透式審判對“不告不理”原則也有重大影響。“不告不理”原則是現代各國所普遍確立的或實際執行的一項重要民事審判原則。其含義是,如果沒有原告的起訴或原告撤回起訴,司法機關便不能受理立案或審理,更不能進行審判;對不屬于原告訴訟請求的事項,人民法院也不得審理和判決。[20]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51條規定的“第二審人民法院對上訴請求之外的有關事實和適用法律,不應當進行審查處理”即體現了不告不理原則,實際上這也是保護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的體現。然而,近年來發生的資產管理案件往往法律關系層層相套,真實關系被隱蔽,而且投資人知情權往往受到侵害,難以行使訴訟權,有鑒于此,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利益乃至社會公共利益,審判機關在審判此類案件時有必要權衡利弊,適度突破“不告不理”原則,如是,必然會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產生影響,這種影響的程度即取決于不同的法律關系的相互關聯以及與交易的核心目的相關聯的程度,并以此確定穿透式審判的邊界。
如何既堅持又適度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是在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實踐中必須面對的挑戰。適用穿透式審判必須掌握好度,尊重合同相對性原則的基礎性,從嚴掌握穿透標準,審慎適用,并詳細闡明理由,而且合同相對性不能被無限制地突破,否則,會給合同的承諾方帶來嚴重后果,給合同的可信度帶來危害,從而影響市場交易,阻礙經濟發展,也會浪費許多社會司法資源。
五、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的制度框架
按照管理學觀點,建章立制就是針對某類事項或某個單位,充分透徹研究有關情形,并據此確立相關的工作框架或規則體系,它為組織內部的各項活動提供了明確的行為準則。制度可以約束相關主體在既定的規則和程序下作為或不作為,制度的存在能夠減少行為的不確定性。[21]穿透式審判兼有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司法審判中具有較大的隨意性,應當結合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特點,建立機制,趨利避害,構建穿透式審判專項法律制度,規范金融資產管理案件審判程序,專門適用于涉及金融資產管理糾紛類案件。鑒于此類案件的涉眾性、合同群、法律關系層疊、當事人真實意思隱蔽等特點,已經形成了打破市場行業的不同金融商品及業務的組合,其法律關系在既有的法律框架內難以界定,為了維護當事人利益乃至社會秩序,需要司法審判部門在審理此類案件時突破傳統的民法理論,合理界定當事人的法律關系,利用“穿透式審判\"方法,分析多層法律關系,穿透當事人意思表示,準確認定合同效力,從而正確適用法律,有效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22]基于我國對金融案件的審判實踐,可以先在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層面對穿透式審判的適用范圍、規則、條件、程序等做出規定,在相關法律層面構建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專門的法律制度,以便審判機關有章可循。其中應當體現下列制度框架原則:
其一,在適用范圍上要掌握好比例原則,合理確定穿透式審判的條件。司法審判機關首先要樹立“非必要不穿透”的觀點,尊重法律精神,不宜將所有金融糾紛都適用穿透式審判,而應該在對金融市場的安全維護目標與合同當事人利益保護之間進行權衡,分析當事人利益與體現為交易秩序的公共利益之間的關系,合理確定穿透式審判的范圍。
其二,合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人民法院在審理資產管理糾紛案件時應審慎運用穿透式審判方法,在當事人的交易行為有一些不合理之處,但在未損害第三人和社會公共利益的情況下,司法應當對創新性的金融交易給予合理分析,充分賦予當事人意思自治之地位。[23]
其三,審慎適用社會公共利益標準。突破合同相對性時,合同效力的關鍵是合同中是否存在一些真正的實質性的問題,這些問題是否嚴重地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如果適用穿透式審判方法發現投資者和企業本身不具備真正的股東資格,或者說穿透到的真正的實質性的業務本身就有可能存在被我國相關法律限制和禁止的違法行為,即可據此確定此類合同的執行必將對經濟社會和他人的利益造成損害,從而判定相關合同無效。
其四,穿透式審判應當充分尊重商事交易習慣。一般說來,商事活動應該是完全自由對等的,任何一個合法經營、珍惜商譽的從業者都會嚴格遵循商業自治規范。[24]因此,法官在判斷金融交易行為的性質時,應該堅持遵循商業自治規范,在司法適用中把商事自治的內容適用到審判的結果中或作為判決的輔助依據,用于判決釋明或合同解釋的參考。
其五,明確適用單位。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專業性強,涉及的知識面廣,因此,對司法審判人員的水平要求高。按照司法專業化建設要求應當加強金融法院、金融法庭建設以及金融案件專業法官培養,應當明確規定金融資產管理案件穿透式審判只能適用于金融法院、金融法庭或中級人民法院及以上的司法審判機關。
此外,穿透式審判以審查合同效力為中心,以厘清各相關當事人責任為目的。鑒此,為保證辦案質量,要確立更為嚴格的程序,包括內部審批程序和外在的訴訟程序,同時要堅持客觀性原則和依法審慎適用規則,并嚴格掌握標準,防止濫用。
六、結語
公平正義是法律的永恒價值,是司法審判不斷追求的終極目標。穿透式審判思維體現了實現實質正義與司法權對私權的適度干預。本文探討的內在精神是既要對一些涉及金融的資產管理案件實行穿透式審判,又要防止司法實踐中對穿透式審判的無度適用以避免對法秩序的不當損害。在金融資產管理案件審判中,應當處理好與行政監管關系等多個關系,掌握好合同相對性原則等多個原則,并逐步探索,適時明確做出規定,建立起穿透式審判法律制度,使法院回歸到司法權行使的本位,依照法律對合同的效力、法律關系的性質等進行認定,最終實現政治效益、社會效益和法律效益的統一,實現公平正義,并達到維護金融良好秩序的目的。
注釋:
(1)見《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引言部分。
(2)見TheUKCompaniesAct2006,Section993。
(3)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1)豫民申8527號判決書。
(4)見最高人民法院(2005)民二終字第150號判決書。
(5)見《九民紀要》第31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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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曹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