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F241.2;F12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25)04-0150-009
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后,我國乘勢而上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在高質量發展中著力推動共同富裕。共同富裕包含效率與公平兩方面意涵,為中國式現代化提出了新的任務:一方面,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引導人力資本配置于創新領域和未來產業,加快培育新質生產力;另一方面,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完善收入分配制度,著力實現分配公平。人力資本由市場配置、從市場取酬,勞動力要素市場作為經濟增長與分配改善的交匯點,由此成為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抓手。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本質上是經濟增長動力轉型與發展目標轉向下的制度適配過程,適應“雙重轉型”,需要以共同富裕引領改革進程,將“公平增進效率\"理念貫徹于經濟治理的全領域和各環節,以分配公平增進人力資本積累、激勵創新與牽引產業升級,提供與新發展動力相適配的制度供給。
一、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的內生動力:發展轉型與制度適配
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本質上是制度供給對經濟增長動力與發展目標“雙重轉型\"的適配過程。要素配置體系的建構和演進取決于特定發展階段的經濟基礎(如資源稟賦、生產結構、技術條件等)和發展的優先目標,并隨發展階段的演進而變遷。
(一)改革的本質是制度供給對發展轉型的適配過程
制度是社會運轉中的博弈規則,是人為設計的塑造人類互動關系的約束框架。改革是制度的系統性重構,通過創新制度供給調整制度安排的結構、功能和運行邏輯,將社會博弈導向合意的均衡結果。隨著社會發展階段的演進,經濟社會中的技術條件、生產函數、發展目標和社會利益關系發生變化,而制度具有內在慣性和路徑依賴,其變遷往往滯后于經濟發展轉型步伐。制度變遷與發展轉型步調不一,導致經濟活動激勵不足、交易成本上升,產生福利損失,這成為政府推進改革的內生動力。由此,改革本質上是制度供給對增長動力與發展目標轉型的適配過程,這一過程既包含對當前非均衡狀態的突破,也涉及新型制度框架的建構,體現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間的動態適配邏輯。
中國的改革實踐印證了這一理論邏輯。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始終圍繞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解放和增強社會活力展開,并“為此而改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中不適應生產力發展的方面和環節”。中國的發展遵循唯物史觀,物質生產力是社會生活的前提,然而“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2)。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間的矛盾運動形成了深化改革的內在動力,并由此催生基于問題導向的制度動態建構過程,引導要素市場的制度變遷。遵循這一邏輯,前一階段的發展成果成為后一階段發展的初始條件和資源約束,增長動力和發展目標轉換內在產生制度變遷需求,誘致以市場化為核心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這亦是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的基本邏輯。
(二)發展轉型要求勞動力要素市場制度適配
進入新發展階段,我國經濟增長動力與發展目標出現深刻轉型。增長動力方面,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形成歷史性交匯,人力資本在科技研發、技術擴散和產業變遷中發揮關鍵作用,逐漸取代物質資本成為推動新一輪增長的關鍵投入要素[2,這意味著“人\"的充分培育、有效激勵和高效配置成為激發增長動力的關鍵。發展目標方面,共同富裕被擺在更重要位置,人本理念貫穿經濟發展始終,政策落腳點由追求“物的數量\"轉為滿足“人的需求”。
我國勞動力要素市場制度變遷滯后于經濟發展步伐,與“雙重轉型”下的制度需求不相適配。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經濟發展起點低、物質基礎薄弱,重工業優先發展的趕超戰略成為國家經濟發展的必然選擇。[3]在此背景下,我國形成了扭曲性的市場機制安排,現已愈發不適應雙重轉型的當下情形。一方面,服務于物質資本積累的“舊體制\"無法適配人力資本這一“新動力”:行政管制、戶籍制度等機制安排人為造成了勞動力市場在部門間、城鄉間和區域間的二元分割,阻礙了人力資本向最具創新活力的領域流動[47],切斷了要素稟賦、價格機制和資源配置三者間的內在聯系,加劇了創新部門中的人才緊缺問題,籍制了人力資本結構與產業結構的匹配可能,導致創新生產效率損失[8-12]。另一方面,我國偏向物質資本積累的制度建構導致勞動力要素報酬份額偏低,在勞動者內部存在收入不平衡現象,阻礙了共同富裕的實現。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構成了改革的內生動力,而發展目標的轉向內在形成了改革的目標與價值取向,勞動力要素市場作為經濟增長與分配改善的交匯點,由此成為實現共同富裕的改革抓手。
二、共同富裕引領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的理論意涵:“效率一公平\"共振
效率與公平是市場建設的核心議題,學界對二者關系的認知經歷了從對立沖突到協同共振的轉向。市場通過價格信號引導資源配置,“滿足人的基本生存需要”構成了勞動力價格的下限,勞動力的全部產出構成了價格上限,最終實現的均衡結果處于這一可行集之間,取決于市場機制設計以及外部制度環境。以共同富裕引領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就是要找到一組“制度均衡解”,使得在這種機制安排下,勞動力供求雙方對經濟剩余的分配,能夠兼顧人力資本培育、創新激勵和人民收入提升等多維目標,達成“效率最優化”和“效用最大化\"的協同,實現效率增進與分配改善的雙向互促。
(一)共同富裕的內在要求:\"效率—公平\"共振
共同富裕是發展與共享的有機統一[13],內在包含效率與公平兩方面意涵。經典的經濟學理論及其指導下的政策實踐往往沿循“在效率和公平間權衡取舍”的思路,有悖于共同富裕的價值理念,也無助于引領新一輪改革實踐。以共同富裕引領勞動力要素市場化改革,內在要求達成效率與公平目標間的協同共振。
其一,實現共同富裕,效率增進是保證。效率提升始終是要素市場化改革的首要目標,“做大蛋糕”為共同富裕提供物質前提。以共同富裕引領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首先要以效率增進為目標,破除阻礙勞動力自由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加快勞動力配置效率提升和人力資本積累,為共同富裕奠定物質基礎。
其二,實現共同富裕,分配公平是路徑。勞動力要素的價格即工資是居民收人的最主要來源,2024年全國居民人均工資性收入占可支配收入比重為 56.5% ,在所有收入來源中工資性收入同比增幅最高,是拉動居民增收的最主要力量。人力資本成為調整我國初次分配關系的政策著力點。[14]橫向來看,我國勞動力收入份額占比約45% 左右,低于美國(約 55% )、日本(約 70% )加拿大(約 50% )等可比工業國3,在全球經濟增速趨勢性放緩的背景下,我國仍有通過提高勞動力要素報酬比重進而推動居民增收的充裕空間。
其三,以共同富裕為導向推動勞動力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效率與公平協同是應有之義。勞動力要素市場作為配置人力資本、提供勞動報酬的最主要機制,是在共享發展中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抓手。在政策實踐上,效率與公平密切相連。一方面,部分體制機制障礙同時影響勞動力市場上的效率與公平,如戶籍制度既導致勞動力錯配、效率低下,又引起就業不平等與收入差距擴大,效率與公平問題的癥結相同;另一方面,效率與公平間存在交互影響,如由要素錯配引起的生產效率降低,也會進一步拉大群體間的收入差距[15]。因此,需要將效率與公平同時納入勞動力配置問題的分析,不再將生產效率提升和勞動報酬公平分配作為兩個獨立的目標任務割裂開來,而是更加關注如何通過分配改善促進人力資本積累進而導向更高水平的均衡,維護效率與公平間的正向反饋與協同互動關系。
(二)增長動力轉型為\"效率—公平\"共振提供技術要件
學界很早就關注要素配置效率和公平目標間的互動關系[16],但研究結論莫衷一是,正反兩方面觀點都能得到跨國數據的支持[17-18]。在剖析這種矛盾的過程中,學界提出收人不平等與經濟發展間的交互影響取決于經濟發展階段,其中人力資本發揮關鍵作用[]:在工業化早期,物質資本積累是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收入分配不平等有利于物質資本積累,從而刺激經濟增長;進入工業化后期,物質資本邊際產出遞減,人力資本逐步替代物質資本成為經濟增長的最主要引擎,收入分配不平等反而阻礙人力資本形成,遲滯經濟增長。單就人力資本而言,經濟發展初期收入不平等有利于部分個體率先跨過教育門檻、促進“初始”人力資本形成,進而通過代際轉移在經濟中擴散;進入經濟發展后期,收人均等化將有利于更多個體跨過教育門檻,促進全社會人力資本積累。這一理論邏輯意味著,要素配置中效率和公平的矛盾隨著經濟增長動力的轉型會自發和解乃至轉向同頻共振。
隨著人力資本取代物質資本成為推動經濟增長的動力源泉,勞動者公平參與和公平取酬成為激發增長活力的最佳路徑,從而有機會達成“公平增進效率\"的理想狀態。人力資本由市場配置并從市場取酬,更公平的分配可促使更多人跨過教育門檻,由此增進人力資本投資,形成“分配公平一低收人群體收入提高一人力資本積累增加\"的良性循環。[2同時,在結構上提升“專才型”人力資本比例[20],為\"專精尖\"\"卡脖子\"領域提供智力支持。進一步地,收入提升可以激勵創新:第一,高工資可以對研發人員形成有效激勵,科技研發人員存在“創新工資門檻”,低于門檻時,收入上漲并不能起到激勵創新的效果,只有在收入超過閾值后漲工資才能促進生產率提高[21];第二,高工資可以鼓勵企業研發和采納新生產技術,高工資下,企業將更具采納新技術的動力,從而推動“熊彼特創造性破壞”機制的發揮;第三,高工資會促使企業加強對在職工人培訓,這一方面直接提高勞動生產率,另一方面為積累式創新(AccumulativeInnovation)提供可能[22]。
(三)黨的領導和有為政府為\"效率—公平\"共振提供制度要件
增長動力轉型為“效率一公平\"共振提供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最終能否實現,取決于政府是否提供了與共同富裕導向一致的制度供給,而黨的領導和有為政府具備提供這種制度供給的意愿和能力。
黨的領導是改革沿循正確價值取向的保障。建立什么樣的制度,并不單純由客觀技術條件所決定,社會價值取向決定了制度變遷中的“效用函數”,從而導向不同的制度均衡解。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馬克思主義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4為價值追求,以“所有人的富裕”為生產目的,從而能始終把握制度建構的正確方向。
政府是制度的供給者,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具有顯著優勢,集中體現于具有推動制度轉型的意愿和國家能力(StateCapacity),使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能夠真正實現。“改革”是我國最大的政治共識,歷代中央領導集體面對不斷變化的發展形勢,總是能夠及時作出調整,以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總目標推動全面深化改革,持續推動生產關系同生產力、上層建筑同經濟基礎相適應。在長期探索中,我國總結出一套頂層設計與基層探索相結合的制度適配模式:中央政府把握制度演進的最高原則與總體方向,確定改革議題;地方“摸著石頭過河”,根據當地實際進行制度創新;中央從試點項目中挑選成功典型,以點帶面加以推廣,檢驗政策是否具有普遍性或需再調整,最終以指導意見或通知的形式在全國推廣,成熟后以法律形式固定。我國的制度適配過程兼顧了靈活和有序兩方面要求,生動體現出在推動制度演進中的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優勢。
三、“效率一公平”共振理念下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的制度框架
政策理念決定制度供給的結構和功能,隨著勞動力要素配置中“效率一公平\"矛盾和解,政府發展理念與制度供給需要相應轉型,以適應和匹配這一轉變。
(一)以政策理念轉型引導制度建構轉型
過去,我國制度建構遵循“效率一公平\"沖突型政策理念。在這一理念下,制度建構傾向于壓低工資份額以加快物質資本積累,部門間、城鄉間收入分配不平等導致勞動力市場扭曲[23-24],并由此抑制科技創新[25]、劣化人力資本結構與存量、無法產生恰當的勞動激勵,最終降低我國全要素生產率超過 30%[26] ,貧富分化持續拉大。隨著經濟發展,政策理念經“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把提高效率同促進公平統一起來”直至向“更加注重社會公平\"轉型。在此過程中,效率與公平始終處于矛盾沖突狀態,無法引導出與共同富裕相適配的制度供給。同樣,部分西方國家建立工會作為勞動力的壟斷提供者,通過強化供給端市場勢力和激烈的勞資對抗提升工資份額,這陷入另一個極端,加劇了產業逃離和制造業衰退,同樣不利于共同富裕的實現。因此,舊有的“效率一公平”沖突型理念已不適合指導新的政策實踐,亟需以“公平增進效率\"理念重塑政策實踐邏輯,為政策實踐提供方向性指引。
為適應勞動力市場“效率一公平”目標由沖突轉向共振,政府對勞動力要素配置的治理理念及配套制度供給需相應轉型。圖1對勞動力要素配置“效率一公平”沖突型與共振型理念下的典型政策舉措做出對比。在沖突型理念下,政府挑選行業、領域、地域并引導勞動力要素進人,在效率與公平間保持平衡;在共振型理念下,制度建構的重點轉向維護效率與公平的正向反饋和協同互動,構建與創新激勵相容的勞動報酬分配制度,引導勞動力要素在地域和經濟部門間的合理高效配置。這要求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有機結合,加快構建全國統一的勞動力要素市場。
(二)共振型理念下勞動力市場改革的制度需求
第一,在發展目標上,以“人的需求\"為政策目標函數,將“人本理念\"貫穿于各級各類政策制定的始終,滲透于人口政策、區域政策、產業政策等全領域和各環節。“人本思想\"是馬克思思想體系中價值維度的最高目標,從價值論視角看,“人”是在目的和手段辯證統一基礎上的終極價值目標,一切生產活動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進步,從根本上說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當前經濟發展早已從趕超階段進人新發展階段,但政策制定中的價值認同仍迷失于“物質積累\"桎梏中,作為手段的“物\"混淆遮蓋了作為目的的“人”,亟需正本清源,使政策制定回歸本真初心。具體到勞動力市場問題上,表現為不再將勞動力要素配置的公平性與勞動生產效率的提升割裂開來,而是關注如何通過改善勞動力配置結構和調整收入分配方式促進人力資本積累,從而導向更高水平的均衡。特別地,不能以犧牲居民利益追逐短期增長。
第二,在評價標準上,對于效率維度,以“市場能夠將勞動力要素配置于最能推動生產力發展的行業、部門和領域\"作為評價市場效率的金標準。勞動力市場效率與經濟發展效率是同一的,如在經典的劉易斯二元經濟理論中,勞動力從傳統(農業)部門向現代(工業)部門的大規模再配置成為推動經濟發展的重要力量,這也為中國經濟騰飛階段的制度實踐所確證。在公平維度上,勞動力市場公平的評價標準是客觀現實與主觀感受的統一。其中,主觀評價標準是“人民群眾有更多獲得感、其日益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得到滿足”,這要求收入分配公平合理。勞動力價格即工資是我國居民最主要的收入渠道,并已成為收入不平等的重要來源,因而勞動力要素市場的分配公平與宏觀經濟的整體分配公平具有統一性,最終歸結于實現\"行業薪酬合理、城鄉差距適度、地域差距收斂、激勵導向明確、最低收入有托底”的勞動力市場分配格局。
第三,在配置結構上,關注重點從“物\"的配置結構轉向“人\"的配置結構。從技能結構看,在勞動力供給規模不會繼續擴張的背景下,勞動力要素配置目標在于實現勞動力供求間的技能結構匹配,使高技能勞動者的活力得到充分釋放;從部門結構看,勞動力市場應能夠引導創新人才流入創新部門,在消除干擾勞動力市場運行的扭曲性因素后,真正具有創新力的部門有能力、有動機提供更高的勞動報酬,這一方面吸引高水平人力資本和創新人才自發流向創新部門,另一方面為創新活動提供激勵;從空間結構看,區域經濟均衡發展與技能勞動力的合理布局互為因果,促進經濟均衡發展有助于高技能勞動力的流動與擴散,反過來又會推動區域經濟的均衡發展。
第四,在制度功能上,由“選擇型”向“功能型\"轉向,重構以市場為基底的人才配置新型舉國體制。趕超階段,我國遠離全球技術前沿,技術發展路線清晰,政府引導包括人力資本在內的要素投入該領域,利用中國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快速實現規模經濟,以此取得領先優勢,完成經濟追趕。新一輪科技革命背景下,顛覆性技術創新不斷涌現并成為經濟發展的重要突破口,過去的人才配置策略可能不再有效,甚至會成為政策陷阱:顛覆性技術創新具有不確定性,外生調配更多人力資本投入政府扶持的技術路線并不必然帶來技術研發及商業化的成功,反而可能導致巨額的社會福利損失。更優的選擇是:政府將人才配置策略由“選擇型\"向“功能型\"轉變,建立便利人才靈活流動的體制機制、充分尊重市場在人才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為多樣化技術路線提供自由發展的空間。在由市場競爭確定主流技術路線后,政府以產業基金形式引導社會資源投人該領域,通過\"有效市場 + 有為政府\"有機結合更好地發揮國家的宏觀資源配置功能。
建立“效率一公平\"共振型分析框架不僅是給出一個單純的研究模板,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為政策實踐提供一種新的理念,這一理念的核心是將“人\"作為政策落腳點,強調以“人的需求”為目標函數,以“人的勞動\"為投入要素,以“人的運用和再配置\"為增長動力,最終構建支持“人\"的發展和高效配置的勞動力要素市場。在共振型框架下,效率與公平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正向反饋與協同互動;政策方略的制定必須以“人的公平參與和公平取酬”為綱,為勞動者提供公平的就業機會和市場環境,讓勞動者按照價格信號自由流動,由此帶來人力資本在產業間、地域間和經濟部門間的合理高效配置,構建與創新激勵相容的報酬分配制度。
四、共同富裕導向下勞動力要素市場的改革進路
以共同富裕為導向推進勞動力要素市場化改革,需要以“公平增進效率\"理念為引領,犁庭掃穴清理妨礙勞動力要素流動的各項規定,通過恰當的制度設計和適宜的外部制度環境,打破勞動力流動壁壘,強化勞動力價格信號,建立競爭性的工資形成機制,塑造效率與公平之間的正向反饋。
(一)以機會平等為原則暢通勞動力要素流動
勞動力市場中的機會平等,一方面是指勞動力不因人力資本以外因素的差異導致就業機會不同;另一方面要求勞動者不因超出個人控制的環境因素而影響自身人力資本積累。若機會平等得以實現,則在價格信號完備的條件下,所有勞動者在擇業時可以自由流向最能發揮個人能力的工作崗位,其產出水平也能實現最大化,達成社會產出“效率\"和個人收益“公平\"的共同實現。當前,戶籍制度容易造成城鄉與區域間的就業機會不平等,女性、困難家庭畢業生、下崗失業人員等就業弱勢群體有更大概率走向非正式工作崗位;區域發展不均衡導致不同地區的居民在教育資源和崗位獲取方面不平等,這些問題不僅導致勞動力難以發揮最大生產效率,更是直接影響國家人力資本總量的提高。
以機會平等為原則暢通勞動力要素流動,需建立就業機會補償與保護機制,治理崗位的二元分割。第一,破除勞動力在城鄉、區域以及不同所有制單位間流動的體制障礙,提高勞動力市場靈活性,使勞動力要素能夠依照價格信號更順暢地向高效率部門轉移。第二,完善勞動者市場就業保護制度,消除影響公平就業的不合理限制和就業歧視,建立保護女性、農民工、流動人口等群體平等就業權利的機制;通過限制固定期限合同適用范圍,減少企業正式一非正式崗位二元分割。第三,關注勞動力培育背后教育投入的作用,優化區域教育資源配置,不斷縮小城鄉、區域、校際、群體間的教育資源享有差距。第四,發揮城市群作為經濟增長空間載體的功能,以城市群建設牽引人口的大規模再配置,支持勞動力要素集聚、分工細化、知識溢出和技術擴散。
(二)以分配公平為原則健全勞動力價格信號
深化勞動力要素市場化改革的另一層要求是以分配公平為原則健全價格信號。增長主義下,扭曲勞動價格信號的市場機制設計雖然能夠提振經濟增速,但可能存在收入差距擴大的風險。經典的西方經濟學理論認為,以公平為導向的政策會干擾要素價格形成機制,從而扭曲要素資源配置、降低經濟績效。但這一分析以“自由的市場”為比較錨點,與我國的初始情況存在根本性差異。我國現有均衡狀態工資已然被壓低,追求公平的市場均衡轉移過程是“糾偏\"而非“扭曲”。此時,以分配公平為原則健全勞動力價格信號,并不會像傳統理論所認為的那樣大幅影響增長績效。同時,收入差距縮小也并不必然導致人力資本錯配和激勵缺失,只要市場機制仍能保證高人力資本獲取高收入,要素配置結構就不會發生大幅劣化。此外,勞動力要素市場上的一次分配是實現分配公平的“基本盤”,再分配政策不應被用于縮小系統性的收入差距和貧富分化,而應更多關注于維護社會公平正義與和諧穩定,保證居民基本生活水平。
健全勞動力價格信號,重要舉措在于治理勞動力市場壟斷,彌合行業間、企業間工資差距。我國勞動報酬份額已越過U型變動拐點,近年來逐年回升[27],要素報酬分配的核心矛盾已經從“勞資矛盾\"轉化為不同層次勞動者之間收人差距過大的矛盾[28],即部分勞動者收入增長過快,而另一部分則困于低收入的泥淖之中。決定工資的最根本因素是生產率,不同行業或企業的生產率差異外溢到工資上,就會產生“工資租”,即相同能力的個體因所處行業或企業不同而產生收入不平等。工資租吸引了與該行業勞動生產率水平不相匹配的大量高技能勞動力,引起人力資本高能低就現象,這在壟斷行業、高技能行業和基層公務員崗位中較為突出。究其原因,各類摩擦會限制勞動力流動,打破工資均等化趨勢;頭部企業和員工達成\"秘密握手協議”[29],默許雇員通過合謀來操縱勞動供給,并由此分割生產率紅利。針對于此,需破除不當的競業限制和歧視現象,營造競爭性勞動市場環境。
(三)以公共服務均等化為原則營造外部制度氛圍
市場功能的發揮依賴于適宜的外部環境和制度氛圍。制度經濟學認為,在一種制度組合中,不能只看單個制度要素是否有效,而需要將其組合起來、視為一個整體,考察這個整體在經濟運行中的有效性。就勞動力要素市場而言,阻礙其配置效率提升的若干因素來源于市場之外,因而制度建構也需要超脫于“市場”本身,從全面深化改革的總體視角切入。
公共服務非均等現象是造成勞動力市場扭曲的重要原因,完善勞動力要素市場需同步配套實現公共服務均等化。第一,現實中不同地區公共服務的品類和質量非均等,即使在同一地區內,本地戶籍居民和流動人口在獲取優質公共服務方面也可能存在差異。為獲取優質公共服務,大量高技能勞動力向一線城市、國有企業、政府公共部門聚集[30],引致人力資本配置扭曲。第二,住房、醫療、公共交通等基本公共服務供給不足和分布不均,導致不同城市生活成本存在差異,高生活成本特別是高房價擠出高技能人才,從而降低勞動力要素配置效率。[31]第三,高等教育、職業技能教育和公共就業服務(技能培訓)可加速人力資本培育,教育的機會平等能夠最大限度增加高水平勞動力供給,同時匹配供需雙方的技能結構。第四,公共就業服務(職業介紹)直接增進勞動力市場的搜尋-匹配效率。為此,需要以公共服務均等化、生活成本合理化、政策干預中性化為原則,營造適宜的外部制度氛圍,減少非市場因素對勞動力配置的扭曲。這要求推動戶籍與獲取優質公共服務脫鉤,建立合理的激勵補償機制,加大對人口流人城市的財政轉移支付力度,推動中央預算內投資安排向吸納農業轉移人口落戶數量較多的城鎮傾斜。
(四)以就業優先為原則推動勞動力市場擴容增效
發展勞動力要素市場,前提是創造就業機會,促使經濟規模與勞動力市場容量合理同步增長。經典理論認為,經濟增長能自發帶來就業增進,政府只要維持經濟增速,也就自然解決了就業民生問題。這種觀點基于技術水平和產業結構既定的理想狀況。在現實世界中,一方面,資本有機構成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具有不斷提高的趨勢,技術進步和產業轉型始終朝向減少勞動力使用的方向,GDP提升與產業結構高級化在特定地域或產業部門中反而排斥勞動力[32];另一方面,以人工智能、數字經濟、自動駕駛汽車等為代表的新行業新業態快速發展,舊行業工作崗位被創造性摧毀,而舊行業排斥的勞動力與新行業需要的勞動力并非同一群體,引致新崗位勞動力短缺與舊崗位內卷加劇并存的局面。
匹配前述兩方面成因,以就業優先為原則推動勞動力市場擴容增效,也應從以下兩個維度展開。第一,以就業優先戰略統御政策制定,并與各類經濟產業政策取向一致。長期以來,產出增速和產業結構升級是評價地方主政官員執政能力和績效的重要參考,官員晉升激勵使地方政府帶有強烈的增長主義傾向,這是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和發展邏輯,但也因為增長和就業間復雜的非線性關系,往往扭曲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在部分地區造就了“忽視人的增長”。部分政府政策執行中存在合成謬誤,教育減負、房地產行業調整、產業結構升級等中長期、全局性政策被短期化、碎片化執行,其影響外溢至勞動力要素市場并形成巨大沖擊。因此,需要在頂層設計中大幅提高就業創造的價值權重,增強宏觀政策取向的一致性。第二,優化教育與技能再培訓,實現勞動力技能結構的再匹配。產業結構的快速調整導致勞動力供需間技能結構失調,由此引起的失業和增長效率損失無法依靠市場自發的再配置解決。對此,需要統籌推進教育、科技、人才領域改革,建立共享的基礎教育、科研和職業培訓體系,促進人力資本量的增加、質的提升與結構匹配;健全終身職業技能培訓制度,探索開設面向新產業、新技術、新業態的一年期職業再教育項目,并進行學歷和技能認證。
五、結語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體現了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立場。統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應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需要以共同富裕引領勞動力要素市場改革,形成與生產力相適配的生產關系,構建與增長動力相適配的制度基礎。
本研究以共同富裕為價值錨點,揭示了勞動力市場改革的深層邏輯:在人力資本取代物質資本成為驅動增長的核心動力后,效率與公平難以兼得的傳統認知被突破,分配公平通過激發創新、提升人力資本配置效率和增進人力資本積累,為效率與公平協同共振提供了可能,而其真正實現則依賴于政府提供相適配的制度供給。這為豐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提供了新的分析維度。
面向未來,需要以政策理念轉型引領制度建設,以制度創新回應時代挑戰。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歷了三次較為重大的經濟理念轉型°,歷次理念轉型均推動了重大制度創新,幫助我國實現了46年間年均增長 13.6% 的“中國奇跡”。在全球產業鏈重構與技術競爭加劇的背景下,增強國家人力資本競爭力、培育新質生產力是應對競爭和挑戰的關鍵,需要以“效率一公平\"共振型分析框架統御政策制定,將“公平增進效率\"理念貫徹于增長政策、區域政策、產業政策、人才政策等各領域政策制定中,實現對“人\"的有效培育、充分激勵和高效配置,為中國式現代化奠定人力資本基礎
注釋:
(1)參見《中國共產黨章程》總綱,https://www.gov.cn/xinwen/2022-10/26/content_5721797.htm。
(2)參見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91頁。
(3)限于各國數據可得性,中國數據使用\"GDP:勞動者報酬/GDP(收入法)”,美國使用“國內總收入:勞動者報酬/國內總收入”,日本使用\"雇員報酬/國民收入”,加拿大直接使用“GDP構成:勞動者報酬\"指標。原始數據來源于Wind數據庫。
(4)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第683頁。
(5)參見馬克思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下冊),人民出版社,1980,第222頁。
(6)第一次(1978年前后),經濟工作思路由\"綜合平衡\"轉向“宏觀調控”,相應的制度安排由“計劃管理體制\"范式轉向“經濟管理體制\"范式。第二次(1985 年前后),以\"巴山輪會議\"和十二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為標志,經濟工作思路由直接管理為主轉向間接管理為主,隨后企業改革、價格改革、宏觀經濟管理體制改革迅速鋪開。第三次(1992年前后),以鄧小平“南方談話\"和十四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為標志,經濟工作中承認“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隨后市場經濟快速發展。
(7)以不變價人民幣計,2024年中國GDP為1282320億元,較1978年3593億增長約356倍,年均增速約 1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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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