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不言”的美學

引言

苦難文學作為文學創作中一個深沉而持久的母題，始終致力于刻畫人類在物質貧瘠、精神壓迫與命運無常等極端境遇下的生存圖景。它以藝術化的筆觸，深人探尋個體或群體面對困境時的掙扎、抉擇與精神世界，其核心價值在于照亮被日常遮蔽的人性深度、生命韌性及存在本質。苦難文學遠非對痛苦的展覽，而是通過深刻的人文洞察，禮贊生命內在的力量。

在審美層面，苦難文學的獨特魅力在于喚起“悲劇快感”——通過藝術的苦難敘事，讀者在情感共鳴與心靈震撼中經歷精神的淬煉，獲得一種對生命力量的崇高性體驗。當讀者借作品之光直面黑暗時，不僅能體悟生命的尊嚴、愛的偉力與人類不屈的抗爭意志，更得以窺見救贖的微光。本文聚焦小說中苦難書寫的維度，探究苦難經歷如何錘煉兒童性格，揭示其在重壓下綻放的堅韌、擔當等美好品質，旨在為理解兒童文學中苦難敘事的美學意義與精神感召力提供新視角，闡明曹文軒作品對兒童文學美學品格的重塑作用。

一、苦難文學概述

（一）定義

苦難文學是一種以展現人類生存困境、精神痛苦或社會不公為核心的文學類型。它通過描繪個體或群體在物質匱乏、精神壓迫、命運打擊等極端境遇中的掙扎，揭示人性的復雜、社會的矛盾以及生命的本質。苦難文學不僅是現實的鏡像，更承載著對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與人文關懷。如老舍《駱駝祥子》中的祥子這一人物，面對生活的苦難和精神的壓迫，祥子不堪重負；面對社會嚴重的階級固化與制度暴力，祥子最終丟失了自己的道德底線。

（二）價值

苦難文學的核心價值在于其以藝術化的苦難敘事為棱鏡，多維折射出人類面對生存困境時的精神圖景與社會真相。苦難文學就像人性的顯微鏡一一當故事里的人物被逼到絕境時才能看清最真實的人性。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在理性與良知的撕裂中展現人性的混沌本質；余華《活著》以福貴“向死而生”的堅韌，在命運的顛簸之中淬煉出生命最本真的光芒。在審美層面，卡夫卡《變形記》以甲蟲之軀喻示現代性異化，莫言《紅高粱家族》用魔幻筆法重構歷史創痛。這些突破寫實桎梏的藝術實驗，使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中的“凈化說”獲得現代轉化，苦難不再是單純的痛苦展覽，而是升華為存在寓意的藝術結晶。

曹文軒說：“兒童文學是給孩子帶來快感的文學，這里的快感包括喜劇快感，也包括悲劇快感一一后者在有些時候甚至比前者還要重要?！盵1]261“悲劇快感”如同一場心靈的暴雨一一當讀者沉浸于悲劇故事時，主人公的掙扎與毀滅會猛烈沖擊內心的壓抑，這種強烈的情感共鳴反而讓人感到暢快。于讀者而言，苦難文學亦能帶來精神層面上的洗禮，從“悲劇快感”中體會苦難文學的獨特價值。但苦難文學的價值不在于歌頌痛苦，更不在于給讀者帶來沉重的閱讀感受，而在于通過凝視深淵，讓人更深刻地理解生命的尊嚴與愛的力量。它提醒我們：人類的歷史是一部與苦難抗爭的歷史，而文學正是這場抗爭中永不熄滅的火炬一一既照亮傷疤，也指引救贖之路。苦難文學的價值正如加繆所言，“在苦難中誕生出比苦難更高貴的東西” ，[2]—這種文學既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社會的病根；又像一碗苦口的良藥，治愈麻木的心靈。當故事里的人從深淵里拼命往上爬時，那些黑暗反而成了火把，讓我們看清人性最珍貴的光亮。

二、《青銅葵花》中的苦難表現

（一）社會環境苦難

《青銅葵花》的社會背景設定于特定的歷史文化時期，知識分子的下放與農村的貧困交織成雙重苦難。葵花的父親作為知識分子被下放至大麥地，在一次渡河時意外身亡，這一悲劇折射出時代對個體命運的無情操控。與此同時，青銅一家身處農村底層，長期在物質匱乏中掙扎，家庭貧困使得青銅因學費問題無法上學，甚至因火災失語后也未能得到有效治療，展現出社會環境對兒童生存權利的直接剝奪。這種苦難不僅削弱了角色的基本生存保障，更迫使他們過早地直面人性的復雜與社會的冷漠。在社會壓力下，兒童被迫成長，青銅的沉默與堅韌、葵花的懂事與順從，皆是苦難塑造的性格烙印。此外，小說中的農村社會不僅貧窮，還帶有濃厚的集體主義色彩，個體的命運往往受制于集體利益。加繆曾說：“真正的痛苦是無法言說的?！保?]在集體災難中，個體的災難便有了沉默性。青銅一家在貧困中相互扶持，村民之間雖有溫情但也充滿無奈，他們難以改變自己的生活處境，只能在艱難中求生。這種社會環境使得兒童的成長更加艱辛，也讓他們學會在苦難中尋找微小的溫暖與希望。

（二）個人命運苦難

個體的遭遇構成苦難敘事的核心。葵花年幼喪父，被迫寄人籬下，從城市孤兒變為農村養女，這種身份的轉換不僅象征著社會階層的落差，也展現了命運對個體的無情撥弄。史鐵生曾說：“人的一生，苦也罷，樂也罷，要緊的是心中不能沒有光?！保?]青銅和葵花即便面對上天的無情捉弄，也沒有就此跌入命運的旋渦中一蹶不振，而是迎難而上，只因心中有光，便有了與不公命運抗爭的勇氣和決心。小說通過“蘆花鞋”“冰項鏈”等意象，將物質貧乏與精神豐盈并置?？闇p輕家庭負擔主動輟學，青銅在寒冬中賣鞋攢錢，只為讓葵花能繼續學業。曹文軒曾經說過：“我的所有寫作都當向詩性靠攏。那里，才是我的港灣、我的城堡?！盵5］在描繪這些情節的時候，我們反而更多地感受到文字詩意的美感，這些細節不僅展現了貧困兒童超越年齡的成熟與責任感，也反映了苦難如何塑造性格，使他們在逆境中錘煉出堅韌品質與共情能力。我們由此也能看出，面對個人苦難時，作者的態度以及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思想：青銅雖無法言語，卻以默默的行動守護葵花，展現了苦難中孕育出的深厚親情。在生存困境中，人物的情感流動成為溫暖的慰藉，苦難反而成為情感聯結的紐帶，使得彼此的依靠更加牢固。此外，命運的捉弄不僅表現在家庭環境中，也體現于更廣闊的社會背景下?？ㄔ诒灰蠓祷爻鞘泻?，本以為迎來了轉機，卻被無情地帶離青銅一家，失去來之不易的親情歸屬。這種命運的反復無常，使角色的苦難更加深重，也使小說的情感張力更加強烈。

（三）自然環境苦難

曹文軒以詩意的筆觸描繪自然之美，卻未回避自然的殘酷性。洪水沖垮房屋、蝗災吞噬莊稼、寒冬凍結生計，這些天災不僅加劇了貧困家庭的生存困境，也成為對兒童生存能力的直接考驗。在“金茅草”一章中，青銅一家被迫住進簡陋的窩棚，葵花只能在同學家借著油燈寫作業，凸顯出自然環境對受教育權的剝奪；蝗災肆虐導致饑荒，青銅和葵花被迫挖蘆根充饑，展現出苦難催生出的生存本能。自然的嚴酷不僅加劇了物質匱乏，也在角色的心理成長中留下深深的印記?！靶率兰o兒童文學中的自然災難書寫沒有刻意隱去人性中的軟弱，而是把兒童面對災難時的真實反應展現出來，兒童個體在自然災難中的苦難感受被充分凸顯。同樣，面對無法抵抗的大自然，人的精神和力量也會被無限放大，人性中的堅強、同情、良善會變成苦難中的光明，驅趕一切丑惡和悲苦，為生者帶來新的希望?！保?]冬天的嚴寒讓青銅學會忍耐，洪水的侵襲讓他們體會到生命的脆弱，而春天的到來則帶來新的希望，使他們在苦難中依舊懷揣對未來的期待。作者通過四季更迭，展現了苦難的周期性，暗示無論多么惡劣的環境，生命依然會在逆境中頑強生長?？嚯y不僅是對生存的考驗，也是成長的催化劑，使角色在面對風霜雪雨時更加堅強，也使他們在苦難中找到生活的價值與意義。

三、苦難對兒童性格的淬煉

曹文軒曾說：“一個幸福的童年是無話可說的，能說的有的說的正是那個悲慘的童年?！保?]曹文軒將苦難與美交織，展示了那個時代農村孩子的成長歷程和情感世界，塑造出兩位在苦難困境中愈發堅韌、善良的形象，鑄就出擔當、責任等熠熠生輝的品質，讓讀者感受到人性的美好與生活的真諦。

（一）苦難激發堅韌與智慧

寒冬臘月，青銅前往油麻地賣蘆花鞋，甚至最后連自己腳上的那雙也脫下賣給路人，赤腳在冰天雪地中走回家。這一情節不僅體現了哥哥青銅對妹妹葵花無私的愛，彰顯了他在困境前解決問題的能力與智慧，更凸顯出他在面臨苦難時堅忍不拔、勇于擔當的美好品質?？吹角嚆~為自己所做的犧牲，更加珍惜與哥哥的感情，從一個被保護者慢慢成長為一位理解家人的孩子，變得更加堅強、勇敢。

葵花被選人學校文藝宣傳隊擔任報幕員，老師覺得她要是有一條銀項鏈會更加光彩照人?？蛇@對于家境并不富裕的青銅一家來說難如登天，青銅心急如焚。當時正值寒冬，屋檐下結滿了長長的冰凌，青銅靈機一動，決定用冰凌制作一條“冰項鏈”。他耐心地吹出冰珠上的小孔，以蘆管穿線，就變成了一條光彩奪目的冰項鏈，冰項鏈凝聚了青銅對妹妹深深的關愛，也展現了他在困境中的創造力。葵花看到哥哥的愛，也學會在苦難中尋找美好和希望，變得更加樂觀、積極。

（二）苦難中的謙讓與擔當

蝗災導致莊稼絕收，大麥地村遭受了嚴重的糧食危機，村民們面臨饑餓和貧困，生活極為困難。面對蝗蟲帶來的困境，青銅帶著妹妹葵花挖蘆根充饑，自己卻忍饑挨餓。在災難面前，青銅展現出了勇敢和擔當的品質，承擔起照顧妹妹、保護家人的責任，用行動詮釋了苦難中“兄長”的角色。

青銅一家只能承擔一個孩子上學的費用。青銅主動將機會讓給妹妹葵花，暗中通過摸銀杏的方式確保妹妹勝出。青銅始終將家庭和妹妹的利益放在首位，不僅體現了他對妹妹無私的愛以及謙讓，更展現了在苦難時哥哥作為全家“頂梁柱”的擔當精神。曹金合曾言：“具有關愛和同情別人的悲憫意識才是救贖在精神的荒漠中疲憊旅行的新新人類的最佳藥方?！保?]青銅的這一超越性利他行為和悲憫意識也給現代兒童樹立了榜樣，提醒兒童無私奉獻、心懷悲憫之心，鼓勵兒童在適當時放下個人利益，為了集體利益或幫助他人挺身而出。

（三）分離與孤獨中的精神成長

葵花被召回城市，青銅陷入無盡的痛苦中，“孤獨像海水一般要將他淹沒掉”［1]115-116。他雖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對葵花的思念，卻用行動詮釋了這份深厚的感情。青銅日復一日坐在草垛上遙望葵花離去的方向，最終在極致思念中突破失語，大聲喊出了“葵花”。青銅的喊聲是內心思念和痛苦達到極致后心靈深處的吶喊。這也揭示了苦難對于心靈韌性的淬煉一極致的痛苦反而催生出了突破生理局限的強大精神力量。

分離與孤獨是青銅和葵花兩位少年成長路上的深刻注腳，也是他們精神蛻變的關鍵力量。青銅每日在孤獨中思考生命與親情的意義，這讓他在面對孤獨時變得更加堅強獨立，也讓他內心變得更加強大，學會在苦難中堅守希望。葵花離開哥哥和家人來到陌生的新環境，她逐漸學會獨立面對生活中的苦難，努力適應新的環境，在孤獨中不斷成長，以更加積極的心態面對生活。

北京語言大學教授路文彬曾言：“鋪墊一些溫暖、陽光、詩性、唯美的東西，待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可能會了解與接觸些不那么完美的、現實中的事物。到了那時候，陽光的、詩性的、唯美的‘鋪墊’就會發生作用，發揮正面的能量?！保?］《青銅葵花》中的苦難書寫并非單純的痛苦敘事，而是兒童性格淬煉的熔爐。青銅與葵花兩位少年在物質匱乏、天災人禍中，鎔鑄出堅韌、無私、擔當、樂觀的美好品質，印證了曹文軒的創作理念“苦難是永恒的，但人性之美可以超越苦難。”朱自強曾指出：“在小說中，作家通過對青銅、葵花兩個孩子的象征性、詩性刻畫，渲染式地展示了自己的苦難意識、美學意識和情感取向?！盵10]曹文軒通過詩意化筆觸，將苦難升華為精神成長的養分，向讀者傳達了“苦難并非終點，而是錘煉品格、升華精神的必經之路”。這種對苦難的審美化處理和藝術化表達，也為當代兒童在面臨苦難困境時提供了精神啟示 —一個人真正的成長，往往誕生于與苦難的對話之中。

結束語

本文基于苦難文學的內涵與價值，指出《青銅葵花》中的苦難表現主要包括社會環境、個人命運以及自然環境的苦難，并分析了苦難對于兒童性格養成的重要作用，即激發兒童的堅韌與智慧、培養兒童的謙讓與擔當、引領幾童在分離與孤獨中快速成長。通過兒童視角，曹文軒巧妙地將“苦難書寫”融入兒童文學的童趣之中，以細膩筆觸描繪兒童在苦難中淬煉出的美好品質，將苦難轉換為精神成長的必修課。曹文軒的作品創造性地打破了傳統兒童文學回避悲劇與苦難的局限，重塑了中國兒童文學的美學品格，也為兒童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美學范式，為兒童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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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