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辦了“小國巨制——西周早期噩侯四器”特展,展覽呈現了隨州市博物館收藏的51件西周早期青銅器,按照青銅器的形態和功能分為兵器、食器、酒器、水器和車馬飾五大類別。包括羊子山噩侯墓全部青銅器以及葉家山曾侯墓出土的部分青銅器,8 5%的展品為一級文物。展出青銅器的精美大氣自不用多說,而在展廳的一角有一塊十分不顯眼的圓形銅錠,看起來普普通通甚至略顯粗糙,圓形表面下凹,坑坑洼洼。此物出土于葉家山的墓葬群,在展覽中被定義為青銅器原材料。那么,它真的是青銅器原材料那么簡單嗎?
對于玩泉人來說,一看到“ 錠”這個字,不由自主就會聯想到貨幣,尤其它的形狀呈圓餅內凹,漢代金餅和它的形制如出一轍。在考古發掘中不少冶鑄或銅礦遺址偶爾會出土一些原料銅錠,但形制精煉程度明顯與此錠不同,多是粗錠。
湖北隨州葉家山曾出土圓形銅錠,其中一枚據2013年第4期《江漢考古》中《湖北隨州葉家山M28發掘報告》一文記錄:“圓形銅錠1件(M28:160),出土于墓室北二層臺東部。保存完整,正面粘附有鐵銹泥土。呈圓形,淺盤狀,正面及邊沿不平整,表面粗糙,有細小的蜂窩狀氣孔,背面光滑平整,密度較大。正面呈綠色,背面深藍色。
經Nitonx l3t便攜式X射線熒光分析儀測試為純銅,銅含量達98%。直徑29.5厘米、邊沿厚1. 8厘米。重2.865千克。”
而同墓還出土了一枚長方形銅錠,同一篇文章記錄其:“長方形銅錠1件(M28:161),出土于墓室北二層臺東部。保存完整,正反面的一側有鐵銹色。呈長方形,四周高中間低呈槽形。邊沿及正面粗糙不平,背面細膩光滑平整,密度較大,周邊有細小的蜂窩狀氣孔。通體呈藍色。此物與湖北大冶銅綠山古礦遺址出土的銅錠相似,應為青銅器原材料。經Nitonxl3t便攜式X射線熒光分析儀測試為純銅,銅含量達98%以上。長36.3厘米、寬14.1厘米至14.6厘米、厚1.2厘米至2.3厘米。重2.96千克。”發掘報告認為這兩塊錠應為青銅器原料。
葉家山墓地出土的這兩塊銅錠引起了多維度的研究討論,根據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檢測,對這兩塊錠進行鉛同位素分析,獲得了令人意外的研究成果:圓銅錠的鉛同位素比值落在揚子省與華夏省邊界(V1=53.89,V2=34.42)。方銅錠的鉛同位素比值落在揚子省(V1=44.05,V2=25. 25)。由此說明兩件銅錠非同一礦源,且與長江流域已知礦冶遺址(如銅綠山、銅陵)的鉛同位素數據無重疊。
由于圓錠和方錠非同一批銅料制成,與已知長江流域銅礦冶遺址無直接關聯,并且也不是鑄造葉家山青銅器所使用的銅器礦料,那么這兩塊銅錠可能并非直接用于鑄造的原料,而是具有流通屬性的物品。再結合金文記載,銅錠可能作為“王賜金”“ 貢賦品”“商貿交易精品”抑或“戰利品”隨葬,符合商周“金”作為財富媒介的屬性。
凡國棟《葉家山M28出土銅錠研究》一文則稱:“從自然屬性上看,銅錠天然具有作為銅料的功能;從社會屬性上看,銅錠還具有稱量貨幣的職能。”
值得注意的是,銅錠還有一個顯著的出土特征:這兩塊銅錠與青銅禮器共置一處。這種特殊的埋藏位置表明,其與禮器共存,絕非普通交易品或戰利品的隨意放置可比,而是蘊含著更深層次的禮制意涵或社會功能。
在學術講座《噩名與噩器》中,武漢大學張昌平教授特別提到,西周早期在墓葬里面,隨葬物品的擺放是非常有規則性的,所有的禮器會放在一起,石器會放在一起,酒器會放在一起。
這兩塊銅錠出自葉家山墓地中兩座規模最大、隨葬品最豐富的侯級墓葬M28和M111,擺放的位置是和青銅禮器放在一起的。同墓地的小型墓葬則沒有陪葬銅錠,充分說明銅錠與銅禮器價值相同,并不是作為一個銅器的原料。曾國是西周早期周王為經營南土所設封國,對于這兩位曾侯而言,銅錠代表曾侯對銅資源的控制、占有和使用,應該是有組織的國家行為。其意是彰顯曾侯在周代早期南土政治地位的標識物。
有如此高的權力象征,且圓錠與廣為人知的漢代金餅形似,方錠與世人熟知的唐代銀鋌形似,筆者不禁猜想金餅和銀鋌的形制或可追溯于此。
事實上,學界對青銅稱量貨幣的研究,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便已通過長江下游古吳國地區出土的青銅塊展開,經考古發現該地區西周至春秋時期多次出土大小不等、由青銅餅敲碎而成的青銅塊,通過光譜分析和化學滴定檢測發現其為人工配制的高鉛青銅(銅gt;50%,鉛含量較高,錫為痕量),且合金成分與先秦鑄幣相似。結合文獻記載及青銅塊出土狀態(多盛于陶罐、用于墓葬或窖藏),推斷青銅塊是中國早期的稱量貨幣。
戴志強和周衛榮兩位老師在1995年第2期《中國錢幣》發表的《中國早期的稱量貨幣:青銅——長江下游地區出土青銅塊的科學驗證》一文中表明:古吳地出土的青銅塊是人工有意配制的,它們的合金成分與鑄造青銅器的原材料不同,而與某些先秦鑄幣十分相似;同一批青銅塊的合金成分有很大差異,顯然不是同一塊銅餅敲碎的,而是現成的銅塊經過交流,重新聚集在一起的,說明它們在入土之前已經參與過流通;并且在黃河流域以及其他地區也有墓葬或窖藏出土青銅塊。
青銅塊在黃河流域至長江中下游的廣泛出土,呈現出跨地域、跨時代的分布特征。中原地區的殷墟祭祀坑與西周高等級墓葬中,青銅塊或作為祭祀用品、隨葬財富,彰顯其特殊地位;陜西地區窖藏與銅器共存的銅塊、銅條,暗示其可能是未加工的礦料儲備或半成品。而楚地、吳地、越地大量出土的青銅塊,多以陶罐盛裝窖藏,單次出土量動輒數十甚至上百千克,其集中性與規模性,表明青銅塊作為區域性貨幣或流通媒介的可能性。
這些出土實例與葉家山墓地銅錠相互印證,共同指向商周時期青銅塊兼具“金屬原料”與“財富載體”的雙重屬性,它們或是作為稱量貨幣參與貢賦繳納、商貿交易。青銅塊作為“ 賤金屬貨幣”,其流通邏輯為后世貴金屬(金、銀)貨幣的興起提供了實踐經驗。漢代金餅、唐代銀鋌直至明清銀兩,均延續了“稱量貨幣”的核心特征——以金屬重量而非面值作為價值尺度,這與青銅塊的功能邏輯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