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期專欄,寫了船上的人與事,不少讀者說喜歡,我接著寫。記得終于熬到第275天,一早船慢慢靠上邁阿密碼頭,情緒失落不著天地,有些麻木。碼頭上船友們擁抱道別,各奔東西,有些在流淚。不遠處,岡比亞出生的美國黑人F正守著他和老婆的行李,總共29只。我和F在船上成為朋友。他經常問我“中國制造”的事,最后多以英文“中國牛逼”結束對話。下船前夜,我要求去他們艙房拍照,行李堵塞了陽臺門與過道,床上也是,房間已脫形,箱子里是他老婆斬獲的各國服飾,幾乎一國一套。我沒敢開玩笑,癡迷總有代價。此行走過“世界八大奇跡”,不過人還是對同類更感興趣。船上的2 0多位“網紅”最明此理,從第一天起就把這條船變成了一個透明“金魚缸”,一場全球關注的“真人秀”。
此行七大洲,“ 海洋旋律號”共打表67000海里。此船不是巨無霸,只是中等尺寸,噸位9萬出頭,德國制造,2003年首航,幾年前曾全船整修,船齡已過二十,全長293米、寬33米、高63米,甲板共12層,最高船速25節(即每小時29海里),動力是兩臺燃氣渦輪發動機(波音客機與美國“空軍一號”上常見),可載旅客2400多人,船員近千。
郵輪上,船員分工細致且等級森嚴,至高無上的是船長(Captain),所有大事聽命于他。全程由兩位挪威船長執航,分上下兩段,各掌一半。據江湖傳說,挪威生產全球最好的船長。

上船不久,我有幸和船長Stig見面,送他一個香港風水師常用的金色羅盤,祝海上平安。他年近七十,瘦高個,出身捕魚世家,年輕時掌舵大型深海漁船,在北冰洋捕魚,出海一趟就得一到兩個月,一網可捕得180噸魚蝦。中年他轉行國際郵輪業,已為“皇家”服務27年。每天正午12點,他準時向全船廣播,通報當日及次日的天文氣象、風浪、沿途重要海景,以及航程變化、跳港等任何“壞消息”。他神情嚴肅,聲音低沉、語調很少起伏,是全船的絕對權威、最大保險系數。
全球航線原本只在北非埃及、摩洛哥停留,“皇家”在非洲一直無航線,只能象征性“意思意思”,一些船友抱怨這對非洲不公平,也讓環球行徒有虛名。旅程進入第3個月,胡塞武裝在紅海頻繁騷擾襲擊貨輪商船,迫使船方緊急調整航線。最后我們意外駛進非洲。船方給了兩個選項,一是“深度游”,包括塞舌爾、馬達加斯加、加納、納米比亞、南非、塞內加爾等國。另一條航線則以海上為主,僅靠岸幾個非洲國家,并交由全體船友投票決定,最后“深度游”毫無懸念地勝出。船方做事體面,為改道按比例向每位旅客退回25%船金—若有人退出非洲全程,則奉還那段船金。以前我對美國服務業評價不高,但“皇家”的格局,讓我眼晴一亮。考察資本主義如何分工、運作、分配激勵與服務顧客,郵輪是獨特個案。
在船上,接觸最多的是客房和餐廳服務生,多半來自菲律賓、印尼、印度(幾乎沒有巴基斯坦的,印巴地域沖突的結果?)。這幾個國家,英語都是母語,賞了當地人郵輪這碗飯。雖常年漂在海上,但服務生們有1000至1200美元月薪進賬,加上按工種分得的“小費”、享受收入免稅(美國籍船員除外)、船上吃住不愁,既可存錢結婚,更可跟船看世界。船靠一地,他們多半有幾小時可上岸觀光。壞處是每天工時長達10小時,連軸轉3到4個月,而后上岸輪休。若公司對其工作滿意則每年續簽合同。船上中國服務生不多,見過幾位。中國年輕人在郵輪上干不長。他們多是大學畢業,受教育程度較高,工作又累,覺得委屈。

我喜歡聽服務生的故事。金發的女服務生M來自俄羅斯,丈夫P是烏克蘭人,他們的祖國正在激烈交戰。下船輪休時,丈夫怕被征兵,不敢回烏克蘭,兩人也回不了俄羅斯,就在租金稍便宜的泰國或土耳其臨時住下,等待下一個上船合同。P是在俄烏交戰前離開祖國的,空氣中已能聞到戰爭氣息。他英語不錯,就在國際郵輪上找了份活。我很少跟他們談論俄烏戰事,盡量避免敏感話題。
某日晚餐,我注意到一名新服務生,他的名牌是“For get ”(忘卻)。等他忙過高峰,我請他說說名字的來歷。他來自南非。母親意外懷孕,父親堅持要她打胎。母親說,斷絕關系可以,她也會忘掉一切,但孩子必須留下,并提前取名“忘卻”。故事的結局出人意料:“忘卻”出生后,父親回到母親身邊,建了家,直到現在。
旅行中不悅的事常有,都是經歷的犒賞。不過,有件很不愉快的事,倒是發生在郵輪上,我們九個月的海上之家。那是6月南歐途中,船靠克羅地亞共和國斯普里特(Split)古城,曾是鐵托元帥治下的南斯拉夫的一部分。我們在岸上訂了藍洞(Blue C ave)探游。這個小國有著全世界最神奇的海底洞穴。陽光是造物主,從巖洞縫隙折射入水,洞穴被裹在藍寶石彌漫的熒光中。我們坐小艇慢慢進洞,里邊是一座夢幻藍宮,海底巨石與魚群觸手可及。這里允許游泳和浮潛。下水時我的右臂被小艇外側粗礪的金屬板刮傷,劃開3公分口子,蚯蚓似的一長條,血流不止。怕破傷風,我咧著嘴忍痛在海水里浸泡清創消毒。我們趕在日落前回船,直奔醫務室。
船醫在郵輪上地位很高。除了船長,若船醫沒上船,郵輪不得啟航,這是海上規矩。船醫室駐有兩位全職醫生,多名護士。為環球行,船方還特地增設一位牙科醫生及護士。醫務室很靜,一護士伏案電腦前。我進門招呼,說是手臂劃傷了,需要消毒處理、包扎一下。一路海風,血已止住,只是傷口紅得難看。
亞裔護士沒抬頭,只是冷冷問了句:“你的觀光項目是船上訂的,還是自己在岸上訂的?”

“自己訂的。”我答。我明白護士的潛臺詞。因船上組織的觀光項目很貴,越來越多的船友開始在網上自訂,退掉船上項目。
“如果是自己訂的,那就得正式掛號看醫生,需要收費的。”護士仍未正眼看病人,更不提檢查傷口了。
“船上訂的還是岸上訂的,對處理傷口有任何區別嗎?我只要一些碘酒,幾張創口貼,可以自己處理。”她應該已聽出我的不悅。“到目前為止你沒有詢問本人傷情,沒檢查傷口,似乎只關心觀光項目的來歷!”
過去半年,我已聽到針對船上醫務室的各種抱怨,從服務態度、診斷到收費。我要求跟醫生直接溝通。
護士有些尷尬,從旁邊診室喚出一位女醫生,來自中美洲。她神色冷淡。診室的門本來就開著,她應該已聽到我和護士的對話。


“我們船上,只有醫務室,不提供碘酒、創口貼這些first aid。你到醫務室,就是正式看病。”女醫生一臉傲慢,打著官腔。其實我有全球醫保,一開始就想消毒包扎,再做個破傷風測試,確保萬無一失。現在我已被激怒。
“船上2000多乘客、900多位船員,你們居然不提供任何first aid,豈非天方夜譚!難道沒有起碼的first aid措施?”
護士開始問我的房號、姓名,又改口說可以提供創口貼,但沒有碘酒。船上的first aid,事關所有人的安全,我決定向船方正式投訴。
不到一周,船方通知我與醫生見面。他們已完成內部調查,我的投訴屬實,船長要求醫生就此次事件向我當面道歉。
我知道要任何國家的醫生道歉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聽完女醫生的解釋與道歉,我問她:“你上過醫學倫理課 嗎?”
“……沒有。”或許她沒完全聽懂ethics(倫理)這個詞。
“我們的船醫都受過良好醫學教育,他們上過倫理課的。”一旁的高管有點著急,趕緊出來打圓場。
“自訂岸上項目和參與船上定制項目,客人是否享受同等待遇與服務?”我問。
“應該一視同仁的。”高管代醫生答復。

“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恕我直言,你不具備一個醫生最基本的醫德。在你這里,我和其他客人不會感到安全。作為病人,我勸你放棄行醫。”我提請船方對不合格的醫生“零容忍”,并對船上的first aid服務明確責任。“航行海上,醫生或許比在陸地上更重要。很遺憾這個不稱職的醫務室在幫倒忙。”
我起身告別時,女醫生再表歉意,并說若有任何健康問題請一定找她。我勉強苦笑,謝謝她。事后一些知情的中外船友感謝我,說是為他們出了口氣。其中一位問我,若這次的“傷員”是白人,是否會受到不同“禮遇”?我笑笑,表示已聽懂他們的潛臺詞。

再過幾天,船上管理層邀我和妻子在日餐廳午餐,我感謝他們的善意。他們說,因為此次不愉快經歷,船方會向總部申請補償,并盡快告知結果。我說樂見其成。我向來相信,一家公司最深的歉意,是拿出真金與白銀。
倒計時最后兩周,客服經理多次歉意告知,總部對賠償還沒回復。最后一周,“皇家”全球CEO貝勒先生與一眾高管登船,慶祝環球游圓滿落幕。他就住我們隔壁的套房,在走廊上打過招呼,還聊了世界大事。但我不想為此事打攪他

最后一晚,大劇場正上演告別晚會,另一撥人正對行李作斷舍離的抉擇。客服臨時通知我去見一位總部高管,一位中年美國女士。寒暄片刻,我發現這是個無厘頭見面,對方對“醫務室事件”并不知情,連船方調查報告似乎都未過目。言談中,她渾身的優越感與美式傲慢很快冒犯了我,她未對“事件”表達任何歉意,卻喋喋不休“我們美國人的做事方式”。
“……別老是什么美國人做事風格。這是國際郵輪,上面有全球乘客,你們美國沒那么重要。”我打斷了她。


她有點尷尬,表示聽到批評了。我補了一句:“這艘郵輪上令我最尊重的是服務生和船員。他們為公司賣命工作掙口碑,拖后腿的似乎是遠在岸上的管理層。”
全球行274晚,以此終局,當然有點遺憾。事后想想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對美國人似應更加同情才是。下船時有傳言,說已有郵輪公司考慮推出全球四年游,為討厭特朗普的美國人提供海上庇護所,不知最后是否成行。我性格的最大缺陷,是對傲慢的容忍度極低。修為有限,此生也只能這樣了。上天保佑。事后我沒在船上生病,不用再踏足那間醫務室。
下船一個多月后,我收到“皇家”邁阿密總部的一封電郵,對我在醫務室的經歷表達了“遺憾”,但沒有“歉意”,也未提及有關船上“first aid”的具體改進措施,只是確認船上所有醫生都受過“醫學倫理”與“醫學禮儀”等相關培訓。郵件結尾,“為表達善意,奉上30 0 0美元船金禮券,可用于預訂今后任何航程。”
我沒有回復。旅行總會留下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