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45-04
《道林·格雷的畫像》是王爾德唯一一部長篇小說。道林與王爾德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二人都處于不確定狀態,游走于社會中心與邊緣,最終結局相似,都在凄涼痛苦中離世。劉晉指出,王爾德屬于上流社會邊緣人,是一個極具閾限性的人。其筆下的道林·格雷與他有著相似的社會地位[1],同樣具有極強的閾限性。然而,目前尚未有從閥限性理論視角解讀道林狀態的研究。作為充滿悖論與爭議的“浪蕩子”角色,分析道林的閾限性特征能展現王爾德在19世紀末面臨的道德與美學沖突,以及唯美主義下藝術與現實的較量。道林挑戰道德,最終走向毀滅,也引導我們思考個體自由與社會責任的平衡,警示我們防范內在道德的缺失。因此,本文將從閥限性理論出發,分析道林具有閾限性的原因及其具體表現。
一、道林閥限性形成的原因
1.家庭背景對道林閥限性的影響
“閩限”(liminality)一詞源于人類學概念,源自拉丁語“limen”或“limin”,意為門檻(threshold),包括門、邊界、心理效果開始產生的點以及臨界(值)等意思2。范熱內普(ArnoldVanGennep)在《過渡禮儀》中,用“閥限”一詞描述人們參加過渡儀式時“游動于兩個世界之間”[3]的狀態。特納(VictorWitterTurner)進一步拓展了“閾限性”的概念:“閾限的實體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它們在指定和安排的那些位置之間的地方。”[4閾限性或閾限人具有不確定、不清晰的特征,非此非彼,既此又彼,擺脫了文化空間中既有的結構,處于一種“模棱兩可”、屬性未定的“之間”的狀態[2]。
在道林·格雷的閾限性特征形成的過程中,家庭背景對其性格塑造的影響不可忽視。道林的母親是一位美麗的貴族小姐,為追求熱烈的戀情而挑戰等級森嚴的社會。幾周的幸福時光后,道林的父親被謀殺,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后去世,將他留給了外祖父克爾索。克爾索刻薄、吝嗇且專橫無情。“由于道林和母親長得出奇的相似,克爾索一直不喜歡這個小外孫,并希望他離自己遠一點。”5父母的早逝和外祖父的疏離,為道林的成長環境埋下悲劇的種子。他的童年常在陰暗的閣樓中度過,愛的匱乏使他在心理上極度渴望愛,進而在長大后尋求替代性滿足,如對美的追求和對感官享受的沉溺。克爾索勛爵的冷漠不僅剝奪了道林正常的成長環境,更深化了他對自我價值和身份的懷疑。他感到自已被排斥、不被接受,這種感受驅使他不斷向外界尋求認同和肯定,童年的創傷使他更容易受到外界不良影響的侵蝕。
在社會地位上,道林是上流社會內部的邊緣人。他自出生起便帶有社會地位上的矛盾。他的階級身份難以界定,處于不確定且模糊的狀態。盡管他繼承了外祖父和母親的巨額財富,擁有進入上流社會的經濟基礎,但因缺乏貴族頭銜,他在等級森嚴的社會中顯得格格不人。“‘介于之間的’閾限狀態,使得閾限主體…具有成為雙向視角下的‘異類’的社會身份”這種雙重身份導致他在尋求社會認同時感到困惑和孤獨。道林知道自已既不完全屬于貴族階層,也不完全屬于平民階層,這種“異類”的社會身份使他在上流社會尋求認同時遇到障礙。他不得不通過其他途徑贏得他人的尊重和接納。文中描述道林積極參與社會活動、慈善事業和藝術創作等,以此證明自身存在,順應社會期許。這些活動不僅是道林填補閾限帶來的“游離”在世間的空虛感的方式,也是為了更好地融入上流社會。道林試圖構建自己的社會地位,以克服不明確的身份帶來的挑戰,這反映了閾限狀態下個體在自我定位和社會認同上的復雜性。
正因為自我定位困難,他逐漸被欲望的黑暗面吸引。一方面,他參與華麗的宴會和上流社會俱樂部,享受作為上流社會成員的榮耀;另一方面,他又秘密探索禁忌和邊緣生活,出沒于名聲敗壞的小旅館和城市中最“骯臟”的角落。道林的存在呈現出一種模糊性,他的行為和身份在社會規范和個人欲望之間搖擺不定。這種模糊性不僅體現在他的生活方式上,也反映在他的社會形象和地位上。他的秘密生活逐漸威脅到他在上流社會的形象,成為人們的談資,紳士們不愿與他同處一室,這進一步強化了他的閾限狀態。隨著道林的行為越來越偏離社會規范,他與朋友和社會的聯系也逐漸斷裂。這種斷裂不僅使他更加孤立,也使他的身份地位更加難以界定,他成為一個在社會邊緣徘徊的“閾限人”。
2.青春期帶來的閥限性
道林需要適應上流社會的規則,以便更好地在社會中生存和發展。同時,他的行為和選擇也會受到社會觀念和期望的影響。這正是亨利勛爵那套天花亂墜的享樂價值觀對道林影響深遠的原因。盡管道林能覺察到這些觀念的恐怖之處,認為亨利的理論“錯誤、迷人、有毒卻討人喜歡”{5,但他忍不住將其奉為圭桌,在實踐中踐行亨利的理論。特納認為:“社會的世俗規定不允許有一個既非男孩又非成人的男子存在.”[7]勞埃德·沃納(W.Lloyd Warner)也表示:“一個人在其一生中會經歷各種變化這個變化被一些重要的過渡時刻不時地打斷這些重要時刻就是誕生、青春期、結婚和死亡。”[8道林在未成年時遇見亨利勛爵,正處于青春期的閾限階段,易受他人引導和塑造,成為亨利理論的灌輸對象。亨利用享樂主義引誘道林,“這個小伙子就是他的創造物,自己已使他早熟”[5]。
范熱內普指出,所有的過渡儀式都由三個階段構成:分離、閾限、聚合[3]。“分離這個第一階段由意味著個人或團體離開了先前在社會結構中的固定位置或一套文化環境(一種‘狀態’)的象征性行為組成。”7處于分離階段的道林逐漸脫離以往跟隨貴婦人做慈善、給畫家朋友做模特的簡單生活方式。“在居間的閾限時期,儀式主體(‘過渡者’)的狀態含糊不清。”受亨利影響,“現在的道林,和他之前在巴茲爾·霍華德的畫室遇到的那個羞澀、膽怯的小伙子,已是迥然兩人…他的靈魂已經從隱秘的潛藏之地爬了出來,欲望已在迎接它的途中”[5。道林的欲望不斷膨脹,使他處于人與“魔”之間模糊不清的狀態。聚合階段,“作為儀式主體的個人或團體再次處于穩定的狀態…被期望依照一定的習俗規范和道德標準來行事”凹。而道林至死都未進入聚合階段,他沒有按照習俗規范和道德標準行事,反抗維多利亞時期的偽善道德,卻走向極端,徹底否定道德,一直處于未完成的過渡狀態,未能實現從青春期閾限狀態到成熟穩定的社會角色的轉變。
二、在唯美與道德之間
維多利亞時期以崇尚道德修養和謙虛禮貌著稱,形成了一套被廣泛接受的“維多利亞時代道德觀念”。邁克爾·阿恩特菲爾德(MichaelArntfield)指出,維多利亞時期的紳士只是“看似正直”,內里卻黑暗、偽善。“唯美主義的鋒芒…對準了虛偽的資產階級道德觀念”[10],通過強調藝術和美的獨立價值,批判虛偽道德。
道林是唯美主義的極端踐行者,他挑戰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標準,追求藝術和美的獨立永恒。他所處的“模棱兩可”狀態,正是特納所說的儀式中的“中介狀態”。“中介狀態從根本上而言還意味著對前中介狀態社會結構的諸多特性的否定,同時也是對另一種秩序的事物和關系的肯定。”道林追求唯美主義的內核是對社會現狀的不滿和對新秩序的渴望,這與“中介狀態”和“閾限性”不謀而合。處于閾限狀態的人,其身份是危險、模糊且具有過渡性的,他們具有創造性和改良意識,也可能熱衷于批判、反抗。亨利勛爵說:“現代道德就體現在接受自己時代的標準。而我認為,對任何一個有教養的人而言,接受自己時代的標準就是一種最嚴重的不道德。”道林全盤接受了這些思想,并將其內化為自己的價值觀。他認為“中產階級在粗俗的飯局上肆意發表著自己的道德偏見”[5,于是反對所謂的道德,反叛傳統價值觀,對美的崇拜達到了極端的地步。
“在理性的現代世界,閾限性代表著一種無序、混亂的創造力和自由因素。”[12]處于閾限階段的道林用藝術逃避現實與道德的約束,沉溺于奢靡、毒品和淫穢,混淆了藝術中的理想美與現實生活的美,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夠像藝術品一樣完美無瑕,他反抗偽善的道德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淪為偽善者本身。他的思想和行為對朋友及效仿他的人造成不良影響,其存在對他人和社會來說都很危險。“王爾德就在《道林·格雷畫像》中…使政治、道德和美學在文學中融為一體,透過綜合視角審視英國社會在對‘美’的自戀式追求中所暴露的偽善,以及偽善者的自我欺騙和自我毀滅。”[13]畫像是道林認識自己丑惡內心的媒介,但他不愿正視自己的墮落,于是用“遮羞布”將畫像遮起來。他偶爾會因為自己的丑惡行為陷入精神痛苦,但轉頭又陷入更深的罪惡。對美的執著和對畫像的依賴,模糊了藝術與生活的界限,加劇了道德的缺失。
“閾限性意味著模棱兩可和分類的不可能,無法分類則有可能引發混亂。”[4道林的生活方式暗示了反抗之后、閾限之中的無序與混沌。他直接拋棄道德的放縱行為,使他無法成為青年貴族的榜樣。相反,他的行為只會引導他們走向墮落。
從道林想要毀掉畫像以徹底掩藏自己的罪惡卻反致身亡這一結局來看,王爾德在小說中展現了更深遠的道德內涵:藝術和美的追求不應脫離道德的考量,離開了道德,藝術便不復存在。道林之死意味著王爾德并不認為生命應以無止境享樂而拋棄道德,作惡的人終將承擔道德責任。他曾引用佩特的話表達自己的道德觀點:“要以藝術的精神來對待生活,你就得使生活的方式等同于生活的目的,你就得鼓勵自己這樣對待生活,這才是藝術和詩歌真正的道德意義。”[5]藝術不應與生活分離,應以藝術精神指導生活方式。人們的生活不僅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追求美和意義。藝術的真正道德意義在于能否激發人們追求更高層次的生活。因此,道林之死與畫像復原的象征意義在于揭示了生活方式與生活目的之間的聯系。藝術的精神不僅追求表面的美,更追求深層次的道德與精神和諧。通過藝術,人們可以超越物質世界的限制,達到更高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不是簡單的享樂,而是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和對人性的洞察。道林之死與畫像復原是對世俗和偽善道德的遠離與批判,更是對更高層次的純真、純善的理想道德的追求與契合。
三、結語
在《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王爾德通過主人公道林·格雷的閾限性特征,揭示了個體在社會中的邊緣性與不確定性。道林家庭的冷漠疏離、社會地位的模糊、青春期的不確定性以及對唯美主義的極端追求,共同塑造了他的閾限性特征,使他成為在道德與唯美、社會邊緣與中心之間徘徊的復雜人物,最終陷入閾限的混沌中,走向自我毀滅。道林的閾限性特征不僅是他個人悲劇的根源,也是維多利亞時代社會矛盾和沖突的象征。道林的形象和王爾德本人的生活緊密相連,體現了19世紀末維多利亞時期個體在道德與美學間的搖擺與沖突,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個人自由和社會道德的復雜看法,揭示了唯美主義思潮下藝術與現實較量的深層次問題。王爾德通過道林的雙重生活和悲慘結局,展示了對美、藝術、道德和生命的復雜思考,提醒人們在追求個人自由和藝術表現時,必須始終保持對道德責任的敬畏。美并非表面上的光鮮亮麗,而是需要內心與外在和諧統一。道德的存在,正是保持這種和諧的根本。盡管追求美的外在形式是誘人的,但內在道德的缺失會導致精神的墮落和生活的悲劇,這在當代社會中依然具有警示意義。真正的美和藝術不應成為逃避現實的工具,而應成為引導人們向善和追求美好生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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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