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小小小的火》的姐妹情誼書寫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38-04

伍綺詩（Celeste Ng ，1981—）是躋身美國主流文壇的新一代華裔作家，于2017年發表重磅力作《小小小小的火》（以下簡稱《小火》），這部作品不僅獲得美國亞馬遜年度小說殊榮，還拿下了其他27項年度圖書大獎的桂冠。國內外學者多從空間、倫理學、母性書寫等方面探討該小說對女性生存狀態和成長的關注。而伍綺詩在作品中著重表現的姐妹情誼（sisterhood），正是女性通過相互支持與理解，在復雜環境中追尋自我價值的重要依托。

姐妹情誼指女性基于共同權利訴求與理想愿景結成的聯盟。然而，黑人女性主義學者貝爾·胡克斯（BellHooks）指出，姐妹情誼的主導權常被中產階級白人女性掌控，她們雖然倡導團結，卻深受種族主義與階級主義影響，固守白人女性氣質設定，無形中加劇了不同族裔與階級女性間的分裂。胡克斯進一步提出，女性應在意識形態分歧中尋求合作，消除彼此間的消極因素，推動真正對話[]。因此，真正的姐妹情誼需要跨越種族和階級的障礙，在互相理解和交流中支持彼此，承認差異才能實現真正的團結與互助。

在《小火》中，作者通過描繪底層女性米婭和中產階級白人婦女理查德森太太從建立起脆弱的友誼到發生沖突再到和解的整個過程，指出其中隱藏的階級障礙和種族矛盾。最終，兩人在相互交流中實現姐妹情誼的團結，展現了相互包容、尊重差異的相處模式，也為構建更廣泛意義上的理想社會注入了新的可能。

一、姐妹情誼的建立 虛假的友誼

伊萊恩·肖瓦爾特在《她們自己的文學》中提出，姐妹情誼是女性團結一致的強烈情感[2]。《小火》中，中產階級婦女理查德森太太和底層女性房客米婭初步相識，基于共同生育的經歷建立起姐妹情誼。但是這種聯合其實建立在中產階級白人婦女主導之下，并未考慮底層女性的訴求和所受到的壓迫，這只是一種虛假的團結和脆弱的友誼。

中產階級白人婦女理查德森太太和底層女性米婭在初識時，基于養育孩子這種共同經驗，建立起友誼。女性具有類似的生理構造和養育處境，這使得她們更容易建立起友誼。“女性之間的共同的生物性和社會性基礎，使其擁有類似的生理和心理體驗，比如生育、養育及備受父權壓迫的體驗。”[3]女性在這種生育和養育等類似的生理及心理體驗下，更容易建立起友誼，并互相給予幫助。理查德森太太理解養育孩子的艱難，因此愿意以低價把房子租給米婭，而米婭同樣懂得理查德森太太養育兒女的不易。基于這種共同養育孩子、共同面對代際矛盾的體驗，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互相給予對方幫助。她們將彼此的女兒視作自己的女兒，給予悉心的照顧。在這種類似的生命體驗下，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建立起親密的姐妹情誼。

但是這種友誼內藏著階級差異，其在建立的過程中滲透著中產階級的主導性，因而是虛假和脆弱的。中產階級婦女在友誼中往往固守著自身優越性，并行使自身特權。在姐妹情誼中，“中產階級白人婦女受到了階級主義對于白人女性氣質的設定的影響，仍然固守階級優越論的觀點和姿態”[。這種階級優越論體現在日常相處的方方面面，當理查德森太太進入米婭的房間時，她并沒有敲門，而是覺得自己作為房東可以隨意出入，這正體現了理查德森太太對自身特權的默許。此外，理查德森太太對米婭房間擺設的審視也體現了權力關系。福柯指出，現代社會中的凝視背后，有一系列權力運行機制[4]。理查德森太太對來婭房間的審視體現了其以高位者的姿態對底層女性米婭的打量和輕視，在這種審視中，貧困女性被一步步邊緣化為特殊異己群體。

另外，理查德森太太對米婭提供的建議和幫助也充斥著中產階級的虛偽性和優越感。白人中產階級婦女在對底層女性進行幫助時，往往沒有將其視作平等個體，而是無視這些“他者”的真實情況和利益需求。理查德森太太建議米婭不要只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藝術創作，而是創作符合白人中產階級口味的作品以賺取更多的收入。這個滿懷好意的建議實質上只是為了滿足中產階級的虛榮心，折射出中產階級在道德上的虛偽以及人格上的自大[5]。理查德森太太的建議并非真心為米婭考慮，也未能考慮到米婭作為藝術創作者的需求和想法，折射出中產階級女性自身的優越感和虛偽性。另一方面。理查德森太太對米婭拒絕自己的提議感到惱火，這種拒絕超出了理查德森太太的預料，更折射出其自大和狂妄，她并未把米婭當作平等有尊嚴的個體，而僅僅把來婭看作等待施舍的“他者”，并且期待米婭能夠對她的慷慨之舉心存感激[。這體現了中產階級白人女性在人際交往中常常受限于階級觀念對白人女性特質的預設，這種預設認為她們是高人一等的，不應被任何引起不安或不適的因素所困擾[1]。也就是說，中產階級婦女在對底層女性提供建議和幫助時并不需要從對方的角度考慮，也不容許底層女性提出質疑，表面的友好建議實則滲透著中產階級的虛偽性和對底層女性主體性的否定。

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因為共同生育的經歷建立起姐妹情誼，但這種姐妹情誼是被中產階級婦女主導的，理查德森太太的審視和虛偽“善舉”滲透著中產階級的自大，因而是虛假、脆弱的。此后，姐妹情誼由于種族觀點差異產生危機。

二、姐妹情誼的破裂 友誼中的沖突

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在相識的過程中，由于嬰兒爭奪戰的立場不同發展為對抗性關系，其背后的種族觀點差異是姐妹情誼破裂的原因。白人婦女在內心中仍持有白人至上的種族歧視觀念，這阻礙了其與少數族裔婦女團結聯合，使得兩個群體走向斗爭和對抗，也導致了姐妹情誼破裂。

理查德森太太堅持白人至上的種族觀念，而米婭卻更尊重少數族裔群體，雙方的差別在嬰兒爭奪戰中充分顯露出來。嬰兒爭奪戰的雙方是華裔生母貝比和白人婦女。理查德森太太在爭奪戰中支持將華裔嬰兒交給白人婦女撫養。理查德森太太對跨國收養的支持體現了種族主義基調。在美國社會，跨種族收養現象普遍表現為白人家庭單方面收養有色人種兒童，而這正暴露了美國根深蒂固的白人優越心理和美國社會中鮮明的種族主義色彩[7。理查德森太太認為中產階級白人婦女能夠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并且忽視了收養過程中的種族文化背景問題，她認為撫養華裔嬰兒和白人孩子沒有區別。這些都展現出中產階級白人婦女的自大，以及對其他族裔婦女的種族歧視，這種潛在的種族歧視和壓迫使得兩個群體經常產生利益沖突，而理查德森太太的白人優越感也使得其與少數族裔婦女走向對立立場。米婭在嬰兒爭奪戰中選擇支持華裔生母貝比，雖然小說并未明確寫明米婭的種族，但從對其的外貌描寫可以推測她為非裔女性。因此她更能明白少數族裔的艱辛，并不認為將孩子交給白人婦女撫養會更好，并且支持華裔生母貝比通過斗爭維護自身權益。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對少數族裔的不同態度使得雙方的姐妹情誼進一步破裂

在種族觀點的差異下，雙方并沒有冷靜交流，而是互相怨恨，由此導致姐妹情誼的破裂。當女性之間發生分歧和沖突時，她們常常難以真正敞開心扉與對方進行深入的對話與交流，而是充斥著無數的“誤解、委屈、算計乃至憤恨”[8]。當米婭和理查德森太太對嬰兒爭奪戰持不同觀點時，她們沒有選擇溝通和交流，而是互相怨恨，并且在背后算計對方。米婭偷偷把從理查德森太太那里獲取的消息告訴華裔婦女貝比，并且為她出謀劃策以維護權益。理查德森太太也為米婭的立場感到憤怒，并指責其“遮遮掩掩、狡詐陰險”，“至少稱得上心理變態”[9，這種否定性的評價充分體現她對來婭的怨恨。此外，為了贏得嬰兒爭奪戰的勝利，理查德森太太不惜向米婭的女兒套話，打探米婭的隱私，并且搜集任何不利于華裔婦女貝比的證據。正是在這種相互的輕視和怨恨中，雙方的姐妹情誼最終走向破裂。

底層女性米婭和中產階級婦女由于種族觀點差異，姐妹情誼走向了破裂，雙方并未尋求心平氣和的交流，而是彼此怨恨和輕視，但由怨恨和誤解引發的爭吵卻給她們提供了交流的機會，使得她們在溝通中消除敵意。

三、姐妹情誼的超越 團結的友誼

由于嬰兒爭奪戰的對立立場，理查德森太太最終和米婭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但是這場爭吵卻使彼此超越敵意，互相理解。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雖然階級和族裔不同，卻在爭吵中更加了解對方的經歷和觀念，雙方最終選擇理解差異，互相支持，也在互相影響和改變中建立起了超越階級、種族的友誼。

米婭和理查德森太太在爭吵過程中，將彼此在嬰兒爭奪戰中的觀點表達出來，充分了解了雙方對于種族、階級觀念的差異，雙方也在敵意對峙中達成了理解。在敵意對峙的情境中，最重要的是能在相互對抗、斗爭中超越敵意，并達成彼此間的理解，促使女性之間獲得更深層次的洞見與理解[。爭吵使得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結束互相的敵意，也為彼此的相互理解起到催化的作用，雙方終于坦白彼此在嬰兒爭奪戰中所持立場差異的原因，以及雙方的階級和種族差異，也終于察覺到雙方的利益沖突，理查德森太太正視了內心潛藏的階級和種族優越感，米婭也理解了其行為的動機。

在爭吵之后，雙方在理解的基礎上給予對方真正的支持，促進了姐妹情誼的超越和團結。這種支持并不是全方位的迎合，而是在有差異的時候能夠保持互相尊重，正如女性主義者簡·魯爾所言：“真正的支持并不意味著無條件的贊同，而是在面臨重大分歧的時刻，依然能夠堅守自尊，同時展現出對他人的深切尊重。”[10]盡管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曾經有過重大分歧，但是她們在爭吵之后能夠互相尊重對方的觀點，彼此能夠深入理解女性之間的不同，并糾正錯誤認知，這使得她們最后能夠真正地支持彼此，從而促進姐妹情誼的超越和團結。米婭在臨別之際贈給理查德森太太一張別出心裁的照片，照片上是振翅欲飛的紙鶴，希望和她能夠相互理解，建立跨越種族、階級等諸多差異的友誼。而當理查德森太太得知米婭已經離開小鎮時，她內心由衷地生出了感動之情。她看到米婭贈送的照片后，已然明白了米婭的用意，雙方的恩怨隨之消散，留下的是對彼此的尊重和祝福。跨越差異的理解和支持促成了雙方的姐妹情誼。

最終，在互相支持的基礎上，雙方共同分享的經歷和文化促進了彼此的互相影響和改變，實現了姐妹情誼的團結，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的改變也彰顯了女性之間共同分享的經歷、文化和思想的財富是那樣的偉大[]。女性所共有的經歷、文化積淀與思想財富能夠使其締結為姐妹般的情誼，這份聯結源自對多樣性的認知、對差異的正確評價。米婭考慮了自己漂泊的生活給女兒珀爾帶來的影響，并且勇敢地將身世真相告訴了珀爾，給予其選擇的機會。理查德森太太深刻反思自身觀念，和米婭的交流讓她深刻意識到自己應該突破那個中產階級觀念的牢籠。嬰兒爭奪戰最終以貝比偷回孩子告終，這也讓理查德森太太無比感慨，重新審視自身的種族觀念。她決定付出努力，“彌補過去的錯誤”[9]，她會在今后的生活中尋求久違的小火苗。小火苗由此象征著對自身固有種族、階級觀念的突破，對其他文化的包容和尊重，以及對姐妹情誼的追求。

理查德森太太和米婭在交流中結束了對崎和敵意，倘若女性之間刻意規避直接的面對面談話，始終保持距離，那么或許將永遠無法進行平等交流和互相了解[1]。雙方在互相了解的基礎上做出改變，從而超越了階級和種族的差異，在交流和改變中實現了姐妹情誼的團結。

四、結語

《小火》對女性間的姐妹情誼進行了反思。女性群體具有獨特性，在姐妹情誼的建立過程中，種族、階級、個人經歷等差異都可能成為導致裂痕與沖突的根源，而若對這些差異與分歧視而不見，則可能導致姐妹情誼的瓦解與消散。在《小火》一書中，姐妹情誼并未致力于消除所有差異，而是在相互包容與尊重差異的基礎之上進行平等交流和相互理解，展現了姐妹情誼中超越差異和實現團結的可能性。同時，該作品還深刻表達了對女性關系和女性力量的關注與反思，從而豐富并深化了姐妹情誼這一概念的內涵。

參考文獻

[1] 胡克斯.女權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M].曉征，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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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芳．“母親”身份的再審視：《小小小小的火》中的母性書寫與社會批判[J].外語教學，2023（5）.

[7] 李亞利.跨種族被收養者與原生文化探析一一以《愛妻》之跨種族收養敘事為例[J].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20（4）.

[8] 魏天真.“姐妹情誼”如何可能？[J].讀書，2003（6）.

[9] 伍綺詩.小小小小的火[M].孫璐，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

[10]RULE J.“With All Due Respect” in Outlander[M].Tallahassee，FL：NaiadPress，1981.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