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導向下的全球創新網絡重構：趨勢、挑戰與中國的選擇

關鍵詞：全球創新網絡安全導向路徑選擇

DOI:10.19592/j.cnki.scje.430453

JEL分類號：F63，O19，O33 中圖分類號：F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6249(2025)07-016-15

一、引言

近年來，全球價值鏈呈現出較為明顯的收縮態勢。作為全球生產網絡的延伸和衍生概念(Emst，2009），全球創新網絡重構趨勢出現更早，各國為保障自身科技優勢與國家安全，紛紛調整創新戰略與合作布局，與此同時，我國作出了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戰略選擇。習近平總書記在2024年全國科技大會、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兩院院士大會上指出，“要積極融入全球創新網絡，深度參與全球科技治理，同世界各國攜手打造開放、公平、公正、非歧視的國際科技發展環境”①。國家“十四五\"規劃提出，要“實施更加開放包容、互惠共享的國際科技合作戰略，更加主動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然而現有研究多聚焦于全球生產網絡的重構與產業鏈的調整，較少關注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現象。在此背景下，本文研究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特征以及中國創新合作的問題及挑戰。

當前，學術界對全球創新網絡的研究除了關注全球創新網絡的內涵和特征外，主要集中在創新網絡的創新促進效應（李雪松等，2022;LindandRamondo，2023；曹韻詩等，2024;楊君等，2025）、不同創新主體在全球創新網絡和創新鏈中的地位（應瑛等，2018;李傳超和楊蕙馨，2020;王佳希和楊翹楚，2022；熊鴻儒，2024)，以及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途徑等（陳志明，2022；成程等，2024;高瑞等，2025），對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趨勢及其特征的關注度較少。在逆全球化浪潮興起、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的背景下，部分國家基于安全考慮，借助區域貿易協定與“再工業化\"戰略把原本呈全球化分布的產業鏈轉移到區域內部或國內，全球生產網絡呈現出區域化、短小化的重構趨勢(荊林波和袁平紅，2019;賀俊，2020;楊丹輝和渠慎寧，2021;程大中，2022)。同時存在的多個網絡之間可能出現多重共同演化的現象（陳紫若等，2023)，因此全球創新網絡可能也在經歷著類似的重構過程，需要對此進行證明。

本文旨在剖析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趨勢以及中國融人全球創新網絡中的特征與存在的問題，在此基礎上展開對中國如何更有效地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路徑探討。研究發現，相比于全球生產網絡，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進程更早，且呈現出顯著的內向化和區域化趨勢，與此同時，中國創新合作網絡卻呈現出內向化較為明顯，而區域化并不顯著的特征。盡管中國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不斷攀升，但在內向化明顯和區域化不足的交互情景下，中國創新活動存在同質化、扁平化和內卷化等問題。在新一輪科技革命興起和全球創新網絡加速重構背景下，中國應積極適應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內向化和區域化的特征，并作出應對。相較于既有研究，本文可能的邊際貢獻在于：第一，緊密圍繞“安全導向\"這一全球創新網絡重構方向，結合“更加主動融人全球創新網絡\"的國家戰略導向，研究全球創新網絡重構特征及其原因，豐富全球創新網絡演化的相關文獻。第二，明晰我國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進展與不足，為中國提升創新能力和創新水平、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理論依據和有針對性的政策建議。

本文余下部分結構安排為：第二部分介紹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重構的內向化和區域化趨勢以及原因;第三部分闡述中國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地位和特征;第四部分在第三部分的基礎上分析中國創新活動所表現的內向化明顯與區域化不足的交互情境下存在的問題;最后為未來中國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路徑建議。

二、安全導向下全球創新網絡的重構趨勢及其原因

在科技發展以及地緣政治等因素的共同驅動下，全球創新網絡正經歷結構性變革。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多邊主義框架受到了嚴峻挑戰，全球經貿體系開始轉向以區域貿易與雙邊談判為主導的新范式（張宇燕，2019)。地緣政治緊張、國際貿易摩擦以及供應鏈脆弱性凸顯等問題，共同催生了區域化創新合作的新趨勢。面對復雜的國際環境，各國在開放合作與技術保護之間尋求平衡，全球創新資源的流動模式不再單純依賴于地理位置或國家間的傳統合作關系，而是更依賴于技術生態、市場需求以及國家政策導向等多重因素。創新資源配置逐步從全球化布局轉向內向化與區域化協同，形成了以地域鄰近和戰略互信為基礎的創新網絡。為揭示這一復雜的演變過程，本文基于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以專利數據刻畫全球創新網絡的結構與合作模式的重構特征。

(一）全球創新網絡內向化

近年來，各創新主體在技術研發和創新方面日益傾向于依賴本國或區域內部的資源和市場，技術研發和創新活動的內向化趨勢日益明顯。從專利申請模式來看，獨立申請與合作申請呈現此消彼長的動態演變特征，近年來創新主體的專利申請行為從開放式協作向技術獨占的方向轉變。具體而言，1990年以前，獨立申請占比基本維持在 90% 以上的水平，國內合作申請和跨國合作申請的占比較小且變化不大。1990—2011年期間，獨立申請占比從 92.55% 快速下降至 56.83% ，國內合作申請和跨國合作申請的比例分別從 6.77% 和 0.68% 上升至 35.82% 和 7.35% ，在此階段，創新主體更注重通過合作申請共享研發成果與市場收益。而在2011年之后，獨立申請比例迅速回升，在2020年已恢復至 90.47% ，國內申請和跨國申請比例相應下降至 7.42% 和 2.11% ，獨立申請重新占據主導地位（見圖1)。專利申請行為從合作共贏到自主控制的轉變反映了創新主體對于技術自主權的訴求：在關鍵技術成為國家戰略競爭核心要素的背景下，創新主體更傾向于獨立持有專利，實現對關鍵技術的絕對掌控，以保護自身的技術優勢，在技術管理和商業化過程中獲得更大的自主權。

注：數據來自EPO專利數據庫。本文剔除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中申請人數量為零的異常值以及國別信息缺失的數據。獨立申請指申請人數量為1;國內合作申請指申請人數量大于1且屬于同一國家;跨國合作申請指申請人數量大于1且屬于不同國家。

從專利發明模式來看，獨立研發的比例始終保持下降趨勢，而國內合作與跨國合作研發的占比不斷提高，三者的變動幅度在2007年前后存在較大差異。1990年以前，獨立研發占比從 90% 以上快速下降，而國內合作研發占比則相應地上升，二者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趨于穩定，而跨國合作研發占比始終維持在較低水平。1990年—2007年期間，國內合作研發與獨立研發模式占比變化不大，基本維持在 40% 以上的水平;跨國合作研發的占比從1990年的 2.26% 緩慢增長至2007年的 5.92% 。2007年之后，國內合作研發占比快速上漲，從2007年的 54.51% 增長至2020年的 62.86% ，獨立研發占比則從 39.57% 快速下降至 29.82% ，跨國合作研發占比仍然維持緩慢增長趨勢，2020年這一比例增長至 7.32% （見圖2)。國內合作研發與獨立研發兩種模式此消彼長的變化趨勢，既源于技術多元化對資源整合能力的更高要求，也得益于本土創新生態的完善。當獨立研發難以應對復雜技術場景與多樣化市場需求時，創新主體通過國內合作研發整合本土人才資源、提升創新效率。同期跨國合作研發占比的緩慢提升反映出創新主體在依托本土資源構建研發體系的同時，并未完全脫離國際合作框架，而是在本土創新生態主導下，審慎利用全球技術要素，形成了以內向化為主、跨國合作進行補充的復合創新模式。

注：數據來自EPO專利數據庫。本文剔除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中發明人數量為零的異常值以及國別信息缺失的數據。獨立研發指發明人數量為1;國內合作研發指發明人數量大于1且屬于同一國家;跨國合作研發指發明人數量大于1且屬于不同國家。

創新活動趨向內向化的主要原因是創新主體的創新活動由效率導向轉為安全導向。在全球化快速發展時期，驅動全球生產網絡與全球創新網絡的核心主體是跨國公司。垂直專業化分工下的生產工序轉移、生產環節外包，推動了生產活動的全球化和全球生產網絡的形成。在全球生產網絡的基礎上，跨國公司開始將部分研發活動布局到東道國，表現為部分研發任務的外包和研發環節的轉移，推動了研發活動的全球化和全球創新網絡的形成。然而，這種效率導向的模式在技術民族主義浪潮中遭遇結構性危機。近年來，國際上技術民族主義逐漸興起，國際技術競爭出現明顯的政治化傾向(孫海泳，2020;王玉柱，2020;李崢，2021)，創新主體開始將創新活動遷往盟友國家甚至遷回國內，以加強對于關鍵技術的掌控，防止技術擴散。相對于生產活動要素，創新型人才和技術知識的集聚對外部依賴性更小，這使得創新活動更易依托本地化創新網絡降低外部依賴，因而創新活動更容易率先實現內向化，其調整往往早于制造業回流以及產業鏈的調整。在創新活動內向化進程中，為應對國際技術競爭加劇、技術壁壘強化和政策迭代加速的多重壓力，創新主體更加注重對關鍵技術的自主掌控，專利申請的內向化趨勢比專利研發的內向化更為明顯。

（二）全球創新網絡區域化

區域內的創新合作變得更加活躍。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全球化的加速和信息技術革命的興起，全球創新網絡迅速發展，創新活動逐步從封閉范式向開放范式轉變(Chesbrough，2003;熊鴻儒，2024)。然而伴隨著全球生產網絡區域化發展，區域內部的創新合作逐漸活躍并成為推動經濟增長和競爭力提升的重要力量，創新網絡呈現出一定程度的區域化重構趨勢。本文以不同區域內部創新合作占全球創新合作比例來刻畫區域化程度。圖3顯示，2008年以來創新合作的區域化特征正在不斷強化，除歐盟這一高度制度化的區域主體保持既有合作強度外，其他主要區域組織內部的創新協作強度均顯著提升。在逆全球化與保護主義背景下，各國出于技術安全的戰略考量，正進一步將創新資源向區域內部集聚，逐步形成歐洲、亞太、北美等既相對獨立又局部聯動的創新板塊。這種以安全為導向的創新布局調整，標志著全球創新網絡從泛全球化協作向多極區域化體系的結構性轉型。

不同地區的區域化趨勢存在顯著差異。盡管當前創新網絡重構整體上呈現區域化的特征，但不同地區因其歷史基礎、發展進程和經濟結構有所不同，區域合作的強度存在差異。首先，21世紀初期，歐盟創新合作強度最高，歐盟各國借助《研究、技術開發及示范活動第七框架計劃》歐洲研究區網絡平臺和結構基金等多種方式，為創新活動提供支持，逐步形成了學界、研究機構和企業密切合作的創新網絡。然而，隨著其他區域經濟體的快速發展與創新合作的不斷增加，全球創新合作重心逐漸向其他區域轉移，歐盟在全球創新體系中的地位有所下降①。其次，北美地區的創新合作也在20世紀90年代《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簽署之后開始增加。在全球化快速發展的階段，美墨加三國內部的創新合作占比低于歐盟但顯著高于世界其他地區。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墨加三方重新審視內部合作的必要性，開始加強各領域的創新合作。2018年《美墨加協定》的簽署繼續推動北美區域的技術合作(王玉柱，2020)，但中美貿易摩擦、全球疫情蔓延和經濟不確定性的增加使其短期內未能帶來較為明顯的效果。再次，作為新興的區域經濟合作框架，RCEP、CPTPP和“一帶一路\"倡議涵蓋了大量新興經濟體，創新合作潛力更大。盡管RCEP簽署時間為2020年，但亞太地區的創新合作在2012年RCEP啟動談判后快速增加，并在全球創新合作中占據較大比例。RCEP通過降低關稅、簡化貿易程序、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等措施，在促進區域內部貿易蓬勃發展的同時，也為成員國之間的技術交流和創新合作創造了有利條件，成為RCEP區域內創新活動持續提升的重要驅動。相對而言，CPTPP成員國和“一帶一路\"共建國家之間的創新合作較少。對于CPTPP而言，其成員國在某些領域存在一定程度的同質化競爭，且在知識產權等領域的高標準規則對成員國提出了較高要求，一些發展中國家在適應和遵守規則方面存在較大困難，從而限制了成員在創新合作中的參與深度。對于“一帶一路\"共建國家而言，這些國家在科技基礎設施、人才儲備和創新能力方面存在較大差異，但中國通過實施“一帶一路\"科技創新行動計劃、設立“一帶一路\"國際科學組織聯盟等方式逐步提升了共建國家的科技水平與創新能力。經過十余年的共同努力，越來越多的“一帶一路\"共建國家開始加大對科技創新的投入，并積極推動與其他國家在技術研發、人才培養和創新體系建設等方面的合作。

區域經濟一體化協定的簽署以及地緣政治格局的演變是創新網絡區域化發展的重要因素。第一，區域經濟一體化趨勢是創新網絡區域化的重要推手，區域經濟一體化協定的簽署促進了區域內部的科技合作和技術轉移。歐盟作為區域經濟一體化的典型代表，早期在推動創新網絡區域化方面表現尤為活躍，近年來區域內創新網絡的整合速度趨于平緩。歐共體以及歐盟的成立推動了成員之間的商品、服務、資本和人員的自由流動，促進了區域內技術合作和創新網絡的整合。但進人21世紀以來，歐盟成員的增加擴大了區域內部成員發展水平的差距，使得創新網絡的整合難度不斷增加。近年來，隨著英國“脫歐”，歐盟一體化進程受到了沖擊，特別是在政策協調和共同研究計劃上的一致性變得更加困難(鄭春榮，2017)。相對而言，亞太地區創新合作日益頻繁。RCEP作為全球最大的自由貿易區，覆蓋了全球約 30% 的經濟體，隨著中日韓等成員的創新能力不斷提升以及區域內的科技合作不斷加強，未來該區域可能成為全球創新合作的新中心。第二，地緣政治緊張、貿易壁壘以及突發性全球公共衛生事件使得跨國創新合作面臨更多的風險（施建軍等，2018)，國家對技術自主的重視日益增強，開始逐步減少對遠程國家和復雜創新鏈的依賴，創新合作對象開始轉向更為安全、穩定的本地或區域內部的合作伙伴。

三、安全導向下中國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地位和特征

在全球創新網絡呈現內向化和區域化特征的背景下，我國創新活動雖表現出一定的內向化傾向，但對區域外的發達國家及部分地區仍存在嚴重的技術依賴。面對全球創新網絡向安全導向方向重構的態勢，如何更好地融入創新網絡，進一步提升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核心競爭力，仍是我國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本文利用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以專利數據刻畫安全導向下中國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事實特征，從中亦可發現中國在融入全球創新網絡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一）中國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不斷提高

21世紀以來，中國的創新活躍度不斷增長，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日益提升。為融入全球創新網絡，我國陸續推出了多項激勵政策，鼓勵企業和科研機構加大研發投人，逐漸成為全球創新體系中的關鍵成員之一。本文依據De Rassenfosse et al.（2013)的做法，從發明人、申請人和授權地等信息將專利數據分配至國家層面，并參照鄭棟等(2019）、王佳希和楊翹楚(2022)的做法，將各國設為網絡節點，專利合作信息作為網絡連接，各國合作矩陣的均值作為閾值，以中心性、核心度和結構洞指標反映中國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變化，結果如表1所示。從中心度指標來看，中國的點度中心性不斷提高，其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從23位躍升至第5位，僅次于美國、德國、英國和法國，表明中國的社會關系數量逐漸增加，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不斷提升；從核心度指標來看，2000年前中國的核心度超過0.1，表明中國從半邊緣地帶邁進核心地帶，并在此之后不斷鞏固其核心地位，但與一直處于“霸主\"地位的美國相比仍然存在較大差距;從結構洞指數來看，中國結構洞指數不斷提升，但與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等發達國家相比，中國對于創新信息和資源的整合與控制能力有待進一步加強。

注：數據來自EPO專利數據庫。1990年以前中國專利數量較少，故將中國創新活動的分析起始點設定為1991年。其中，中心度指標反映網絡節點的社會關系數量，數值越大則表明該國家的社會關系越多，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影響力越大；核心度指標反映網絡節點在創新網絡中是否處于核心區域，數值越大則表明該國家在創新網絡中處于越核心的位置；結構洞指數是根據限制度計算得來，反映網絡節點控制信息和資源的程度，數值越大則表明該國家越有可能處于網絡中的結構洞位置，控制網絡信息和資源的能力越大。

（二）中國創新活動內向化趨勢較為明顯

在全球技術研發和創新網絡的內向化趨勢日益明顯的背景下，中國創新活動也呈現出內向化特征。從專利申請模式來看，2007年以前，中國獨立申請的專利占比始終維持在 90% 以上，國內合作申請和跨國合作申請的專利占比相對較低。2007年至2011年期間，獨立申請專利的比例快速下降，國內合作申請和跨國合作申請專利占比則相應上升，其中國內合作申請專利占比在2011年達到55.73% ，成為主要的專利申請模式。然而在此之后，獨立申請專利占比開始回升，到2020年這一比例已達到 86.06% ，而國內合作申請和跨國合作申請占比則回落至較低水平(見圖4)。這一變化趨勢反映了中國創新主體在專利申請過程中從注重合作共享向追求自主控制的訴求的轉變。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和市場競爭日益激烈，創新主體對于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識逐步提升，愈發重視通過專利申請來鞏固自身的技術優勢，這種意識促使創新主體更加傾向于單獨掌控其知識產權。

注：數據來自EPO專利數據庫。本文剔除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中申請人數量為零的異常值以及國別信息缺失的數據。獨立申請指申請人數量為1且來自中國;國內合作申請指申請人數量大于1且均來自中國;跨國合作申請指申請人數量大于1且至少有一位申請人來自其他國家。

從專利發明模式來看，從2004年起國內合作研發占比開始逐步提升，到2020年這一比例已超過70% ，獨立研發占比則逐漸下降至 24.51% （見圖5)。這一變化趨勢表明，中國創新主體開始摒棄原有的獨立研發的創新模式，開始通過國內合作方式整合資源，以此降低研發風險，提高創新效率。當前，中國在研發經費投入、知識產出等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創新環境得到持續優化，為國內創新活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此外，跨國合作研發的占比相對穩定，整體保持在 3% 至 5% 之間，這反映出中國在保持自主創新的同時，依然通過聯合研發等形式適度參與國際創新合作。

注：數據來自EPO專利數據庫。本文剔除EPO全球專利數據庫中發明人數量為零的異常值以及國別信息缺失的數據。獨立研發指發明人數量為1且來自中國;國內合作研發指發明人數量大于1且均來自中國;跨國合作研發指發明人數量大于1且至少有一位發明人來自其他國家。

（三）中國創新合作區域化趨勢不明顯

中國的創新合作網絡覆蓋了北美、歐洲、亞太以及新興市場的眾多國家和地區，從高科技研發到產業技術應用，合作鏈條遍布多個層次，合作伙伴主要集中在部分發達國家。本文以合作申請、合作發明以及海外知識獲取等指標來衡量中國與其他國家的創新合作情況①。合作申請反映了創新主體利用外部創新資源、降低企業進入壁壘等戰略意圖;合作發明體現了知識信息的交流與合作;海外知識獲取反映了中國對于外部知識和技術的吸收和運用能力。研究發現，中國創新合作更加依賴亞太以外的其他地區和部分發達國家。第一，北美地區尤其是美國始終是中國最為緊密的創新合作伙伴之一。在中國的跨國創新合作中，中美合作申請專利占中國全部跨國申請專利的比例為 35.52% 合作發明專利占全部跨國研發活動的比例為 45.3% 、中國申請人與美國發明人之間的合作占比為40.92% ，中美之間的創新合作顯著高于中國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創新合作。盡管美國政府自2018年起推行對華科技脫鉤的政策，但中美兩國在過去長期合作中根據創新優勢互補形成了合作慣性，雙方在基礎科學研究、清潔能源技術、信息技術、生物醫藥與生命科學等領域仍保持著深度合作，這種頻繁和深人的合作關系使得中國在面對美國科技封鎖時容易陷入被動局面。第二，在亞太區域，中國與日本、韓國和新加坡等國家開展了廣泛的技術合作。其中中日韓三國憑借地理位置相鄰、產業梯次互補等優勢，在精密制造、材料科學等領域開展了廣泛的合作。第三，中國還與德國、瑞典、英國等歐洲國家在汽車制造、機械工程、化工、電子通信等眾多領域的合作中保持著較為密切的關系。在全球化快速發展時期，中國創新合作在全球范圍內進行布局使其能夠快速接觸和吸收先進技術，通過與美國、英國、德國、日本、韓國等創新強國開展廣泛合作，中國能夠獲取多樣化的創新資源。然而，隨著全球政治和經濟形勢的變化，全球生產網絡與創新網絡開始重構并顯現出內向化與區域化趨勢，這使得中國在以往創新合作格局下獲取關鍵技術時面臨更多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創新活動的連續性和穩定性。

創新合作集中于部分發達國家使得中國面臨較大的科技封鎖風險。與發達經濟體和科技強國展開創新合作在短期內能夠幫助中國創新主體縮短技術研發周期，降低研發成本，從而迅速縮小與發達國家之間的技術差距，實現技術突破和產業升級。然而，過度依賴與科技強國的創新合作也存在一定的風險，尤其是在國際局勢不穩定、貿易沖突不斷加劇的情況下，過度依賴某些國家的技術可能增加創新活動的脆弱性。近年來，美國針對中國高科技企業的科技封鎖措施逐漸加碼，這些封鎖措施包括限制美國企業向中國出口高端技術和設備、禁止中國企業購買美國的核心技術產品，甚至阻止美國企業與中國企業的技術合作以及中美之間的學術交流（孫海泳，2019;孫海泳，2020;李崢，2021）。此外，美國還利用其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核心地位采取長臂管轄措施，限制其他國家或地區與中國的技術交流（干越倩和王佳希，2023)。2022年，美國頒布《芯片與科學法案》，該法案通過“護欄條款\"強制規定接受美國政府資助的企業在一定時期內不得提高在中國境內的先進半導體制造設施的產能，或與中國實體進行涉及特定先進半導體的合作研發或技術許可活動。2023年歐盟與美國達成協議，進一步加強了對華出口管制的協調，并援引相關補貼條例對在歐盟投資的中國企業進行國家安全審查。同一時期，日韓等國家在美國的壓力下也通過出口管制清單與限制在華企業進行技術升級等形式減少與中國的技術交流，這些限制措施使得中國在高端技術合作中面臨更多的技術壁壘。

亞太區域和“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創新合作程度影響著中國融人全球創新網絡的進程。與歐美地區相比，盡管亞太地區擁有龐大的市場和日益增長的創新合作潛力，但由于各國科技水平差異較大、合作機制尚不完善，中國與區域內國家和地區的創新合作有待進一步加強。第一，亞太地區各國的創新能力差異較大，合作基礎不夠扎實。部分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在科技研發、基礎設施和技術應用方面相對落后，短時間內難以形成大規模的創新協同效應。第二，亞太地區的合作機制尚不健全，缺乏系統的政策協調和技術標準對接。雖然RCEP等區域協定的簽署推動了區域內各成員之間的創新合作，但與歐美成熟的雙邊和多邊科技合作框架相比，亞太國家在科技政策上的協調較少，跨國合作項目的支持力度也不足。此外，RCEP協定并沒有消除各國在知識產權保護、技術轉移、項目資助等方面的制度差異，這使得合作面臨法律法規和政策環境的不確定性，降低了技術合作的吸引力和效率。第三，中國與亞太地區的創新合作更多集中在基礎設施建設和傳統產業升級等領域，在高科技和前沿技術領域，中國企業與亞太地區的合作相對較少。此外，政治因素也影響了中國與亞太地區的科技合作發展。地緣政治的復雜性，一些國家在與中國展開深度合作時，可能面臨外部壓力或政治顧慮，導致其合作的深度和廣度受限（和春紅，2020）。

四、內向化與區域化不足交互情景下存在的問題

在內向化明顯、區域化不足的背景下，中國創新活動存在創新產出同質化的問題。受到企業整體創新能力不足和國際合作強度較低的影響，中國創新主體可能選擇在現有創新產出的基礎上進行較小的創造性改進，從而導致專利的同質化程度較高，原創性與技術深度不足。本文參考Trajten-bergetal.（1997）、Hegdeetal.（2023)等人的方法構建測度專利同質化程度的指標：

其中， field_ik 指專利i在技術類別 k 中的后向引用次數，citationi指專利i的后向引用總次數。赫芬達爾指數越低，表明專利的技術基礎越廣泛，同質化程度越低;指數越高則表明專利的技術基礎較為集中，同質化程度較高。研究發現，中國專利平均同質化程度在2005年之前快速下降，專利同質化程度指標從20世紀末的 50.35% 下降至2005年的 40.22% 。這一時期，國家出臺了一系列鼓勵創新的政策，這些措施極大地激發了企業和科研機構的創新積極性，與此同時，國際技術交流和創新人才的引進也為創新活動提供了有力支持。在2005年至2020年間中國專利的同質化水平維持在 40% 左右，與美國等主要創新強國相比，這一數值仍然較高。由于自身創新能力不足以及在國際技術交流中面臨諸多限制等因素，部分創新主體更傾向于在已有的技術基礎上進行改進和優化，創新模式逐漸固化。此外，市場競爭的加劇也促使企業選擇風險較低的創新活動而非進行顛覆性創新，進一步限制了專利技術的多樣性。

在內向化明顯、區域化不足的背景下，中國創新活動存在創新環節扁平化問題。創新活動存在多維度和動態性的特征，從基礎研究到技術應用，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大量的知識積累和深度探索，完整的創新鏈條往往需要眾多參與者投人大量的資源，共同推進創新成果的積累、轉化和應用。其中，基礎研究是創新的起點，需要大量的理論研究和驗證，其成果通常以科研論文而非專利的形式呈現，而過于強調應用和改良的創新行為由于缺乏新穎性或創造性也無法申請專利，除此之外，鏈條的其他環節往往可以通過申請專利實現對知識產權的保護(Trajtenberg etal.，1997)。本文根據中國專利的引用信息構建創新鏈條的分析框架，將引用信息僅包括科研論文等非專利文獻的專利申請行為界定為基礎環節的創新活動;引用基礎環節的專利且被大量專利引用的專利申請行為界定為中間環節的創新活動;引用大量基礎和中間環節的專利但被引數量較低的專利申請行為界定為應用環節的創新活動，以此刻畫中國創新主體主要參與的創新環節和角色。研究發現，中國創新活動主要集中于創新鏈的應用環節，基礎環節和中間環節相對薄弱，創新活動的縱向深度不足，呈現扁平化的特點。從中國申請的專利分布來看，基礎環節的專利占全部申請專利的 0.78% ，中間環節的專利占 32.37% ，應用環節的專利占比則高達 66.85% ;而美國的基礎環節、中間環節與應用環節的專利占比分別是1.42%，65.83% 和 32.76% 。從基礎專利的全球分布來看，中國申請人申請的專利占比為 2.02% ；而美國申請人申請的專利占比達到 33.48% 。這反映出中國創新主體更傾向于將資金投人到應用環節的研發中，對基礎研究的投入意愿不強。在全球創新網絡內向化和區域化發展的背景下，長期依賴外國的基礎研究成果，將導致中國的關鍵領域和核心技術受制于人，難以在前沿領域開展深人研究和創新，限制了整體創新水平的提升。

在內向化明顯、區域化不足的背景下，中國創新活動存在創新過程內卷化問題。過去較長一段時間內，為縮短與發達國家之間的技術差距、推動國內產業優化升級，我國形成了兩種技術獲取渠道：從外部購買和進行低水平的技術創新活動，而具有變革型和顛覆型的創新活動由于風險高、回報周期長等原因被擠出。這種引進技術、學習技術、模仿替代的創新路徑使得中國在短時間內取得眾多延伸性和場景式應用型的創新成果，但缺乏基礎創新和顛覆型原始創新，創新活動表現出存在量的增長而缺乏質的突破這一結構性失衡的問題(胡振雄，2023)。在中國過早內向化與外部排擠并存的背景下，創新活動結構性失衡將導致創新主體在無法實現引領和開源式的基礎創新情況下，轉而謀求內部的精細化與復雜化，出現創新活動的內卷化現象。內卷化現象表現為中國專利數量提升但是質量不高，圖6顯示，中國專利申請數量從2000年的2.5萬個增長至2020年的172.6萬個。相比之下，專利授權數量增長緩慢，授權率從2000年的 45.68% 下降至2020年的 23.66% 。這意味著中國在將創新成果轉化為實際知識產權的過程中仍面臨一定的挑戰。同時，我國專利維持時間普遍較短，與發達國家相比仍存在差距。

五、中國融入全球創新網絡的路徑與建議

在全球創新網絡在安全導向下加速重構的背景下，我國融人全球創新網絡要適應內向化和區域化的重構趨勢，并做出應對。一方面，針對全球創新網絡內向化發展和外部封鎖問題，我國應當通過優化政策導向和激勵機制，鼓勵企業增加對基礎研究和前沿技術的研發投人，規避創新活動同質化和內卷化問題。另一方面，針對全球創新網絡區域化發展而我國在亞太區域的創新參與度較低的問題，應當建立更為緊密的區域創新合作機制，并在創新合作中逐步提升中國在創新鏈中的地位，解決

創新活動的扁平化問題。

第一，加強與亞太區域的創新合作。近年來，我國科技創新面臨更加嚴峻的外部環境，主要表現為占據全球創新網絡中心位置的國家不斷加強對中國的技術封鎖和出口管制，并在半導體、量子計算、人工智能等戰略性新興領域設置更為嚴苛的技術壁壘，試圖遏制中國獲取關鍵技術的渠道。對此，中國應當堅持科技自立自強與開放合作并重，加快塑造創新比較優勢，加強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和RCEP內部成員的科技合作，制定多層次、多元化的科技創新戰略。加強與亞太區域的創新合作，需要建立更加緊密的區域創新合作機制，利用多元化的技術資源，逐步提升研發環節的自給率，以應對潛在的被封鎖和邊緣化的風險。

第二，營造良好的創新合作環境。為了更好地吸收海外知識，掌握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主動權，中國應著力提供更健全的資金支持、更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和更多元的國際合作與交流渠道。首先，由于研發活動具有非競爭性和非排他性的特征，創新主體之間可能存在模仿、抄襲甚至剽竊等行為，或通過“搭便車\"等行為進行不正當競爭。同時由于研發活動具有較高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投資回報周期較長，創新主體難以通過市場力量吸引外部資金的支持(Arrow，1962)。面對這一問題，政府需要在其中發揮好制度制定者、政策引導者的角色，優化科研創新環境并彌補市場失靈問題，為創新活動培育肥沃的土壤。其次，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和技術成果轉化機制能夠吸納更多的創新資源流人，推動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中國應當完善與國際接軌的知識產權法律法規體系，在新興技術領域應當推動法律規范與科技發展同步。同時，應當建立知識產權案件的快速審理渠道，推進知識產權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機制，確保侵權行為得到及時、有效地處理。最后，多元的國際合作與交流渠道能夠幫助創新主體快速獲得最新的科研信息和研究成果，促進知識技術的交叉融合與應用。面對復雜的國際環境，我國應當與全球頂尖的科研機構、高校以及企業建立長期穩定的創新合作關系，并通過優化人才政策，吸引更多的海外高層次人才，規避外部技術封鎖和排擠帶來的跨國技術合作與人才交流渠道受阻問題，為科技創新提供技術和人才支撐。

第三，建立健全自主創新的研發機制。健全的制度能夠為創新活動培育肥沃的土壤。過去幾十年以來，我國陸續推出了包括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中國制造2025、“十四五\"規劃等一系列政策規劃，明確了國家在核心技術領域的優先發展方向。然而，與歐美發達國家相比，我國對于基礎科學和前沿科技等領域的投人相對較少，自主創新能力有待提升，因此我國應當引導和鼓勵創新主體提高創新水平，在關鍵技術領域逐步擺脫對外來技術的依賴。同時，完善的人才培養機制能夠為創新活動提供堅實的基礎和持續的推動力，我國應當通過深人改革教育體系和人才培養機制，以此提高人才培養效率和人才吸納能力，鼓勵更多科研人員投身于長期的、前瞻性的研究中，并加大對交叉學科領域的支持力度，培養更多能夠解決復雜技術難題的復合型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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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tructuring of Global Innovation Networks Under Security-Oriented Paradigms: Trends，Challenges，and China's Choices

Li Jiguang Zhang Hua

Abstract:Theglobaleconomiclandscapeisundergoingaprofoundtransformation，drivenbyacomplexinterplayofgeopolitical，tradewar，andpublichealthdynamics.Thesefactorshaveacceleratedtheshiftinglobalproductionnetworksfrom efficiency-driven models to security-driven models.

Asan importantconceptderivedfromthe globalproductionnetwork，thereconstructionof theglobalinnovationnetwork actually predates theglobalproductionnetwork.Moreover，theglobalinnovationnetworkalsopresentsaclearsecurityorientation.Intheprocess ofrestructuring theglobal innovationnetwork，thecharacteristicsof securityorientationare mainlyreflectedinintroversionandregionalization.Ontheonehand，countriespaymoreattentiontoimproving theirowntchnological researchanddevelopmentlevel.This inward focusisevidentinpoliciesthatencouragedomesticRDinvestment，supportfor local innovationcosystems，andstricteregulationsonechnologytansfers.Ontheotherhand，novationcoopationis moreconcentrated geographicall.Countries tendtoestablish closerinovationpartnershipswithintheregion toreduce the risksand uncertainties of cross-border innovation cooperation.

China，asamajorplayerintheglobaleconomy，exhibitsdistinctcharacteristics initsengagementwithinnovationnetworks.Firstly，China exhibits notableinward-oriented innovationcharacteristic.Thisfeaturebenefitsfromitsmatureovationecosystemandsupportivepolicyframeworks.Secondly，China'sregional innovationcooperationremainsunderdeveloped. Whilethereareinitiatives tostrengthencooperationwithinAsia-Pacificregions，thelevelofintegratioandcollaboration is notyetcomparable tomoreestablishedregionalinovationnetworksinEuropeorNorthAmerica.Inthiscontext，China'sinnovationactivitiesexhibithomogeneityininnovationoutput，afocusonapplicationininnovationstructure，andaninreasein the quantity but low quality of innovation output .

Inordertocopewiththesecurity-drivenrestructuringof global innovationnetworks，China shouldactivelyadjust its innovationstrategy.Inresponsetotheproblemsofinwarddevelopmentandexternalblockadeintheglobalinnovationnetwork， China should optimize policy guidanceand incentive mechanisms.In adition，China should encourage enterprises to increase investment inbasicresearchandcutting-edge technologydevelopment，avoid homogenizationof innovationactivities， andimproveinnovationquality.Inthecontextofregionaldevelopmentintheglobalinnovationnetwork，inordertoddres theissueofChina'slowparticipationininnovationintheAsiaPacificregion，Chinashouldestablishacloserregionaliovationcooperation mechanism.This mechanismcan solve the problemofflatinnovationactivitiesand gradually enhance its position in the innovation chain.

Inconclusion，therestructuringof theglobal innovation network has broughtbothchallengesandoportunities to China.Bybalancingiward innovationwith strategicregionalandglobalcooperation，Chinacanenhanceits innovationcapabilities and level，and thrive in an era of increasing security issues and geopolitical complexity.

Keywords:Global Innovation Networks;Security Oriented; Path Choice

（責任編輯：徐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