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政治情緒席卷全球,狂熱、疲憊與抑郁交織,是很多當代人共同的心理處境。
越來越明顯的是,世界各國正在表現出一種政治動員常態化的趨勢。曾經只在戰爭、選舉或重大社會變故中出現的動員邏輯,今天正在持續滲透進人們日常的生活。公民不斷被召喚、號召、表態、服從、抗爭,動員穿越了傳統“政治”與“非政治”的界限,成為日常的一部分。
比如,在競爭性選舉國家,政治動員一般在選舉前后較為集中,比如總統和議員在競選中的公開募款、支持者集會。但特朗普帶來了社交媒體動員的全新局面,使政治秀日常化。他通過社交平臺將政治變成持續可見的表演,不斷動員支持者表態、聚集、對抗,形成一種永不休止的政治熱。在社會議題層面,LGBT、移民、巴以沖突等問題這幾年不斷激發公眾參與、游行、聲援、簽名,日常消費、娛樂不僅卷入其中,而且更為活躍。
在臺灣地區,7 月由支持民進黨的公民團體發起了大規模的罷免運動和議會改組,最后雖然以失敗告終,但顯示政治爭奪已經更深入地滲透至社會生活之中,動員成為日常政治運作的重要手段。
在更具強人政治或威權特征的國家,政治動員則表現為國家主導的制度性動員與儀式性活動。在俄羅斯,自俄烏戰爭以來,國家通過組織大規模愛國主義游行、設立愛國課程、動員學生軍訓等方式,強化國家認同與服從意識。
在國際上,新冠疫情是一個關鍵轉折點。在防控疫情過程中,各國采用居家令、出行憑據、疫苗接種、app 追蹤、社區組織等手段,動員全民參與公共治理。這些危機動員手段在疫情后期并未完全退出,而是被轉化為新的治理技術繼續存在于生活之中。
另外,氣候變化危機加劇背景下,“綠色政治”也是目前各國政治動員的重要形式。比如各國政府和國際組織鼓勵乃至要求企業與個人參與各種環保行動,“綠色生活”不僅是道德議題,更是政治行動的延伸。政治人物或組織借助道德平臺,利用人心中天然的善念,為自己集中政治資源。
政治學者施米特與阿甘本曾深入揭示現代國家的動員邏輯。施米特認為,現代主權的本質在于決定例外狀態。國家在“危機”中集中權力,擱置民主程序,通過緊急狀態動員社會,并將此治理方式制度化。他指出,戰爭、動員狀態的合法化,使國家能夠繞過常態制度,以“人民意志”為名行權力集中之實。
阿甘本則進一步提出“赤裸生命”的概念,指出現代國家通過制造危機(如安全、恐怖主義、疫情),剝奪個體完整的政治權利,將其還原為被治理的生物個體,并通過動員機制加以控制。國家成為例外狀態的制造者與動員的發動機,動員本身成為權力運作的常態,而非臨時手段。
這種治理邏輯改變了國家與個體之間的關系,也將深刻影響每個人的未來。當動員成為常態,政客必須持續激發民眾的政治熱情,以維持政治秩序與合法性,而被動員的民眾又反過來要求政客展現出更為強硬的立場與果決的行動。政治熱情在這種互動中不斷放大,形成強化性的循環機制,使整個社會逐步滑向激進與對抗。
歷史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前車之鑒。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多個國家在高度動員的氛圍中走向法西斯化,政治極化與社會動員相互催化,最終將人類推向世界大戰的深淵。
因此,一個政治動員常態化的世界,并非只是政治活動的頻繁化或表態機會的增多,它意味著每個人都不得不持續面對政治話語的干預、集結行為的號召,以及在表態與服從之間不斷被拉扯。在這樣的現實中,政治不再是少數人的游戲,而是所有人必須面對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