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口中,能讓美國變得再次“偉大和富裕”的“對等關稅”,經7月31日最終調整后的稅率,從8月1日延后至8月7日實施,以給美國海關留足技術準備的時間。
那些對美貿易存在“順差”的經濟體,大致面臨著最低15%(如日本、韓國、新加坡、以色列、土耳其以及歐盟)至最高41%不等的“對等關稅”稅率—作為對比,美國去年的平均關稅水平在2.5%左右—以致有法國媒體感嘆:“國際貿易進入弱肉強食的時代。美國對數十個國家宣布的關稅數字,仿佛要在世界地圖上重新筑起一道道的關稅墻。”
具體到亞洲地區,新的萬國關稅“倒逼”出口導向型的亞洲經濟體,及其頗具規模的跨國企業,作出改變以適應未來還可能劇烈震蕩的外貿形勢。
面對美國多年來最高水平的關稅,亞太跨國企業的貿易與投資生態,正被一系列連鎖反應重塑著。對于越南、泰國等為代表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其與美國市場聯系密切的電子、紡織和機械等產業的出口商品,都將面臨19%至20%的新增關稅。
有來自聯合國亞洲及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以下簡稱“亞太經社會”)的觀察指出,在亞太地區,對歐美有著大量出口的服裝紡織業,因利潤壓縮和合規成本上升的緣故,面臨著嚴峻的形勢,不少品牌在服裝用料上更加注意,甚至有企業提前在年中時,就把備用于年終購物旺季的存貨運抵美國,以盡可能減少高昂的關稅成本。
在特朗普7月31日宣布與韓國達成貿易協議、將對等關稅從25%降為15%的同時,早前于越南大規模布局生產設施的韓國服裝企業,正遭受著明顯的打擊。
近年來,為減少對區域內大國供應鏈的依賴,以韓世實業為代表的韓國服裝廠商,試圖推行全球生產基地戰略,卻在越南形成過度集中—在越南的出口經濟對美形成高貿易依存度的背景里,韓國的服裝業出海產生了新的過度依賴隱患,直面美國“對等關稅”政策顯著的供應鏈沖擊。
南風窗了解到,承接了來自美國等國際市場訂單的韓世實業,近年來是通過在海外采購原材料,在境外的生產基地完成服裝制造,再出口至目標市場。而公開信息顯示,該企業已經在越南和危地馬拉等數國,建立了相對完整的生產網絡;針對美國的政策變化,其還在2023年戰略性收購了美國本土一家紡織制造商,旨在擴大“美國制造”的比重,同時加強在中南美地區的產能布局,以減少對越南生產線的依賴。
韓世實業的主動變陣,是一批日韓出口企業應對美方關稅霸權的縮影。亞太經社會將這種調整總結為從戰術規避到戰略重構—其認為,這些亞洲企業的投資策略正發生深刻變化:從過去簡單地選擇搬遷產能以規避關稅,到如今更傾向于構建跨國的運營網絡,如分散制造基地、組裝工廠和研發中心,來增強自身所屬供應鏈的韌性。
這樣的戰略調整在亞太經社會看來,雖在短期內會帶來成本的明顯上升,但在更長遠的未來,卻能有效降低單一政策變動帶來的負面影響。
可在如今新一輪關稅政策落地之后,越南(20%)、印度尼西亞(19%)、泰國(19%)和馬來西亞(19%)等相對熱門的建廠目的地,均被美國加征超過雙位數的關稅。對于對美貿易順差的東南亞大多數國家而言,經過多輪磋商談判博弈后,19%至20%的新增關稅仍屬于對該地區產業格局的重大沖擊,甚至有中資出海企業在今年公開表示:“沒有所謂低成本的國家了。”
南風窗留意到,總部位于杭州的A股上市的工具企業巨星科技,在今年4月一份公開的投資者關系活動記錄里談道:“基于現有的貿易對等,去哪里都可能會碰到關稅。”但該公司同時認為,在美國的生產制造成本會隨著關稅加征繼續上升,“所以站在全球產能的角度考慮,目前東南亞仍然是整體成本比較低的地區,其次,中國的制造成本反而比之前更有優勢了”。
對于進軍東南亞的中資企業而言,剛獲得些許安寧的泰柬邊境,同樣見證著挑戰和機遇并存的時刻。
泰柬戰事肇始于過去“翡翠三角”地區的主權糾紛。今年7月下旬以來,泰柬兩國在素林省、奧多棉吉省等交界地區爆發激烈沖突。隨著F-16戰機、火炮、坦克甚至海軍戰艦陸續參戰,泰方宣布關閉與柬埔寨接壤的所有邊境口岸。
要知道,受限于自身港口的吞吐量和港務能力,柬埔寨有相當一部分貨物出口,是通過越南和泰國相對完善的港口設施來達成對外貿易的。沖突導致泰柬邊境的波貝、拜林等國際口岸關閉,陸路運輸受阻,諸多在柬中企因礦產、農產品的慣常出口路徑中斷,只能轉向成本更高的海運,不可避免地導致運輸周期延長,并使得供應鏈的穩定性受損。有相關研究報告警告稱,可能會有部分中小企業因無法承擔額外成本,面臨倒閉的風險。
突然升級的邊境戰事,同樣對在泰中企構成供需障礙。過去,泰國北部的果蔬等對華出口的農產品,通常都經由柬埔寨陸路轉運至中國。但自今年6月柬當局對準備進入該國邊境口岸的泰國蔬菜和水果發布禁令后,直到7月28日兩國達成停火協議,這期間物流的阻塞,使得中國從中南半島進口農產品和電子零部件等貨品的成本飆升。
在泰國從事農產品貿易的水果商謝波向南風窗表示,自己的主要業務是輸出泰國榴蓮、龍眼和山竹到中國市場。“由于歷年來,我們以上產品的90%都輸往中國,因此此次美國對泰國調整關稅,影響主要體現在匯率上面—人民幣對泰銖匯率降低,導致成本增加、利潤空間減少。”
謝波告訴南風窗,雖然公司的運輸線路不途經柬埔寨,在物流運輸方面相對比較穩定,“但在泰柬邊境戰事期間,我們公司的正常商業活動確實受到了不小的沖擊。這主要體現在雇用柬埔寨勞工方面,因為歷年都有很多柬埔寨勞工過來泰國務工,泰柬沖突使得大量勞工返回柬埔寨,導致用工不足,這種現象在東部龍眼生長區最為明顯”。
值得一提的是,柬埔寨最終與美國達成的19%關稅稅率,遠低于美方最初報出的49%稅率。其背景一是美國需要柬埔寨、巴基斯坦、孟加拉國這類窮國提供便宜的紡織品,如果關稅太高會直接令當地工廠裁員或搬走;二是美國意在通過降低計劃中的關稅稅率,推動柬泰雙方接受美方的停火提議;三是美國要求柬埔寨嚴格審查出口商品的原材料來源,確保非中國等國家的產品,否則無法享受“優惠”關稅—這一條件迫使柬埔寨調整供應鏈,增加本土化采購的比例。
相較于柬泰雙方因同意停火而各自獲得美方19%的“優惠”關稅稅率,印度因拒絕承認美方調停印巴停火之功,以及存在“購買俄羅斯石油”“金磚國家身份”等其他爭端,而沒有獲得與巴基斯坦一樣的19%稅率。其稅率為25%(特朗普威脅加到50%),高于被特朗普新宣布稅率的60多國中的絕大多數。
印度可謂是種豆得豆。盡管印巴5月10日停火,但印度仍禁止巴基斯坦貨物“過境”,并維持對巴商品進口禁令,甚至在巴方開放領空后,也未解除對巴航班禁令,從而繼續在南亞制造大面積物流阻塞。部分國際商船被迫繞行斯里蘭卡,將巴基斯坦商品間接發給印度客戶,并在科倫坡港提前卸下巴方所需的貨物,以免在巴方卡拉奇港周邊海域遭遇不測。
不可否認的是,中國在整合海內外供應鏈方面,仍然具有長期優勢。有關注中企進軍東南亞的研究者指出,在近年中國對東盟國家直接投資存量超過1540億美元的背景下,中國的成熟產業鏈得以和海外當地的剛性需求相結合—短期陣痛未必會轉化為長期衰退,中企出海仍存在著從“低成本依賴”向“價值競爭”跨越升級的可能性。
盡管美國與多國的貿易協議并未完全公開,但舉一反三,中國企業在東南亞的巨額投資,正遭遇著美國在該地區實施“高關稅+毒丸政策”的威脅。美國和亞洲一些國家的貿易協議中,有條款明確表示,美方將對認定為經過越南轉運的輸美商品,加征40%的懲罰性關稅;對任何被美國課以更高關稅的第三方國家來說,其經由印尼對美出口的商品,將被征收19%的“對等關稅”外加美國對該第三國加征的關稅稅率。
目前,已有不少制造商對此類條款的界定標準表示疑惑,特別是在高度依賴中國零部件和原材料的東南亞地區;而那些對美貿易公司或來自美國的采購商,也擔憂將因此面臨更多關稅負擔。對于嘗試出海建廠和展開多元化市場戰略的中企而言,必須在不同的投資目的地,做好供應鏈調整方面的準備,從而減少美方所謂“原產地規則”帶來的傷害。
過去,中企或已習慣于通過東南亞“跳板”進入歐美市場的穩定路徑,但在今后,這樣的出海策略,可能將面臨多重關稅和其他貿易政策的限制。該如何對“中國制造配合東南亞組裝”的生產外銷模式進行調整,成為考驗該區域諸多中資企業的課題。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史、美國外交史專家許海云認為,長遠來看,亞太國家包括中國在內,即使通過協商談判等手段獲得美方關稅減免,可只要前者相對于美國,在加工制造等方面還存在著客觀上的比較優勢,就存在對美貿易順差擴大、后者再次揮舞關稅大棒的可能性。
“中國企業出海,應該對投資的地區和國家做出更加精準的考慮,要在技術、標準、產品供應鏈等各個方面盡量確保自己的主導權,確保自己的技術、標準等主導權不會外流,即使企業的利潤暫時會受到影響,也應該以此為前提來決定和考慮投資設廠。”許海云向南風窗表示。
前述水果商謝波亦從自家公司經營的角度出發,認為今后應更積極投入多元化市場布局。“不能過度依賴單一市場,除了美國市場,應積極開拓歐洲、亞洲其他國家以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市場。比如,歐洲消費者對高品質水果有較大需求,我們可以針對性地優化產品供應鏈,滿足當地市場對水果品質和包裝的要求;對于亞洲周邊國家,利用地緣優勢,加強與它們的貿易往來,減少因某一地區局勢變動帶來的風險。”
放眼全球,中企出海乃至在當地建廠,都需要更慎重地考量,該如何合法規避美國的關稅限制。甚至有相關的工廠負責人表示:“廠房的折舊年限得有20年,設備的折舊年限有10年。因此,企業至少需要制定8到10年的長期規劃。”
從更宏觀的角度,許海云建議,中資企業出海,要有更大的戰略格局和思維,要和中國相關智庫、國家機構以及政府部門建立密切的往來,要了解中國的海外貿易政策、相關法律以及規章制度,要充分利用中國作為新興經濟體的產業發展優勢,“將國家優勢變成企業的優勢,變成企業的競爭力、保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