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關稅棋局

7月31日，特朗普簽署總統行政令，公布對69個貿易伙伴的關稅稅率。

4月2日“解放日”宣布的“對等關稅”，在經歷幾次推遲后，除了個別例外，沒有再推遲了。自此，特朗普政府的關稅棋局已變得比較清晰：通過高強度施壓的辦法，先逼迫幾個談判對象達成協議，為關稅武器做火力試探，得手后其他的就直接宣布稅率，從而大幅提升美國的關稅稅率，同時服務于其地緣政治目的。

但是，魔鬼藏于細節。特朗普的官宣，既不可能是美國與貿易伙伴關系的終局，更不可能成為美國掌控世界經濟的注腳。

就美國自身而言，正如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文章所稱，“過去幾個月，美國及全球經濟大體承受住了特朗普關稅政策的沖擊。但如果稅率繼續攀升，這種韌性恐難持續，尤其當美國進口商消化完為規避關稅而提前囤積的庫存商品后，真實沖擊將逐步顯現”。

“催產”協議

“與美國的談判如同穿越迷宮，最終卻回到原點。”這是負責與美國談貿易協議的印度尼西亞經濟統籌部長艾爾朗加·哈爾塔托，在與美方談判間隙對媒體說的一句話。從國際媒體對貿易談判的追蹤報道可以看出，哈爾塔托這句個人感受的表達，很可能也是不少與美國談判的國家的集體感受。“穿越迷宮”意味著對談判過程、節奏毫無掌控，而“重回原點”顯然是指談與不談效果不明顯，結果依然是高關稅。

8月1日是特朗普設定的征收“對等關稅”的最后期限。在這一天前，美國官宣了幾份貿易協議，營造出了“美國在贏”的效果。但即便是繞迷宮，真相也藏不住。截至8月1日，如果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的宣布為標準，與美國達成貿易協議的國家分別是英國、越南、印尼、菲律賓、日本、歐盟和韓國。如果以白宮網站公布協議文本為標準，則只有英國、印尼、日本和歐盟。無論是哪個標準，都與特朗普4月9日聲稱的將達成“數十份協議”，相去甚遠。

除了數量，還有“質量”。如果白宮網站公布的文本能稱為貿易協議，那么特朗普政府無疑是在“重新定義”何為貿易協議、何為貿易談判。以特朗普第一任期內談成的“美墨加協議”為參照，就能看出差異。從2017年8月啟動談判到2018年11月三國領導人簽署協議文本，歷時一年零三個月，經歷了20多輪的談判。最終的協議文本總共有34章，內文近1300頁，而且還不包括附屬文件。

從協議文本和架構上看，“美墨加協議”屬于傳統的國家間貿易協議，一年零三個月談成絕對算得上是高效率。因為國際貿易談判本質上是比較復雜的政府間行為，涉及關稅稅率、市場準入、原產地規則、豁免條款、爭端解決等一系列需要反復磋商、來回博弈的事項。但白宮公布的那幾份貿易協議，基本都是3個月“速成”，文本內容介于2至5頁之間。傳統認知里的貿易協議中那些核心要素和條款，幾乎都不存在。

4月9日，也就是4月2日宣布的“對等關稅”生效的那一天，特朗普按下暫停鍵，把征收時間推遲到7月9日。當時他的解釋是，之所以給予90天的寬限期，是因為有超過75個國家表現出談判意愿。但在臨近7月9日的7月7日，特朗普再次把征收時間推遲到8月1日。兩度推遲的原因，表面上看是給對方寬限，其實也是在給自己找臺階。因為截至7月7日，特朗普并沒有簽協議簽到手軟，僅“收獲”了與英國的貿易協議。

雖然英國也宣布達成協議，但截至8月1日，英國政府網站并沒有公布協議的詳細內容。這種“宣布但不公布”的模式，被后來的印尼、菲律賓和日本復制。唯一在官宣當天公布了協議文本的歐盟，在歐盟委員會官網發布的“解釋說明”的末尾有這么一句：“2025年7月27日達成的政治協議不具備法律約束力。除履行已承諾的即時措施外，歐盟和美國將根據各自內部程序進一步磋商，以全面落實這項政治協議。”

以常識來看，貿易談判結束后，相關方會在核對文本后同步對外公布。但特朗普政府談成的這一波貿易協議，大多是率先單方面官宣。這樣的操作，顯然是想給后續的談判對象施壓，強行推動協議“誕生”。某種程度上說，8月1日前美國官宣達成的貿易協議，充其量只能算是嚴重“早產”的半成品。其他相關方公布協議文本可能只是時間問題，但這種延遲公布，或“不具法律約束力”的表述，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所以，就出現了國際貿易談判史上未曾有過的奇特現象：特朗普政府對貿易協議的“誕生”激動興奮，而協議的另一方在“認領”上卻表現出為難。這種巨大的反差，為協議成色幾何留下了不小的解讀空間。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已經達成的協議毫無意義。與美國談成協議的國家抱著止損的心態，通過滿足特朗普的急切需求暫緩了來自美方的凌厲攻勢，為以后的利益爭取贏得了喘息空間。特朗普政府通過“催產”協議，進行了關稅戰的火力試探，為下一步的行動積攢了底氣。

關稅與霸權

在特朗普的邏輯中，貿易與關稅是可以畫等號的。截至8月1日美國達成的幾份貿易協議內容中，如果要擰出一個關鍵詞，那無疑是高關稅。除了率先達成協議的英國領到了10%的關稅，其他國家收獲的都是15%至20%的關稅。而特朗普7月31日宣布的針對69個貿易對象的關稅，絕大部分在15%以上，20%以上的占比超過三分之一。8月7日這些關稅生效后，特朗普政府基本實現了對美國進口商品高關稅的全覆蓋。

在關稅問題上，美國被拉回到了一個世紀前。歷史數據顯示，美國關稅出現持續、穩定下降的趨勢，始于1934年。那一年美國國會通過了《互惠貿易協定法案》，當年的稅率是18.4%，1944年降到10%以下，1994年至2024年基本維持在3%以下。根據耶魯大學“預算實驗室”8月1日的報告，如果特朗普政府公布的關稅稅率維持不變，那么美國的平均關稅稅率，將從2024年的2.4%猛增到18.3%。

“所有人都必須交錢，獲得的激勵就是他們有權在美國做生意。”特朗普在7月8日一次內閣會議上的這句話，反映出高關稅政策運作的背后有著強勁的財政動機。根據美國財政部的數據，2024年全年美國關稅收入是770億美元，而截至今年6月，美國的關稅收入已達1080億美元。不難看出，關稅已成為特朗普政府經濟政策的支柱之一。

以高關稅為導向的貿易協議之所以能達成，與特朗普政府的談判策略不無關系。CNN的文章把這個策略總結為“心理戰術”，“將潛在關稅痛苦門檻設得極高，以至于任何低于這個門檻的結果都顯得像是一場勝利。”比如，特朗普此前威脅要對日本商品加征25%的關稅，在達成的協議顯示稅率是15%后，日本股市竟應聲大漲。而特朗普重返白宮前，美國對日本商品的關稅稅率約為1.5%。

這種并不高明的心理戰術，充其量只能說是策略奏效的原因之一。更為關鍵的原因在于，不確定性給企業和投資者制造的痛苦，比高關稅更甚。《紐約時報》的文章分析稱，特朗普政府在貿易談判上制造的不確定性，正在阻礙企業和國家制定計劃，全球商業規則已讓位于混亂狀態，而“不確定性是全球經濟的毒藥”。

此外，“先從盟友下手”是特朗普政府談判策略奏效的重要原因。8月1日“大限”前談成貿易協議的對象里，不是美國的長期盟友，就是因某些原因對美國有所求的國家。從公布的協議內容可以看出，高關稅只是美國的單邊行為，這些國家對美國商品都是低關稅甚至零關稅，而且有的還附加了數額不菲的對美投資承諾。從政治經濟學角度看，這種局面事實上已屬于“經濟制裁”的范疇。

制裁盟友，這種看似“反常”的現象，其實很符合美式霸權邏輯。美國康奈爾大學經濟史學者尼古拉斯·穆爾德，在今年3月《外交事務》的文章中對比了美國把經濟武器化的歷史與現實：“冷戰期間，華盛頓對盟國實施經濟脅迫是常態。往屆政府與特朗普的區別僅在于措辭分寸，但威脅的實質往往如出一轍，要么服從美國政策優先事項，要么承受嚴重經濟損失。”施壓達成高關稅協議，特朗普政府為何先對盟友下手？因為更容易得手。

研究經濟制裁史的美國學者丹尼爾德茨納，在其1999年出版的《制裁悖論：經濟治國術與國際關系》中，揭示了“制裁悖論”這一現象，即針對對手的制裁往往比針對盟友的制裁數量更多，但針對盟友的制裁在成功率上要比針對對手的更高。“被制裁國對與制裁實施國之間沖突預期越高，做出妥協的可能性就越小。”所以，“華盛頓對那些致力于與其維持長期同盟關系的國家，反而擁有更強的支配力”。

收錢絕不是高關稅的唯一目的，地緣政治是另一個重要考慮。特朗普政府的關稅牌打到這個階段，另一條主線已若隱若現，那就是以高關稅作為施壓手段，影響國際貿易、投資的流向，以及供應鏈、產業鏈的變化趨勢，使其朝著有利于美國經濟并能服務于美國霸權的方向演變。已達成的貿易協議里都有兩個突出特點，其一是雙邊層面的利益明顯向美國傾斜，其二是帶有針對第三方的條款，最明顯的是對“轉口貿易”征收高達40%的關稅，這事實上是“美墨加協議”中“毒丸條款”的放大版。

政策豪賭

“特朗普如今抱持著某種戰無不勝的錯覺，在關稅問題上采取比所有人預期都更激進的立場，他似乎篤定自己能夠為所欲為而不受懲罰。”前美國財政部高官道格拉斯·雷迪克，對特朗普的心態做了精準的把脈。CNN7月23日的文章寫道，“在全球范圍內對進口商品征收史上最高關稅，這標志著特朗普總統任期內最大膽的豪賭之一。”但該文認為，這場貿易戰遠未結束，特朗普決策的長期影響，無論是在經濟還是政治層面，都可能造成破壞性后果。

之所以敢在貿易談判中漫天要價，在特朗普的邏輯里，是因為“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掌握著談判的籌碼與優勢。”這的確是事實，但并非事實的全部。特朗普政府把美國的關稅水平拉回到一個世紀前，但無論是美國還是世界經濟，其復雜程度都與一個世紀前所不能比。關稅的功能絕非只是美國能多收錢這么簡單，其外溢效應絕非白宮的幾顆大腦所能掌控。況且，雖然美國經濟體量依然是世界第一，但不再一家獨大已經很多年。

在特朗普政府高關稅的影響下，國際貿易流向、供應鏈、產業鏈確實在發生變化，這是資本的避險邏輯使然。但資本另一條更為根本的邏輯是逐利。《紐約時報》一篇分析日本貿易談判的文章透露，兩國之所以能達成協議，15%的關稅是關鍵點，因為日方認為這個稅率是日本重要對美出口商品尚能承受的底線。但是，如果把貿易伙伴的企業逼到“尚能活”的狀態，美國市場的誘惑力無疑會降低，逐利的動機將促使資本不得不做出調整。

特朗普政府“催產”協議的喧囂，掩蓋了另一個現象，那就是美國的主要貿易伙伴，出于“避險”的動機而做的政治性決策。《紐約時報》的文章寫道，“面對日益加劇的混亂局勢，歐盟及眾多國家正試圖構建一個更不易受美國關稅影響的全球貿易新體系。”在與美國達成“城下之盟”前，歐盟已經在貿易上實施了一系列戰略性行動，比如與加拿大靠攏，與英國整體關系回暖，強化與亞洲、拉美的經貿關系等。

歐盟的動作屬于正常的政治反應，這種“表面遷就，私下疏離”的做法，不太可能是美國盟友中的孤例。著名國際政治學者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在《外交事務》6月的文章中就指出：“面對霸凌，盟國或會暫時屈從，但如果把貿易伙伴視為不可靠的霸凌者，它們就更可能陽奉陰違，并伺機降低長期依存度。”當政治避險的動機與資本逐利的邏輯結合起來，特朗普政府高關稅政策的代價會變得更清晰。

《南風窗》此前的文章《美國變局與世界貿易》中論述了這樣一個現象，即一方面美國在與世界經濟拉開距離，同時又表現出強烈的掌控世界經濟的欲望。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的上述文章也表達了類似觀點：“特朗普總統的執政方略始終存在雙重悖論，既企圖將美國意志強加于全球，又竭力讓美國置身國際體系之外。”在他們看來，特朗普政府這種把高關稅作為政策武器的做法，正在瓦解美國霸權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