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評級機構從市場“看門人”向責任承擔者的轉型,本質是專家責任制度從理論共識到法律落地的跨越。通過制定《信用評級法》確立法定專家地位,以特別注意義務(程序合規/模型透明)與一般注意義務(第三方核查)的分層設計厘清行為標準,并依托過錯推定原則、舉證責任倒置及安全港規則完善救濟機制。
信用在人際關系中一般是指個人履行承諾的可靠程度,在經濟活動中一般是指個人或組織的還款意愿和能力。在法律層面,《牛津法律大辭典》中對信用的理解是,借貸一方作出承諾,在將來某時間內將對自身現在接收的事物或服務等進行回報,給予相應的報酬。信用本質上是他人對自己未來行為的一種主觀預測和評價。信用在現代社會具有非常重要的經濟價值,因此需要信用評級將信用盡可能地客觀化、精確化。
信用評級行業發軔于十九世紀中葉的美國。彼時,伴隨企業債券的興起,其信用狀況因缺乏政府背書而備受投資者質疑,信用評級機構應運而生。經美國證監會(SEC)“全國認可的統計評級機構”(NRSRO)制度認證,穆迪(Moody’s)、標普(Samp;P)、惠譽(Fitch)三大機構在全球確立了壟斷地位。
信用評級需遵循規范化流程,通過全面收集受評對象自身及外部環境的準確數據,運用科學評估分析方法,最終以簡明、直觀的符號標識其信用等級。作為一項高度專業的活動,其執行主體需為獨立、專門的機構一信用評級機構。信用評級機構對受評對象包括主權國家、經濟組織和金融工具。其評級行為可分為主動(無償)與被動(受委托有償)兩種形式,后者為當前主流模式。
我國的信用評級行業亦伴隨債券市場的發展而起步。早期評級職能由銀行內部機構承擔,直至1987年首家獨立非銀行機構—上海遠東資信評估公司成立。自前,中誠信、聯合資信、大公國際為國內主要信用評級機構。
信用評級機構的角色權利悖論
信用評級機構出具的信用評級具有極高的社會價值與經濟價值,在資本證券市場中尤為關鍵,直接決定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的融資成本、融資資格,甚至影響其未來發展前景。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部分金融工具的強制評級要求已被取消一例如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取消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信用評級要求有關事項的通知》廢止了《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管理辦法》第9條關于債務融資工具發行的強制評級規定;中國證監會2021年修訂的《公司債券發行與交易管理辦法》也刪除了原第19條“公開發行公司債券必須進行信用評級”的要求一但資產支持票據、項目收益票據等其他金融工具仍保留強制評級規定。實踐中,受市場慣性、投資者風控邏輯及流動性需求驅動,信用評級在公司債券發行中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常規配置。
信用評級機構的影響力已遠超普通私人機構范疇,ArthurR.Pinto曾斷言“世界有兩大強權,一是美國政府,二是穆迪,此觀點形象地揭示了其近乎公權力的全球性地位。在資本市場中,其作為“看門人”的角色與會計師、承銷商同等重要;而在主權信用評級領域,其全球影響力更是不言而喻。典型案例包括2011年標普下調美國主權評級引發的全球資本市場劇烈震蕩。
然而,國內外主流信用評級機構普遍采用公司制,其私有屬性與其評級產品所依賴的公共信服力之間存在天然張力。“發行人付費”模式及事實上的壟斷地位,持續引發對其獨立性、客觀性的質疑——2001年安然事件與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中暴露的評級虛高、反應滯后且劇烈調整等問題即是明證,并導致投資者巨額損失。主動無償評級亦非完美解決方案,其可能異化為對未付費發行人的隱性收費壓力。主權評級被用作政治工具的風險,亦在公眾預期之中。
鑒于此,對評級機構權力的約束亟需構建三重機制:結構性控制(通過分權制衡)、程序性控制(以透明化、參與性規則遏制尋租)及問責性控制。其可能承擔的責任涵蓋行政、刑事與民事責任:前兩者側重于公權力機關主導的懲戒;而民事責任則聚焦于對評級使用者(投資者及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的損害救濟。
專家責任的認定困境:法律定位與關系重構
“買者自負”的前提是“賣者盡責”。通常情況下,投資者應自行承擔投資風險,但該原則成立的關鍵在于其投資決策系基于真實、自由的意愿表達,不被欺詐或誤導。信用評級的核心功能在于緩解投資者信息不對稱。當投資者基于對信用評級結果的合理信賴進行投資時,若評級機構未能披露已存在的重大違約風險(甚至發行主體本不具備發行資格),其責任不能僅以“評級屬預測性意見”為由免除。然而,信用評級固有的主觀性特征,確實使其責任認定區別于會計師、律師等其他資本市場“看門人”。此外,對于證券領域之外信用評級運用的責任承擔規則,目前尚屬法律空白,亟待明確。
1.信用評級機構的法律定位 專家責任
信用評級報告與會計師的審計報告、律師的法律意見書存在本質差異:其核心在于對受評對象未來信用狀況的主觀預測,而非對既有事實的客觀陳述。正因如此,信用評級報告通常附帶“僅供參考”的免責聲明。基于此特征,英美法系曾將信用評級機構類比為新聞媒體,使其受言論自由原則保護,并豁免因評級錯誤導致的賠償責任—一這一立場顯然有失公允。
事實上,信用評級活動具有鮮明的專家屬性。高度專業性——需嚴格市場準入資質及專業分析能力;職業精神要求—從業人員需具備專業操守與保密意識;強信賴基礎—評級結果被市場及公眾廣泛采信。這些特征充分表明,信用評級機構應與為債券發行提供服務的律師、注冊會計師、資產評估師等主體同屬專家范疇。然而,現行法律框架存在顯著失衡:后者受《律師法》《注冊會計師法》《資產評估法》等法律規制,而前者僅由部門規章《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規范,具體差異如下:
一是執業準入制度缺失。信用評級分析人員在專業性、職業道德及保密義務方面的要求不亞于律師等專家群體,但《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僅要求提交信用評級人員的情況說明和證明文件,未建立法定執業資格體系。《公司債券發行與交易管理辦法》第6條中需公司債券發行提供服務的主體嚴格遵守的“執業規范”對信用評級人員來說是缺位的。
二是民事賠償規則缺位。《律師法》第54條、《注冊會計師法》第42條、《資產評估法》第50條,在法律層面對專業人員的賠償責任進行了規定。唯一一部整體規范信用評級業的文件——《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整個第八章法律責任中僅涉及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完全缺失民事賠償規則。
由此可見,信用評級機構及人員尚未獲得法律認可的專家身份,其民事責任僅能依據一般條款認定。但專家責任在過錯認定與行為與損失的因果關系判定上具有其特殊性,這不僅適用于侵權領域,同樣適用于合同領域。專家義務可構成侵權法中的注意義務,也可構成信用評級委托合同中默示的合同義務。因此,亟需通過專門立法確認其專家地位,構建與其專業屬性相匹配的責任規則體系。
2.信用評級機構與委托人之間的法律關系
信用評級機構與委托人之間基于信用評級合同形成合同法律關系。關于合同性質,學界存在委托合同、承攬合同、服務合同等不同觀點。本文認為,信用評級合同與前述合同的區別不在于任意解除權、手段債務還是結果債務等傳統要素上,其根本區別在于:基于評級機構的專家屬性及評級結果的公共性,其所負合同義務應超越明示約定,延伸至法定的默示義務。當合同的約定違反信用評級機構應承擔的默示義務情形時,應無效,比如免責條款。在此框架下,信用評級機構違約行為的認定標準可與侵權法中的注意義務違反標準趨同。就舉證責任分配而言,可借鑒《勞動合同法》的舉證責任倒置規則一一鑒于信用評級機構對履約過程的證據具有絕對控制優勢,由其承擔無瑕疵履行的證明責任更具合理性。
3.信用評級機構與投資者之間的法律關系
有觀點認為投資者與信用評級機構在被評者付費模式下仍存在合同關系一一被評者在沒有獲得投資者授權的情況下代理投資者向信用評級機構發出了要約;評級機構發布評級報告的行為構成要約邀請,投資者購買債券意味著其確認了前述要約;推定信用評級機構作出了承諾。在信用評級機構與投資人之間構建合同法律關系在某些方面有利于對投資人的保護,但該理論存在法律技術操作復雜的局限。筆者認為,更可行的路徑是通過立法將評級合同法定化為利益第三人合同。不論是主動評級還是被動評級,投資者均為評級結果的實質使用者。但需指出,現行實證法已明確采用侵權責任路徑予以規制。
依據《證券法》第163條,信用評級機構作為證券服務機構,在證券發行、上市、交易等業務中提供評級服務時,因制作、出具的文件存在虛假記載、誤導性陳述或重大遺漏,違反勤勉盡責義務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侵權責任。該條款采用過錯推定原則,并規定連帶責任承擔方式。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第11條確立了交易因果關系推定規則,進一步減輕了投資者的舉證負擔。
4.信用評級機構與非合同關系評級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
非合同關系評級主體包括信用評級機構進行主動評級的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也包括委托評級主體與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分離的情況。此種關系實為金融監管與民商法交叉領域的特殊制度設計,核心在于平衡市場信息自由與“商事人格權”保護。《民法典》第1024條規定,民事主體享有名譽權。
名譽包括信用。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每辱、詐謗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名譽權。第1029條規定,民事主體發現信用評價不當的,有權提出異議并請求采取更正、刪除等必要措施。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有權要求更正不當評級,但主張侵權損害賠償需證明評級機構存在虛構事實、惡意低毀等故意侵權行為一這一嚴苛標準明顯傾向于保護評級機構。然而,鑒于信用評級的專業性與市場影響力遠超普通社會評價,法律理應對評級機構施加更高注意義務:損害賠償范圍應擴張至過失導致的評級失準。
如將信用評級機構與委托人之間的有償合同認為是服務合同,那么信用評級機構與非合同關系評級主體則可能構成贈與合同。《民法典》第662條規定,贈與的財產有瑕疵的,贈與人不承擔責任。贈與人故意不告知瑕疵或者保證無瑕疵,造成受贈人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無瑕疵”的實質內涵應理解為評級機構默示承諾已履行專家勤勉義務。
綜上可見,不論是侵權關系還是合同關系,責任認定的核心均在于信用評級機構是否違反其作為專家應盡的特殊注意義務。
專家責任的適用邊界:義務標準與司法審查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第4條第1款規定了虛假陳述違反義務的來源,包括法律、行政法規、監管部門制定的規章和規范性文件關于信息披露的規定,均為法定義務。由此引發關鍵爭議:當信用評級機構違反合同約定義務,如現場調查范圍、訪談次數等特別條款時,第三人能否據此主張賠償?本文主張,信用評級機構通過合同自設的義務,應擴張解釋為專家注意義務的組成部分,與法定義務同屬責任認定依據。
《債券會議紀要》第六部分雖明確評級機構對專業事項負特別注意義務、對其他事項負一般注意義務,但“專業事項范圍”的界定因立法層級缺陷存在操作困境—我國信用評級領域缺乏上位法統攝,其程序規則散見于《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銀行間債券市場信用評級業務自律指引》等部門規章,導致義務邊界認定存在顯著不確定性。
1.程序性事項
信用評級機構的程序性義務貫穿評前、評中、評后全流程。
評級開展前,信用評級機構應保證自己和信用評級人員的獨立性,避免利益沖突。信用評級機構與受評對象(經濟主體或債務融資工具發行人)之間若存在共同控制、相互持股達 5% 以上、或在評級業務前后六個月內買賣其證券等情形,可能引發利益沖突。評級人員本人或直系親屬若持有受評對象 5% 以上股份、擔任其高管或所聘任的其他服務機構負責人、持有其證券超50萬元或發生累計超50萬元交易,可能引發利益沖突。建立“防火墻”,評級機構與關聯機構、評級作業部門與營銷部門、評級業務與合規部門相互獨立。不存在利益關聯,信用評級從業人員的薪酬不得與評級對象的信用級別、債務融資工具發行狀況等因素相關聯,信用評級機構不得向受評經濟主體或者受評債務融資工具的發行人及相關第三方提供顧問或咨詢服務。
評級過程中,信用評級機構的盡調應確保數據材料來源合法合規、真實、準確、全面。建立完備的工作底稿,運用評級專業知識和適當的評級方法來分析其信用風險,形成初評報告。信用評級初評結果應當經過三級審核程序,包括評級小組初審、部門再審和公司三審,各審核階段應當相互獨立。審核通過的初評報告應由內部信用評審委員會召開評審會議,以投票表決方式最終確定。
評級后,在信用評級結果有效期內,持續監測、評估評級對象信用狀況的變化情況。評級結果有效期超過一年的,信用評級機構應自評級生效起一年內至少披露一次定期跟蹤評級結果。評級對象發生可能影響償債能力或償債意愿的重大事項時,信用評級機構應當進行不定期跟蹤評級并及時披露評級結果。
2.信息披露義務
信息披露貫穿整個評前、評中和評后過程。涉及信用評級機構涉嫌違反專家責任導致虛假陳述的信息包括,相關財務數據、重要事實、重大事件等。記載不實或不符合真實情況的構成虛假記載,此系對信息真實性的要求。隱瞞或未及時披露導致信息不完整、不準確,會構成誤導性陳述,此系對信息、及時性的要求。應當披露而未予披露的構成重大遺漏,此系對信息全面性的要求。以上構成信息披露的標準。
信息披露的范圍,從大公國際信用評級框架圖可見,信息披露需完整覆蓋評級模型的全要素構成與動態邏輯:包括宏觀環境(如國家統計局數據)、行業競爭力(行業協會報告交叉驗證)、償債能力核心指標(經審計的現金流量表及債務結構)等基礎模塊的權威數據來源;對“外部支持分析”等主觀模塊應披露概率量化依據(如政府擔保歷史履約率);尤其需揭示“調整項”的觸發機制(如財務指標偏離行業均值 15% 自動觸發)及權重上限(如主觀調整不超過最終評級結果的 20% ),從而將黑箱化的模型運算轉化為可追溯。
3.勤勉盡責
勤勉盡責義務的認定應以評級機構是否嚴格遵守法定評級程序為核心,而非苛責其評級結果與實際情形的偏差。專屬于信用評級機構的程序和信息搜集、披露義務,信用評級機構應負特別注意義務。對其他一般事項,如對其他專家業務中涉及的財務、會計、稅務以及法律等事項僅負有普通注意義務。對特別注意義務和普通注意的違反均構成勤勉盡責責任的違反。欣泰電氣案中((2019)最高法民終1941號),法院因中介機構未編制查驗計劃或者保留工作底稿,認定其未盡職履責。五洋債違約案((2021)浙民終389號)中,大公國際已披露相關投資性房地產低價出售事項,但未降低評級,法院認為其未勤勉盡責。另一方面,基于信用評級業務本身的前瞻性和技術限制,應避免陷于上帝視角對評級結果與實際結果的差異進行評判。
綜上所述,信用評級機構從市場“看門人”向責任承擔者的轉型,本質是專家責任制度從理論共識到法律落地的跨越。當前困境的核心在于:盡管評級活動具備專業壁壘、公眾信賴與風險定價權三重專家屬性,但《信用評級業管理暫行辦法》的規章層級缺陷、執業準入缺位與民事賠償規則真空,使其深陷“專家實態”與“非專家待遇”的制度性割裂。這種割裂直接導致勤勉盡責標準模糊、注意義務邊界爭議以及因果關系證明困境,并在欣泰電氣案與五洋債案的裁判分歧中具象化。破解之道在于構建以“身份法定化-義務標準化-責任閉環化”為支柱的專家責任體系:通過制定《信用評級法》確立法定專家地位,以特別注意義務(程序合規/模型透明)與一般注意義務(第三方核查)的分層設計厘清行為標準,并依托過錯推定原則、舉證責任倒置及安全港規則完善救濟機制。唯有如此,方能在捍衛評級機構風險揭示功能的同時,將其權力鎖入責任的籠中,最終實現投資者權益保護與資本市場秩序穩定的雙重制度價值。落實問責機制,彌合其私主體屬性與評級公信力之間的內在沖突,最終服務于資本市場的健康秩序與投資者權益的切實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