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近世;德川幕府;“公”權建構;奉公意識;朱子學;公私倫理 [中圖分類號]D313.7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5)03-017-08
近世是日本歷史上武士掌權持續時間最長的時代,德川幕府的政治體制、權力運作方式以及政治理念深刻影響了當時的社會形態。在經歷了“下克上”現象的戰國時代后,德川幕府建立初期著力強化其核心政治架構,確立幕府作為“公”權的主導地位,并通過思想觀念的引導,重塑皇室、大名、武士以及民眾與德川幕府的關系。這些措施不僅奠定了日本近世統治制度與思想基礎,而且塑造了當時的政治關系和社會秩序。
日本近世政治體制及其相關的政治理念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熱點,并蓄積了大量研究成果。這些成果主要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政治史視角下的幕府權力結構研究,主要探討德川幕府如何通過法律文書、軍事控制等手段削弱朝廷和大名的權力。婁貴書、深井雅海系統研究了德川初期專制統治的確立,并分析了歷代將軍所采取的政策;藤野保、李卓重點分析了德川幕府對大名的統治政策,指出頒布法令、攤派軍役等是保證幕府穩定的有效方式②;朝尾直弘、笠谷和比谷則從政治結構的角度分析了德川幕府的政治結構和機構特點,指出領主制是其統治的基礎③。二是關于朱子學服務于政治統治的研究,主要探討朱子學如何被改造為德川幕府的政治理念,及其在政治統治中遭遇的困境。周杰、吉田昌彥、高悅分析了朱子學與德川幕府政權的互動,揭示了德川幕府在使用朱子學時的選擇性立場①;田原嗣郎、島田英明則從思想史的角度分析了德川幕府政治思想的演變過程,剖析了其主要內容及不斷發生轉變的特點。
然而,現有研究極少從公私關系互動機制和公私觀念功能的角度剖析德川幕府的權力構建過程。事實上,幕府對“公”權的合法性構建,始終以重塑公私秩序為核心策略。基于此,本文將系統考察幕府如何確立“公”權的統治根基,包括天皇權威的符號性收編、武士私權的制度性消解、武士公私倫理的普遍性改造,以期糾正史學界對德川幕府絕對專制的刻板認知,試圖為幕藩體制研究提供新的研究維度。
一、天皇權威的符號性收編:對天皇“公”權威的利用及對其權力的限制
“本能寺之變”以后,豐臣秀吉憑借強大的軍事實力和大膽的謀略計劃,在織田信長的家臣爭斗中逐漸勝出,成為織田信長的實際接班人。他以武力統一日本后,實行太閣檢地、刀狩令、兵農分離等措施,使武士階層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私欲最大來源的土地,從而有效控制了大名、家臣之間的私斗。然而,1598年豐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與其他四個實力大名組成“五大老”,在掌管外交、軍事、知行、寄進等權力時,互相爭權奪利,挑起爭斗。關原之戰后,毛利輝元等大名敗北,喪失了政治發言權,德川家康成為日本的實際掌權者。
1603 年,德川家康迫使“公”家朝廷任命其為征夷大將軍,官位從正二位升至從一位,確立了在武士階層的最高統治者的地位,從而邁入“公”權的體系。1611年,西國多個大名向德川家康呈交了誓約書,其中寫道“如右大將家,以后代代公方之法式可奉仰之”③,闡釋了武家政權擁有“公”權的合法性。可見,德川家康沿襲了源賴朝、足利尊氏借助天皇權威樹立威信、確立武家公權力正當性的做法,以“大公儀”的身份成為朝廷官員之一,明確了與天皇、朝廷的公私、上下關系。德川家康及以后的幕府統治者雖對天皇、朝廷權力進行了種種限制,但始終未否定天皇權威,未顛覆將軍與天皇的關系。相反,他不斷強調與天皇的淵源,為自身威信提供有力支撐。幕府侍官林羅山認為,將軍權力的源泉在于天皇權威,所以必須突出將軍的皇室源流,說明武家權力的源泉在于“皇胤”,因此他指出源氏一德川氏的家系都源自清和天皇,認為“各世系皇帝出者,皆皇胤也。本有枝,派有流,姓氏錄中所謂皇室別是也本枝派流皆萬年無窮盡,盛大無比”④。
然而,天皇的權威只不過是武家政權用于對付諸藩的政治手段之一,上下關系也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為防止天皇、朝廷權力增強,幕府對“公家”貴族尤其是天皇從經濟、政治等各方面進行了嚴格限制。
首先,限制天皇授予大名官職的權力。1606年,德川家康向朝廷提出“武家諸者官位之事,若無推舉則不宜被授之,”③防止朝廷和大名結合形成反幕府的勢力。1611年,德川家康獲得武家官員“員外官”的設置權,顛覆了“大寶律令”以來的傳統。1615年,《禁中并公家諸法度》規定“武家之官位者可為公家當官之外事”,標志著武家官員的任命與罷免完全由將軍掌握,天皇的敘任權只停留在幕府決定后進行宣布的水平。此外,幕府對朝廷內部官員的敘任也進行了限制,《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第5條規定:“器用之御仁體,雖被及老年,三公攝關不可有辭表。但雖有辭表,可有再任事。”剝奪天皇對“三公之職”的任免權。可見,幕府欲通過對天皇、朝廷官吏任免權的限制使公家、武家官位體系進一步分離,切斷了天皇與大名的聯系。“公”事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官位敘任,但這一權力變成了形式,成為“本朝代代之將軍家中前代未聞之御事”①。
其次,干預皇位繼承。在后陽城天皇挑選皇位的繼任者時,德川家康表明了欲推薦政仁親王的意愿。對此,后陽城天皇感嘆道:“諸事不順,豈有不苦乎?唯以淚洗面。”②由于政仁親王并非后陽城天皇中意的繼承人,所以政仁親王登基后,天皇與上皇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導致公家官員分幫分派,朝廷風氣混亂不堪。德川家康正好借調和上皇和天皇間矛盾之名,加快了干涉皇室事務的步伐。不僅如此,德川家康還把孫女和子嫁給后水尾天皇,試圖效仿“攝關政治”外戚干政的模式,進一步控制朝廷。1629年,和子的女兒、年僅七歲的明正天皇繼位,德川秀忠以外祖父的身份插手朝廷大事。
再次,掌控天皇授予紫衣的權力。紫衣本來是朝廷頒發給高僧的法衣、袈裟,是天皇權威的標志,也是朝廷的財政來源之一。1613年起,幕府為切斷朝廷與寺院、神社的聯系,先后頒布了《勅許紫衣法度》《大德寺妙心寺等諸寺入院法度》《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等法律條文。其中,《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第16條規定:“紫衣之寺住持職,先規稀有之事也。今年猥勅許之事,且亂臈次,且污官寺,甚不可然。于向后者,撰其器用,戒臈相積,有智者聞者,入院之儀可有申沙汰事。”要求天皇不得隨意授予高僧紫衣。1627年,后水尾天皇授予十幾位僧侶以紫衣。德川家光知道后,宣布此舉違反法度,并讓京都所司代收回紫衣。面對幕府將軍的犯上行為,朝廷進行了反抗,大德寺、妙法寺的住持、高僧也給予了聲援,但最終以幕府的勝利告終。這表明“幕府法度高于天皇勅許,作為朝廷官職之一的將軍實際上已經凌駕于天皇之上。”③
此外,武家傳奏也是江戶幕府用于監督朝廷、天皇的動向而精心策劃的重要職位。傳奏一職于室町時代設置,歷來由天皇從公卿中挑選,用于傳達幕府的奏請及朝廷的指示。至江戶時代,傳奏改為由幕府挑選,朝廷無法過問。然而,擔任此職的人均是對幕府有好感的公卿,廣橋兼勝、三條西實條等無不是致力于朝廷與幕府的和睦,對幕府言聽計從的人。由此,朝廷傳奏變為武家傳奏,皇室被進一步監視和控制。
最后,以法律的形式剝離天皇與政治權力的聯系。1615年,對朝廷控制十分嚴厲的《禁中并公家諸法度》頒布,其中第一條就是對天皇的規定:“天子諸藝能之事,第一御學問也。不學則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貞觀政要》明文也。《寬平遺誡》,雖不窮經史,可誦習群書治要云云”,以法律的方式對天皇加以約束。公家只能專注于文,不能近弓箭,且“無論老小,違背行儀法度者以罪罰之。”④因此,當擔任武家傳奏的日野資勝看到公卿貴族學習騎馬、兵馬、鐵炮時,認為這種行為不合古法,應該制止。
綜上可見,幕府將軍一邊借助天皇權威樹立威信,一邊在世俗權力方面對天皇權力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嚴格限制。結果,朝廷成為了一個擁有的領地不如一個普通大名,且花銷需要幕府支付的傀儡機構,以學問為“擅長之事”的天皇再也難以發揮“公器”的作用。
二、武士私權的制度性消解:幕藩體制下奉公意識的強化
德川家康統一日本后,建立起既不同于歐洲封建王權,又不同于中國古代中央集權制的幕藩體制。該體制建立在地方割據統治、主君與家臣之間主從關系的基礎之上。將軍處于權力機構的頂端,是政治上的統治者和軍事上的統帥者;大名處于將軍之下,是地方藩國的統治者和軍事長官;藩國武士處于大名之下,服從效忠于大名。德川幕府實施如下政策,構建了以武士階層為統治階級、下級相對于上級為私、上級相對于下級為公的統治結構。
在政治上注重譜代主從制,強調大名的公儀身份。譜代主從制指幾代人都效忠于同一主家,和主君結成主從關系的制度。兒玉幸多指出,德川家康之所以能取得天下,正得益于三河時代忠誠的譜代家臣。①這些家臣“只知德川氏而不知其他,以德川家為自己家,明知必敗仍勇往直前,享有‘三河武士天下無敵’的美名。”②奉公于德川家的大久保忠教如此描述了對主君的忠誠:“背主者,處七逆罪,墜無間地獄,故應對御主更懼怕也。又,背親者,處五逆罪,墜無間地域,受夜晝苦。人應恐此苦,珍重御主及親,不背御意。”③他認為家臣應該視主君為一體,視主君家為自己家,背叛主人的家臣應該被處以比背叛父母更重的罪行。譜代家臣受恩于歷代主君,認為有了主君的恩顧,才有自己的存在,所以既要盡忠于現在的主君,也要奉公于以后的主君,以保證包括譜代家臣在內的“御家”源遠流長。
盡管譜代家臣與一般家臣在俸祿多少和官職高低上有所差別,但作為公儀,在執行將軍命令、效忠主君方面擁有平等的地位。持有主君命令的家臣無論俸祿多少、知行大小,所有家臣都必須聽其號令。大名作為公儀,“扶持、切米、借物等,縱然極少,亦應不懷私欲,廉直處之…一切皆應以公役為第一,萬不可自用,”“須按分限之別享軍役道具馬等,不可喜兵具外之道具,享私之奢侈。”④江戶武士以節儉為德、以俸祿私用為恥的原因,就在于他們的地位和俸祿并非私的屬性,即在他們看來,私利、私欲是反倫理的行為。
法律也規定武士須各盡公儀之責,不得依仗公權力肆意擴張私勢力。其中,《武家諸法度》是為了確定大名領國支配、確立大名作為公儀的合法性、激發大名的公儀自覺性而制定的法律。其內容既有“背法度輩,不可隱置于各國事各國大名小名諸給人,各相抱士卒有為叛逆殺害人告者,速可追出事”等禁止大名私藏犯人、包庇壞人的規定,也有“國主、城主、一萬石以上近習、物頭者,私不可結婚姻事諸國主并領主等不可致私之諍論,平日須加謹慎也”等限制大名之間私婚、私斗的條款。尤其在德川家光增加了參覲交代、保障道路交通、禁止私設官卡、停止私造大船、固定寺社領地等內容以后,大名的行動被牢牢控制在了幕府的掌控之下。
除了約束武士行為的條款以外,幕府法還有專門要求家臣盡職奉公的規定。如《寬永諸士法令》規定,“砥礪忠孝,嚴守禮法”③;《東照宮御遺訓附錄》規定,“辨忠與不忠者為明君,不辨忠與不忠者為愚將”③;《德川成憲百條》規定,“不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關系為大倫”③等等。對于脫離主君的家臣,《諸士法度》規定,“嚴禁接納棄奉公之侍”@,意味著武士無權解除和主君的主從關系,其他主君也不能接受脫離主君的下級武士。這樣,離開主君就意味著成為沒有主人、沒有俸祿的“浪人”。
在經濟上,幕府將軍是日本國的最大領主,擁有約占全國1/4面積的領地,以及眾多的直轄城市、礦山。德川家康把剩余的土地作為“御恩”分封給各藩大名,讓他們統治管理。大名對恩領具有管理權,但沒有所有權,將軍有隨時沒收、減少封地的權力。為了切斷大名與領地及領民的聯系,將軍頻繁改封。僅家康、秀忠、家光時期,通過改易、減封、轉封、削封等方式改變領地的大名就多達120個,連親藩、譜代大名也在其列。同時,作為“御恩”的領地原則上只能享有一代,當大名遵守幕府規定、忠誠奉公時才能獲得將軍頒發的、允許世襲的朱印狀;而當大名違反幕府法律或對將軍“大不敬”時,將軍就會收回領地或改換領主。
同時,幕府將軍還改大名領地所有權為地租征收權,讓大名變成領地的管理者,而不再是所有者。由此,鐮倉、室町時代主君分給家臣的那種看得見、摸得著的領地變成了薪俸,恩領變成了抽象概念,從而大大降低了大名之間因爭奪私領而發生戰亂的可能性。既然大名和藩士都是地租征收者的身份,那么武士就變成了脫離土地、享受俸祿的官員,主君的祿米成為他們唯一的經濟來源,離開了主君就意味著喪失了生活支柱。如此,將軍掌握了大名的經濟命脈,大名掌握了藩士的經濟命脈。
在軍事上,幕府將軍是實力最為雄厚的軍事首領,其直屬的武士——御家人、旗本、隨從的數量多達8萬人,相當于各藩軍事力量的總和。為防止大名軍事實力增強,幕府將軍以各種方式對大名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行為進行限制。德川幕府成立不久就把藩的數量從幾十個增加至260多個,以增加藩數量的方式削弱各個大名的實力,極大地分散了原有大名的武裝力量,使大名喪失了與幕府對抗的能力。此外,幕府將軍規定了“一國一城”的制度,銷毀除本城以外的所有城池,更不能私建城郭。對于城池有所損壞的則規定:“居城之隍壘石壁以下敗壞之時,達奉行所,可受其旨也。櫓墀門等之分者,如先規可修補事。”城池的修補必須經過幕府的同意,且不是任何部位都能修補。當發生動亂或沖突時,凍結大名的軍事權力,“于江戶何國,假令何篇之事難有之,在國之輩者守其所,可相待下知事。”①即無論發生多大的緊急事態,大名都要等待幕府命令,不得向領國外發動軍事行動,有效防止了大名借突發事件之機挑起爭端的可能。
這種強勢的統治方式鞏固了德川將軍不可撼動的權威,將各個大名牢牢掌控在將軍的統治之下。然而,將軍之所以能保證與各藩大名之間主從尊卑的關系,并讓大名效忠、奉公于自己,不僅在于上述強硬措施,還在于將軍給予大名的“御恩”以及藩內的自主權。大名享有將軍封賞的藩國,而且在藩內擁有相對獨立的行政權、立法權、司法權、稅收權,還有自己的軍隊。只要大名遵守《武家諸法度》,履行對將軍的奉公義務,那么將軍就不會干涉藩內的行政、軍事等事務。如果說鐮倉時代武士們的奉公主要源自主君和家臣之間親密的主從關系、室町時代的奉公源自武士團相互制衡的需要,那么江戶時代的奉公則是主君的“御恩”和不可撼動的主君權力雙重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
江戶時代的大名一邊以公儀身份對將軍履行奉公義務,一邊作為地方領主自主地管理藩國。大名相對于將軍、藩國相對于幕府而言是私的性質。在藩國與幕府發生對立沖突時,大名應該優先考慮幕府的利益,而不應顧及藩國之私利。然而,藩士作為下級武士,直接效忠的對象是大名,而不是將軍,這就使不同層面的奉公觀念難免出現矛盾和沖突,武士的奉公行為有時就具有了私的性質。幕藩體制固然是日本封建社會較為嚴密的統治方式,奉公倫理是德川幕府宣揚的統治理念,但主從關系決定了公私重層結構及奉公觀念的相對性,塑造了武士以主家為公的觀念。所以,江戶時代的家訓、家法不僅在數量上比戰國時代要多,而且在內容上更強調了奉公于主家的倫理。《本多中書家訓》開篇就說:“遇難事亦不退,與主君赴討死以守忠節,此乃侍也。”③仙臺藩第一代藩主伊勢津藩藩主藤堂高猷在家訓中則規定:“能察家中人忠誠善惡與否,復當自懷奉公于君之誠心。”③這種以主家為公的觀念在江戶時代日益完善和成熟,成為幕藩體制的統治理念,進而影響至庶民尤其是商人。
如上所述,德川將軍依靠強大的軍事實力和剛柔相濟、寬嚴適度的統治政策,建立了統治階層內部牢固的公私關系,確立了以奉公為主流的統治思想。武士喪失了給予其自立救濟能力的土地,轉而具有了封建官僚的性質,使中世武士之間那種強占私領、互相爭斗的情況很難發生。然而,主從關系的私的特征決定了公私關系的相對性,服從與奉公主要表現為對主君的服從和效忠。
三、武士公私倫理的普遍性改造:為幕藩體制提供佐證的儒家公私觀
經歷了戰國時代而建立起統一政權的德川家康,為加強大名對將軍效忠與奉公的意識,把朱子學引入統治理念,邀請藤原惺窩等朱子學者為幕府官員講學,任用其弟子林羅山為侍官,讓其對朱子學做出有利于幕府的闡釋。與此同時,與幕府沒有直接關系的儒學者及古學者,也深知上下無序、公私混亂對社會的危害,明白封建等級秩序對維護社會安定的重要性,所以他們積極倡導主從尊卑、君臣有別。因此,公善私惡、忠誠奉公成為江戶初期思想家宣揚的主要公私觀念。
首先,林羅山效仿朱熹的做法,將“理”視作世界本源,把忠孝等封建倫理規范視作區別善惡的標準。朱熹《四書集注·孟子》載:“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①其中的“天理之公”指人固有的“仁”,“私”是阻礙個人道德發現的障礙,如人欲之私等。但林羅山卻說:“義乃人心思之極,天理之公。其應時之變,適事之本,謂事宜也所謂人欲之私,眼見色則欲起,耳聞聲則欲起,鼻嗅香則欲起,口嘗味則欲起。”他認為“天理之公”為“義”,而不是“仁”;人的欲望源自人心,心中公少私多時,就會有惡。也就是說,欲望是惡的根源,所以“仁者無欲,故心靜。不仁者逐名利,故心躁。”③可見,林羅山把朱子所說的私欲解釋為人的一般欲望,并附加了濃厚的消極色彩,從而使“義”所體現的“天理之公”與人欲之私變成了二元對立、難以統一的概念。實際上,朱子學中“若以公天下而無物我之私便為仁體,則恐所謂公者漠然無情,但如虛空木石”③的公私并非完全矛盾、二元對立。相反,“物我之私”是天下至公的原動力。林羅山一方面把人的所有欲望當作私予以否定,另一方面強調倫理規范。
在“天理為公”的觀念下,林羅山將君臣父子關系認為是上下尊卑有別且不可更改的“理”:“有羽者之所以飛翔,有鱗者之所以活躍,是何故乎?天地之間,道理炳然。故天尊地卑,上下尊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余亦然。”而能體現這一“理”的正是幕府的禮儀制度,所以禮儀制度不可改變,所謂“天尊地卑,天高地低。如有上下差別,人亦君尊臣卑,非其上下次第,謂禮儀法度。”④這樣,臣(大名)效忠于君(將軍)才符合“天理之公”。然而,當幕府和自家不能兼得時,因為國家公事重于父家之私事,所以只能“舍輕而取重可也”③,即選擇效忠主君才是正確選擇。如此,林羅山把朱子學闡述的個人內部的倫理概念、道德緊張關系進行解體,把欲望與私對應,然后把這一道德引向既有的政治規范中去,讓其成為幕府重要的統治理念,朱子學內部的公私倫理概念被林羅山改造成為外在的、倫理的、政治的概念。
同為朱子學集大成者的山崎暗齋,對《孟子》“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說法進行了質疑,認為沒有視家臣如土芥的君主,從而否定了“君臣義合”即主君和家臣之間是利益交換關系的理論。也就是說,他認為,主君和家臣之間不是偶然的、人為的結合,而是在幾代主從關系的基礎上形成的必然結果。他說:“君臣之義為天性,蜂之巢蟻尚如此,況人間也。”②既然君臣之義為天性,動物尚且能以忠為最,人就更應該以效忠主君為至高道德。因此,當主君無道時,應以不斷諫言即“尸諫”方式勸說主君以盡忠;在父親背叛主君時,應該把父親的背叛行為告知主君。他舉例說:“唐士李璀把父之謀告于君,小田原松田左馬助將父之別心申于北條,未因私恩叛公義。”①忠為公義,孝為私恩,即君臣之義為公,而父子之情為私。所以,山崎暗齋一邊在《曾我兄弟傳》中肯定了曾我兄弟為復仇而殺害工藤祐經的行為,而另一邊對他們向祖父的仇人源賴朝復仇的行為進行了批判。因為源賴朝是日本的總領主,總領主和武士之間的關系超出了個人之間私的結合,所以對總領主的反叛就等于是對所有武士的叛逆。于是,公和私在山崎暗齋那里完全變成處于兩極、公優于私的觀念。
陽明學派的代表、曾為岡山藩藩政改革獻言獻策的熊澤蕃山指出:“忠功應為己之行,君意臣之功勞賞祿為君之道,此乃君臣互相之禮也。”②關于主君的恩賞,他認為,“以主君之知行養父母妻子之恩德。”③雖然知行是主君給予家臣的最大恩賞,但恩賞并非家庭之物,而是公的行政之物,且“主君之物乃一國之物,非屬國郡之主。”④可見,他對知行所有權的認識是從家臣到大名、從大名到將軍,即從總領主的視角來看待的。所以熊澤蕃山認為,“理”的重點是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并非自身的道德修養。君主的天職是施行仁政,而不能只關注自身的道德修養。如果君主不施行仁政,其個人德性無論如何高尚,都沒有任何意義。相反,即使君主個人德性有所欠缺,若施以仁政,也是合格的君主。因此,君主不是私人道德的體現,而是公義的代表。
關于為官者以公職謀取私利的行為,熊澤蕃山并沒有完全否定,而是認為“受賄免民租之私欲之代官,雖不直,然民無大困窮,不起兇事,不出亂世,豈不為君為民為國也。世間視不仁清直之代官為上,然不仁且不受賄而以清直為自滿者,搶租稅,掠米糧,以此奉公,村里民困亂逆之本”③。對于替父報仇的行為,他和山崎暗齋的觀點相似,認為替父報仇的行為本身是孝的行為,應該褒獎,只是復仇的對象是幕府將軍時,則應該放棄。所以,他對公曉暗殺源實朝的行為進行了正反兩方面評價。一方面,他認為公曉替父報仇的行為屬于大義之舉;另一方面,他從鐮倉幕府存續、社會安定的角度出發,認為公曉的行為又是謀私的行為。可見,熊澤蕃山承認私領域的固有價值,但當公領域和私領域有所交集時,他還是認為公領域優先于私領域。
曾是朱子學的大力宣傳者、后來成為古學派開山之祖的山鹿素行認為,幕藩體制是融合了公家時代的郡縣制、鐮倉室町時代領主制之優點的最理想的支配體制。郡縣制可以防止全國性的戰亂,但統治者難以對每個郡縣布置嚴密的警備;領主制下的各國內部警備森嚴,但諸國間卻容易發生戰亂。而幕藩體制既兼顧了二者的優點,又克服了二者的缺點:“雖天下盜賊時有,但封侯大名可制之。如諸侯有不義之為,則臨郡縣可正之。”③在此體制下,雖然家臣替主君復仇是忠義行為,但是“其君無道,依天子命罰之,則報仇之義不可有也”③。大名被將軍處分后,大名的家臣不應該予以復仇。關于總領主制和個別領主制之間的主從關系原理,他說:“君臣乃他人與他人之合,本無愛惠之說。然君依一時之約給臣以俸祿,令其全其身,養父母妻子,建從屬知音。故臣應常記君之恩,日日奉公恪勤不可怠也。”③也就是說,他認為有了主君的俸祿,才會有家臣奉公的義務。道德和利益并不矛盾,主君給予家臣的利益越大,則家臣奉公的態度越堅決。然而,山鹿素行并沒有把所有的主從關系都以“君臣義合”的觀點加以裁斷,他說:“武士以向主君侍官奉公為職分。耕田從工商者,則非士也。”武士只有和主人結成了主從關系,才能盡奉公的職分,不出仕的武士則不能稱作武士。“舊臣見聞諸代之政,其家長久相親則為臣,稱譜代之家。尤其以才德位居大臣之位者,乃社稷之臣。
雖君有更迭,然臣應和國家共生死。”①這里的“社稷之臣”顯然是超出了主從關系,是與國家命運聯系在一起的臣子的稱謂。可見,在山鹿素行那里,公的領域擴展至了將軍統治的整個幕藩體制。
綜上所述,在百廢待興的江戶初期,當朱子學及其他儒學者在面對公私關系和公私倫理時,從有利于幕府封建統治的角度進行了詮釋。他們在主張主君為公、家臣為私的前提下,更強調將軍作為武士總領主的公儀身份,認為所有武士應該服從幕府將軍的統治。因此,替父報仇的孝行雖然應該予以褒獎,但在服從與效忠是絕對的、永恒的公之倫理的前提下,向幕府將軍報仇的行為難免被認定為私的性質。
四、結語
上述對天皇權威的符號性收編、武士私權的制度性消解、武士公私倫理的普遍性改造三個維度展開的議論,揭示了德川幕府對“公”權的系統性構建。首先,幕府借助天皇的宗教權威,形成“天皇一將軍”的垂直性的公儀譜系。幕府將軍通過限制天皇授予官職的權力、干預皇室繼承以及設置武家傳奏等手段,對天皇進行限制和監視,進一步削弱了天皇的政治權力。其次,幕府將軍通過法律、經濟、軍事制度強化武士階層的奉公意識,進一步鞏固其統治基礎。在法律方面,他們限制大名之間的私斗和私婚,用“私”的定位對大名之間違背幕府意愿的行為予以否定。在經濟上,他們限制大名的領地權力,削弱其經濟基礎,將不符合規定的土地占有視為違背幕府之公的私的行為。在軍事上,他們通過限制城池建設等手段削弱大名的軍事力量,確保幕府在軍事上的絕對地位。最后,當時學者通過朱子學的“天理之公”重構武士倫理,將主從關系升華為對抽象的公儀的絕對忠誠,即將公的地位置于私之上,強調家臣對主君的絕對忠誠。
然而,武士階層內部的公私關系早在中世就已形成鮮明的重層結構特征。下一級的公相對于上一級的公而言是私,而上一級的私相對于下一級的私而言又是公。例如,大名相對于自己家臣是公,而相對于將軍時則為私。公私的層次性決定了私直接效忠于上一層的公,故“重層結構下的公私觀致使武士們經常困擾于公和私的矛盾沖突中”②。盡管幕府極力強調自己為公,但武士倫理中的公私觀念和公私倫理卻難以使武士絕對奉公于幕府,而是不斷滋生下級武士效忠于主君卻違背幕府法律的矛盾事件,圍繞“赤穗四十六義士”的爭論就是當時公私沖突中價值裂變的具體體現。
這種公私重層結構恰似吉登斯“結構二重性”的歷史注腳:個體在遵循公的秩序和倫理時,一邊創造出公的統治秩序,另一方面又通過攫取私領域的經濟和私下結社持續侵蝕著公的絕對性。這種動態博弈最終在江戶末期的外部壓力下激化了公的語義,內部“公私互蝕”的結構性矛盾逐漸瓦解了德川幕府的倫理基礎。這也揭示了幕府統治時期的深刻悖論,即幕府越是竭力構建公的終極化身,其統治根基就越容易陷入“公私互蝕”的結構性危機。而這種危機不僅源自于當時制度設計的矛盾,更植根于日本封建社會中公的權力邏輯與私的倫理慣習之間的深刻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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