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發展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新質生產力,首要是正確審視創新變量,推動生產要素創新配置。國際文化傳播先進生產力質態包括新型生產者、生產工具、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四方面。文化共識、共享、共創、共贏是信息科技賦能國際文化傳播的四個支點,刻板印象強化、信息真假難辨、價值傳遞偏差、智能審美異化等對國際文化傳播帶來一定應用風險。要優化中國文化國際傳播新質生產力的要素配置,需夯實中國文化數據資源基礎,面向全球通用大模型加大中國語料供給,以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為前提進行數字應用,培養面向數智未來的國際傳播人才。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新質生產力是創新起主導作用,擺脫傳統經濟增長方式、生產力發展路徑,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特征,復合新發展理念的先進生產力質態。①當前,生成式人工智能、大數據、虛擬現實等信息技術正加速發展,但在國際文化傳播領域的應用某種程度上仍然停留在技術呈現層面,實效未能完全顯現。發展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新質生產力,首要是正確審視創新變量,“在生產關系、產業組織和資源配置層面發生新的變革,實現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和產業深度轉型升級”。②
一、國際文化傳播先進生產力質態的構成
1.新型生產者構成:個體創新力疊加群體協同力。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國際傳播特別是涉及跨文化的國際傳播事務高度強調專業協同性。首先,國際文化傳播全流程需要許多關鍵環節,如策劃、制作、傳播、推廣等;其次,國際文化傳播各環節均強調一定的國際交流準則與國際傳播策略,避免在國際事務場合出現常識性錯誤。在全球社交媒體的加速發展與新一代信息科技加速創新的雙重影響下,國際文化傳播主體的專業屬性讓位于大眾屬性。如國際社交媒體上每個主體的發文、互動,又如國際電商平臺上每一個虛擬直播人在智能應答時,都在與全球用戶進行直接和潛在的信息交流。當然,國際文化傳播者的大眾化構成并不意味著專業群體的淘汰或消失。國際傳播者的整體結構呈現出日益膨脹的金字塔結構。金字塔塔基以數字化方式參與國際傳播的民眾基數擴大,而金字塔塔尖從事專門化國際傳播事務的群體仍然需要專業協同能力提升來應對復雜的國際傳播環境。
2.新型生產工具:人機協同機制下多模態信息生成。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普及深刻重構了國際文化傳播信息的生產模式,在技術應用自由度上實現變革性突破。靜態、低信息承載量的國際傳播信息只需簡單指令就能轉化為動態的,高通量的國際傳播信息適配全球不同平臺的傳播需求,大幅擴展信息覆蓋維度。依托于源數據的可選擇性與模仿性,這些由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的信息甚至可以直接模仿國際傳播對象所在國家或地區所熟悉的文化藝術作品形式、類型、符號等進行內容調整與傳播,從而提升國際傳播接受端的熟悉感。此外,場景創新也是國際文化傳播多模態信息智能化生成的重要體現。在VR/AR/MR技術應用下,特定場景下的文化信息獲取呈現千人千面特征。例如,國際文化演出通過4K超高清技術 +VR 全景 + 自由視角交互技術,讓全球觀眾根據喜好獲得專屬
內容,感受在場效應。
3.新型生產資料:數字媒介即海量數據。加拿大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McLuhan)提出的“媒介即訊息”正加速演變為“媒介即數據”。平臺算法“將你的人格置于擁有數百個維度的空間中,你的情緒被它們編號分類,你未來的行為被它們建模和預測”。③如每個觀眾在國際視頻平臺的內容瀏覽、觀看時長、跳過片段等行為背后所隱藏的對內容價值判斷與情感偏好變成碎片化數據,經過大數據積累、清洗、比對、整合等成為體現整體性、趨勢性的結構化信息。數字化應用越廣泛,可解析數據量越大,能夠用于信息傳播優化的可能性就增加。通過深度學習與生成對抗網絡(GAN),國際傳播領域多源異構文化數據以更便捷的方式找到異同點,為跨文化比較提供支撐。
4.新型生產關系:文化生產與消費的即時轉化。信息科技應用顯著降低了國際傳播內容生產的門檻,受眾不再是被動接受信息的終端,而是深度參與傳播鏈條的主體。網絡文學作品、電影電視劇作品通過海外社交平臺的二次創作或接龍式創作,形成裂變式傳播。國際受眾在參與網絡討論、使用AI參考式翻譯、解讀任務或猜想劇情時,都包含著對內容本身的理解與思考。這個過程本身是文化消費行為,但同時也可視為文化生產行為。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應用場景下,信息生產與消費的即時轉化性更強。對大模型使用者來說,通過向大模型互動提問來獲取相應信息;對大模型而言,使用者怎么提出問題、提出什么問題本身就是有效信息生產。
二、信息科技賦能國際文化傳播創新的支點
1.共識:語言與非語言交流障礙的有機彌合??缥幕涣魉杌A能力,單從語言文字角度看已經不是問題。智能翻譯機、智能翻譯耳機等設備的應用普及,使得彼此語言不通的兩個人也能順暢用他國語言文字表示出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海報、視頻、游戲制作者只需借助智能翻譯就能輸出目標對象國語言的同款內容。除了語言符號,跨文化交流語境往往還包含著許多非語言符號,如人的表情、動作等。在不同國家與地區,這些非語言符號對應的意義往往存在差異,進而導致跨文化交流中誤解的產生。如果這些本身存在差異化的非語言符號和表意圖像符號能夠實現通過語義庫進行區分標注,并在傳播過程中視傳播對象差異而進行通過自動轉譯、轉換和提示,能夠極大降低誤解,形成共識。
2.共享:文化藝術數字資產的有效轉化。全球文博藏品和文化藝術品作為文明交流的物質載體,受限于實體空間、文物保護要求及地域壁壘,國際觀眾覆蓋率相對較低。且在線下觀看場景中,受限于觀賞時間、周邊環境、認知局限等,很難看出門道。許多承載著跨文化比較密碼的藏品未能發揮其應有的社會教育與國際傳播價值。在數字化推動下,全球知名博物館、美術館相繼加入“無權利保留協議”(CreativeCommonsZero),即放棄對于作品或藏品的著作權財產權利,大眾可任意下載藝術品圖片而不用支付版權費。文博領域數字化所提供的這些開源信息極大程度上解決了國際傳播面臨的文化資源缺失難題,讓更多創作主體在上述國際文化資源基礎上發揮創新創造活力進行國際傳播內容生產。此外更有意義的是,如果藏品資源所對應的三維立體數據源也能公眾開放,就能借助3D打印技術應用完成藏品復刻,大大提升國際文化傳播教育效能。當然,為了防止非法或惡意使用開源數據,需要加強區塊鏈技術下的數據版權保護措施。
3.共創:數字文化新產品體驗的擴散傳播?!逗谏裨挘何蚩铡吩趪H游戲玩家中迅速走紅,帶動抖音海外版(TikTok)和小紅書上眾多國外用戶分享對該游戲作品中的中國古典建筑的關注,分享對游戲中民間音樂旋律的演繹。這一事例充分證明了包括網絡游戲在內的數字文化新產品能夠以趣緣穿透文化認知壁壘,讓相對陌生的文化元素走進國外受眾的視野。博物館所代表的文化資源持有方與游戲公司所代表數字娛樂生產方通過創新合作,在國際范圍內實現文化資源的創新擴散案例已屢見不鮮。例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與《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合作、三星堆博物館與《我的世界》合作,都讓全球玩家在娛樂共創中拓展了國際文化認知。其中,降低共創門檻是拓展全球受眾的關鍵。通過模塊式數字場景設計與多模態數字資源庫建設模塊,玩家能通過游戲中將個人的文化趣味轉化為創造性實踐,再通過用戶生成內容的分享完成對這些國際文化資源的進一步擴散。
4.共贏:跨國文化眾包行為的成果推動。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國際傳播的核心使命,其關鍵在于造跨文化協作契機,讓不同國家有能力有興趣的民眾共同參與文化遺產保護、藝術創作當中,在協作中深化文明互鑒與情感聯結。模仿互聯網眾包模式,全球文化科技志愿者已開始利用碎片化實踐,以線上實踐協同完成詞條錄入、圖像分類、數據編目等文化資源數字化工程。如大英博物館與倫敦大學學院共同發起的MicroPasts平臺項目,召集來自不同國家的近4000名專業志愿者參與到館藏藏品數字化工作中。其中一些是長圖拼接、殘圖復原等人工智能技術工種,一些則是關于對藏品文化符號解讀與意義闡釋的文化工種。上述國際文化傳播領域的眾包模式不僅突破地理限制,使多元文化資源得以整合共享,既以文化行動構建共情基礎,又以技術賦能激活全球協作網絡,更通過全民參與強化了人類文明共同體的實踐認同。
三、信息科技賦能國際文化傳播的風險
1.算法依賴:加深刻板印象。人類社會偏見一般基于兩種原因:個體認知層面的內隱偏見和社會共識層面的結構性偏見。而刻板印象往往是國際文化傳播中系統性偏見的根源。一方面體現為簡化與泛化,即把復雜的文化特征簡單識別為單一或有限文化符號標簽,忽略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的存在;另一方面體現為穩定與無意識,一旦形成則難以改變,且常在無意識中影響判斷。生成式人工智能依賴于數據訓練,而數據集本身隱含的社會偏見可能被算法固化?!八惴饶軌蚧趥€人行為數據完成對用戶信息的描摹,也能夠通過持續性的自主學習為人類人治社會提供全新比對標準”。④最著名的例子是2015年谷歌照片應用將一位軟件開發者和他朋友的照片錯誤標記為“大猩猩”,原因僅僅是他們的黑皮膚引發了智能聯想與誤判。同理,如果基于文化符號的數據集不夠豐富,則可能導致使用者越多文化刻板印象越強烈的問題。假設特定數據集內中國傳統文化符號居多,而中國當代文化符號偏少,當用戶使用智能問答時,出現后者的機率就大于前者,進而加深“中國不夠現代”的刻板印象。
2.推理邏輯:難辨信息真假。數智化時代國際文化傳播面臨的另一核心挑戰是人工智能的推理邏輯缺陷極易引發虛假傳播,其產生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算法推理的文化語境缺失。人工智能依賴數據訓練生成內容,但其邏輯推理往往難以深度理解跨文化語境中的隱喻、辯證思維或歷史背景。如AI可能將“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等東方辯證表述機械解讀為自相矛盾信息,脫離其哲學內涵;二是即時生成機制下的無關聯細節填充。為填補空白,自圓其說,人工智能體可能將無直接關聯的細節組合在一起,將其描述為邏輯相關性;三是信息循環機制放大初始文化偏見。若初始數據包含“西方中心”視角,算法會迎合并持續輸出貶抑非西方文化的“客觀論述”,導致誤讀持續擴散。更嚴重的是大模型本身的市場屬性會形成新型數據壟斷。真實和虛假相互摻雜的海量信息通過大模型的廣泛使用,極易“洗白”為真實信息。
3.流量導向:助推價值偏差。數智化傳播的核心特征在于實時數據反饋與情緒導向。出于業態競爭及市場收益,國際平臺往往傾向于將內容價值評價單一依賴于流量指標。依附于國際平臺進行內容生產的市場主體則片面選擇迎合需求,出現了娛樂滿足功利化,情緒表達工具化的傾向。如果娛樂化缺乏抑制,數智傳播就會出現“去價值化”。尤其是面向國際受眾市場的內容生產,為了盡可能吸納潛在受眾的注意力,排除因文化隔閡、認知差異等帶來的阻礙因素,在價值傳達上可能更容易出現偏差。一是內容架構重復性問題。人工智能介入主體內容創作,生成內容出現“爆點”依賴,劇情角色看似不同,實則相似度很高;二是價值觀傳達淺表化。為了規避國際社交媒體對于政治傾向、文化傾向的限制,降低文化門檻,不少進入國際市場的內容產品剝離歷史縱深與文化背景,強調價值觀直給;三是情緒表達夸張化。對于國際受眾來說,長期接受高濃度情緒內容,情感閾值持續提高,形成情感接受力通脹效應,導致對細膩、復雜表達的耐受力下降。這些對于強調隱喻性敘事,追求細膩情感表達的中國文化國際傳播來說,顯然不是有利因素。
4.智能生成:滋生審美異化。藝術交流是國際文化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智能生成技術、虛擬引擎技術、交互媒體技術等應用極大解放了藝術創作力。通過提高數據學習與處理能力,人們通過規范性指令或極簡化操作就能完成視效創作(VFX)。如人工智能圖像生成工具Midjourney根據提示詞生成各類超現實圖像,AI驅動視覺特效工具Wonderstudio演員表演即時生成3D虛擬場景與虛擬角色表演等。一方面新技術應用有助于打破原有文化“走出去”壁壘,推動本土文化符號,文化角色附著在更多數字藝術作品上進行全球傳播。如將中國古風元素,中國傳統音樂元素加入大模型數據庫,讓全球使用者可以輕松調取這些數據加入自己的智能作品創作中,從而增強中國文化呈現。但另一方面,此類技術應用高度依賴訓練數據,可能導致審美風格同質化,如機械風、朋克風、混搭風等,看似拼貼式創新,實則消解文化元素本體特征,形成了千篇一律的AI審美風。這無疑損害了國際文化傳播所主張的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原則。
四、優化中國文化國際傳播新質生產力的要素配置
伴隨全球范圍信息科技競爭進入白熱化態勢,基于國際傳播的數智化競爭態勢已經顯現。“我們不僅面對著歐美國家在國際話語空間所具有的歷史優勢,其借助智能媒體技術進一步提升的國際傳播能力也對我們構成新的挑戰。”⑥
1.數據為本:夯實中國文化數據資源基礎。文化資源與數字科技的有機融合,是新質生產力在文化領域最集中的體現。新一代信息科技推動下,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文化新業態、新產品、新場景日趨豐富化,但前置條件是有足夠豐富的中國文化資源以數據化格式投入應用。無論是面向國際市場的文博數字展覽還是大空間沉浸體驗產品,無論是生成式文字還是圖像,都需要國內資源方和內容生產方協力將更多中國優秀文化資源轉置為文化數據,推動文化數據要素廣泛應用于內容生產。與此同時要特別注重文化數據格式的與時俱進,以及數智時代國際市場知識產權保護。
2.語料為用:面向全球通用大模型加大語料支持。當前全球網站內容中,英文內容占比接近 60% ,而中文內容占比僅為個位數,且高質量中文語料供給嚴重匱乏。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廣泛應用于社會知識習得與社會信息傳播時,若中文語料持續規模小、數據結構單一、加之版權限制等因素,必然制約大模型對中文語境的理解深度和應用能力,進而嚴重影響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廣度與效度。若任由對中國認知錯誤或帶有偏見的語料庫發展,則有可能產生數智時代的中國文化安全問題。因此,應抓住我國國內目前大模型技術研發和產業規模擴大的契機,大力促進產學研攜手推動大模型的標簽識別與技術應用要求,加速中國文化語料建設,并通過語料開放使用或交換使用機制,讓更多國際大模型將中國文化語料納入其語料整體架構中,以提升數智時代中國文化傳達的準確性。
3.文化為核:以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為前提進行數字應用。在國際社交媒體、流媒體競爭壓力態勢之下,中國文化內容產品“走出去”時不可避免地要迎合國際市場趣味、滿足國際受眾需求,追逐國際話題熱點的做法。短時期內推動中國文化關注,擴大國際粉絲群體,但長期來看,數字原生內容創作存在的同質化、模式化問題卻無助于中國文化多樣性的表達,且依靠市場主體的自覺性也無法解決該問題。因此,仍然需要引導性政策,對以中國文化創新傳播的內容主體進行激勵,增加國際流媒體平臺、短視頻、微短劇平臺關于中國價值觀、中國敘事、中國審美的多元表達,讓更多的國外受眾有機會看到不一樣的中國文化。
4.能力為先:面向數智未來的國際傳播人才培養。國際傳播數智化應用對國際傳播人才基本能力提出了更復合化、交叉化的要求:既要掌握融合傳播規律,又要了解數智化生產邏輯。因此,新質生產力推動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的重點之一在于新型國際傳播人才培養。在融合媒介素養上,既精通國際傳播理論與跨文化溝通技巧,又熟悉多平臺內容生產邏輯與受眾特征。在科技素養與數據能力,了解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數字技術工具,理解算法的優勢與局限性,進而能夠用好數智化工具,優化傳播效果。
楊越明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化創新與傳播研究院副院長、教授何悅寧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學生
「注釋」
① 《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體學習時強調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扎實推進高質量發展》,共產黨員網,https://www.12371.cn/2024/02/01/ARTI1706757756489793.shtm1,2024年2月1日。
② 黃奇帆、李金波:《試論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內涵邏輯和戰略路徑》,《人民論壇》2024年第14期,第6-11頁。
③ [瑞典]大衛·薩普特:《被算法操控的生活:重新定義精準廣告、大數據和AI》(易文波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第34頁。
④ 王博、曾漪那、蔣曉麗:《數智時代新型主流媒體的國際傳播融合實踐進路》,《新聞界》2023年第7期,第55-63頁。
⑤ 鄧顯超、敖芃卉:《意義、挑戰與對策:新質生產力對外數智化敘事探》,《昆明理工大學學報》2024年第6期,第153-156頁。
⑥ 段鵬:《當前我國國際傳播面臨的挑戰、問題和對策》,《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1年第8期,第1-8頁。
責編:荊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