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1941—1969年進行的生物戰略計劃(即細菌戰略計劃)是指首先防止敵人對美使用細菌戰,其次是一旦防御失敗就要采取反擊[1](P25)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政府組織抽調軍事、情報、科研等相關人員協作進行細菌戰防御、攻擊規劃并布局,國家生物戰略隨之形成。珍珠港事件爆發前,美國對日軍731細菌部隊在中國各地實施細菌戰實驗和實戰的具體情節尚不了然。在美國軍方人員的大力呼吁下,美國政府組織科學家進行反復論證,最終在總統認可下決定成立相關機構,出臺生物戰略計劃,旨在從進攻和防御兩方面進行研究。1942年6月,為了配合開展細菌戰,美國成立了以喬治·默克為首的戰爭研究局(WarRe-searchService,WRS)。從同年11月開始,該局指定化學戰局(ChemistryWarService,CWS)具體負責細菌戰研究工作。1943年2月至二戰結束前,化學戰局選定位于馬里蘭州弗萊德里克的德特里克基地作為細菌戰研究基地,美國細菌戰研發事業由此展開,美國陸軍、海軍和空軍均參與其中。本文重點揭示美國海軍在參與細菌戰研發、搜尋細菌戰情報過程中發揮的作用,探討美國海軍部門在國家生物戰略中的特殊地位,同時展現美國海軍在二戰后不斷彌補與日本海軍的差異、將美國細菌戰略繼續向前推進的過程。
一、二戰期間美國海軍積極參與細菌戰國家戰略計劃
二戰期間,美國生物戰略計劃進人實質性發展階段。美國政府精心選址,建立專門研究基地和進行細菌戰的野外實驗場。當美國官方通過各種渠道獲知日本研制細菌武器后,為了應對可能來自日本的細菌戰攻擊,成立了專門的調查研究機構,下大力氣對日本細菌戰進行追蹤調查。對國家生物戰略頗為重視的美國海軍部,在開展細菌戰研發的過程中顯現出敏銳的收集、分辨日本細菌戰情報的特殊能力,因而在落實美國細菌戰略的過程中毫不弱于陸軍部和空軍部門,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和贊許。
(一)美國海軍高度重視細菌戰的研發
基于戰爭的需要,美國從1942年開始正式研制細菌戰武器,先后在密歇根州的角島和猶他州的花崗巖峰建立野外實驗場,在印第安那州的維果建立細菌制造工廠,對以炭疽菌為中心的鼠疫菌和牛疫菌等20多種細菌進行研究,尤其重視研究細菌宿主的應用方法(散布方法)。1944年春,細菌戰武器的開發進行到將炭疽菌充填到4磅炸彈這一瓶頸階段[2](P225)。這一進程中隨處可見海軍的身影。1942年7月末,海軍上將萊西和海軍副部長麥克道爾親自過問,通過了生物學及農學博士弗里曼·韋斯的提議,即海軍方面與生物小組展開合作,將植物病害作為破壞敵國作物的軍事武器[3](PI)。提交總統后得到認可,被批準從總統專項基金中撥款20萬美金作為細菌戰計劃的初始費用議案[3](P3)值得指出的是,開發植物致病菌是細菌實驗必不可少的一環,也是日軍細菌戰理論專家的重要話題之一。日本731細菌部隊重要成員石井四郎的得意弟子北條圓了在《關于細菌戰》中直言不諱地稱:“無論何時,細菌戰的目的都是要降低敵軍戰斗力,使敵國內部產生恐慌,所以很明顯,我們應預測的(細菌戰)不是流行的皮膚病,而是突然而猛烈爆發的流行病,或是能侵害大多數人和被擴散的傳染病。能用于細菌戰進攻的媒介體之中,要選擇對植物有致病效果尤其能消滅種類不同的谷物和蔬菜的病菌。”[4](PI3)可見,美國海軍部門在細菌戰研發初期就意識到植物與動物和人類一樣始終都是病菌傳染的載體,植物病害必須作為生物戰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最終確立了美國生物戰略計劃的整體研究范圍,即“只要是被認為能使人類、動物和植物發病的生物體或是含有這些生物體毒素的東西,都會成為研究對象”[4](P6)
(二)美國海軍掌握大量有價值信息
二戰期間,美國海軍部參與調查日本細菌戰的機構包括海軍情報部、海軍作戰部、海軍太平洋聯合情報中心、海軍實驗室以及海軍醫學研究所,這些機構大部分都承擔協助戰爭部及細菌戰調查部門搜集情報的職責。他們獲得的重要情報之一就是通過戰俘提供的詢問記錄完整呈現日軍細菌戰過程。戰時,“石井機關”有關細菌武器的研究開發經過三個實驗階段即室內—室外—野外[5](P287),最后走向實戰,分界點為1939年,之后日軍將細菌戰實驗室理論知識運用于中國戰場。情報部1943年底從受審戰俘口中得知:“1928年左右,日本陸軍在京都一座三層高的磚樓里設立實驗室進行醫學研究和細菌培養。他們進行細菌繁殖的實驗,研究用細菌污染人畜用水的方法”,美國海軍情報處隨后證實:“東京有一個化學研究實驗室。所以,京都有其分支也是有可能的”[3](P3)。聯合情報小組在給海軍情報部門的備忘錄提及“1942年日本在中國散播鼠疫病菌”[3](P3),海軍情報部門向新武器聯合委員會提交的報告中寫到:“日本已向中國運送三萬枚細菌炸彈,包括斑疹傷寒、白喉和黑死病,計劃于1943 年在中國發動細菌戰”[3](PI)。這幾份情報信息量極大,美國國內學者在此基礎上逐漸得出結論:日本進行細菌戰實驗的10個實驗室分別為東京大學細菌學研究實驗室、東京帝國大學細菌學研究實驗室、仙臺帝國大學、札幌帝國大學、京都帝國大學、陸軍軍醫學校、陸軍獸醫學校、關東軍防疫給水部、旅順港結核病醫院研究實驗室、日本大學細菌學和生化實驗室。這對于了解日軍731細菌部隊的構成、成員以及各種病菌的實驗過程十分關鍵。眾所周知,日軍完成細菌戰劑的理論研究后,從1940年開始向中國戰場投入多種毒性極強的病菌;1942年又從飛機散播帶鼠疫菌的跳蚤,或者將鼠疫注射到老鼠體內后釋放,造成當地大規模傳染并導致多人死亡[6](PI)。時任國民政府行政院中央衛生署署長金寶善通過媒體向全世界公布日軍細菌戰罪行。中國政府還組織中外專家赴日軍細菌戰現場調查采訪、收集證據并進行科學鑒定,之后通過各種途徑呼呼國際社會[7](PI23),共同遣責日軍違反國際法、違反人道之罪行。二戰結束前,美國情報和研究機關通過各種途徑、采取各種措施,經過數年的追蹤調查,于1945年7月26日,形成一份報告。報告書中對日本細菌戰概括作出如下分析或結論:“也許日本并沒有打算使用細菌戰進行大規模進攻,但他們在不被發覺或被發覺的可能性很小的情況下,可能小規模使用細菌武器。”[6](P23)所以可見美國上層機構始終不相信日本能夠發動大規模細菌戰。相較于美國政府的態度,美國海軍對日本細菌戰情報則反映出格外強的敏感性。
(三)美國海軍地位上升并被委以重任
1944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進程中的關鍵一年。2月,戰爭研究局負責人默克與海軍情報局局長謝爾曼少將溝通后形成備忘錄。戰爭研究局強調太平洋地區特別是太平洋中部地區需要保持警惕,建議由海軍情報辦公室牽頭開展該地區的情報收集工作[3](PI),說明戰爭研究局對海軍部門很信賴。接下來,美國海軍收復菲律賓、馬紹爾群島和瓜達爾卡納爾島等重要島嶼,從而掌握太平洋戰場的戰略主動權,也為情報的搜集和整理提供了更大的范圍和空間。同年7月,美國新武器裝備聯合委員會在五角大樓召開會議,會議的主要內容是成立新的咨詢委員會,為監管細菌戰項目的軍事聯絡官提供科學支持。參會人員一致同意:加強各戰區細菌戰情報的收集工作;陸軍和海軍的軍醫處處長、美國公共衛生服務局以及化學戰局特殊項目處須加強聯系、明確分工[3](P2)。1945年10月,美國協調委員會收到參謀長聯席會議關于日本無條件投降及如何處理天皇的建議報告,即向國務院、戰爭部尋求建議,同時征求海軍部的意見[3](P53)。由此可以看出,圍繞日本問題,海軍部在美國執政當局眼中的地位很高。
海軍部獲得如此重視,與其成員自身的科研水平不無關系。化學戰局特別項目處1945年8月統計了參與細菌戰研發項目的陸、海軍人員數量,其中陸軍軍官321名、士兵1923名,海軍軍官126名、士兵836名[3](PI)。戰爭結束前,美國細菌戰發展水平已經很高。有資料顯示,1945年,美國在印第安納州維戈縣建立了一家工廠,計劃生產大量的炭疽孢子,裝人英國設計的炮彈中,因為英國首相丘吉爾對這種新武器產生興趣,批準預定了50萬枚炭疽炸彈。但這遠遠超出工廠的產能,無法在戰爭結束前完工[7](P61)。此時美國海軍科研人員占比已經接近承擔美國細菌戰主要研發任務的陸軍的一半,且戰后海軍在細菌戰研發方面仍然擁有相當強的軟實力。
由于在二戰中表現突出,美國海軍在戰爭結束后受到細菌戰許多重要部門的贊許。1945年10月,細菌戰特別顧問喬治·默克在總結海軍履行細菌戰計劃活動時重點提到,由于海軍的參與和貢獻,細菌武器研發真正成為一項各方面合力完成的行動[4](P53)。化學戰局特別項目處也表示,在各基地細菌戰研發計劃實施過程中,陸軍和海軍合作良好[3](PI)。美國海軍部在戰后接到各路邀約,如戰爭部部長羅伯特·帕特森在寫給海軍部長詹姆斯·福里斯特爾的信件中,請海軍在戰后繼續合作開展細菌戰研發計劃。海軍部長隨后回信,同意在戰后共同執行細菌戰領域的計劃[3](PI) O
二、戰后初期美國海軍確立攻防型細菌武器研發方向
(一)美國海軍在生物戰研發領域的局限性
無論日本還是美國,其陸軍對細菌戰防御和進攻的研究都較為深入。尤其是日本731細菌部隊,通過活體實驗獲得大量的人體感染病菌資料,不僅獲得理論層面的支持,而且得到了實戰檢證。相對陸軍的研發水平,海軍的細菌戰研發實力有限,基本沒有獨立完成細菌戰研究發展過程的能力。能力之所以存在差距,是由海軍的活動范圍、行動目標、作戰任務等決定的。首先,面對海上細菌戰的爆發,海軍在防御方面存在困難,基本沒有可應用的辦法。在細菌戰過程中,海軍只能承擔轟炸或攻擊敵方細菌戰劑生產、保管中心的任務,但這些場所大多十分隱蔽,沒有提前偵察作業難以完成作戰任務。其次,為防御敵方細菌攻擊,戰斗員接種疫苗十分重要,但在接種疫苗的種類、數量等方面難以把控,且每一種細菌戰劑的菌株數量、毒性遠超普通變體菌株,疫苗的生效程度需要多番科學實驗與檢證。此外,二戰期間許多國家試圖研制防范病菌的防護服,但事實證明這種服裝幾乎沒有實用性[3](P14-16)。正因為海軍在生物戰防御方面存在多種局限,美國海軍部在二戰結束后調整了生物戰研發領域的發展方向,致力于提升自身的細菌戰防御和進攻能力。
(二)美國海軍戰后發展方向
二戰結束后,世界局勢發生巨大變化,美國的外交政策也隨之改變,由戰前的孤立主義轉化為以意識形態為抉擇前提的國家外交走向。美國的生物戰略思想則以服務國家安全戰略為主旨。海軍部門隨之將提升細菌戰攻防能力作為研發主導方向。盡管海上細菌戰防御工作難度極大,但防御卻是進攻性細菌戰研究之前不可或缺的過程。戰爭期間,情報部門通過日本海軍戰俘獲得26條海軍醫療信息,了解到所有日本海軍人員離開日本前都會接種預防傷寒熱和副傷寒的疫苗,如去中國南方和印度支那的海軍人員會接種預防鼠疫的疫苗,去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的海軍人員會接種預防霍亂的疫苗等[3](P2)。美國海軍在從日方獲取的信息中逐漸找到關注點,即以疫苗和血清為主展開預防醫學研究。1945年11月,美國海軍部先于政府派出由海軍醫療人員組成的赴日技術任務組,希冀獲取日本細菌戰資料,提升海軍的細菌戰攻防能力。結果得到日本海軍使用過的、實際生產的血清和疫苗種類清單以及非軍事機構研制的疫苗清單[3](P8)。同時,美國政府先后派四位調查官赴日,對以石井四郎為首的731部隊高層人員進行審訊。1946年初,第二任調查官湯普森問詢日本海軍醫院細菌學系主任川合界大佐。受審人一再強調日本海軍從事的是傳染病研究,應該屬于預防醫學、疫苗和接種的范圍[4](P2)。殊不知這正是美國海軍急需獲得的防御性細菌戰信息,因此后者加大力度搜集整理日本關于細菌戰的資料信息。1947年8月5日,海軍技術情報中心提交了一份長達108頁的《美國海軍關于細菌戰的研究報告》。報告對如何準備進攻性細菌戰,以及船只、港口和港口設施、海灘和戰略設施、使用的戰劑及其傳播方式以及可能造成的后果進行了預測。報告顯示,首先,要想發動進攻性的細菌戰,須提前規劃總體戰略,包括實現目標、所用細菌戰劑、所選散播方式以及細菌戰劑的生產方法。報告認為海軍與陸軍使用的細菌戰劑相差無幾,戰劑導致的流行病包括傷寒、霍亂、痢疾、布魯氏菌病、鼠疫、斑疹傷寒、炭疽熱、馬鼻疽、兔熱病和食物中毒等10 種;散播方式也幾乎相同,如利用飛機(細菌云狀物或炸彈)、填充炮彈和子彈、使用導彈、放飛熱氣球或直接派遣投毒人員等;實現的目的和病菌生產方式則大相徑庭:在細菌戰劑的生產及傳播情況方面強調若需要感染特定海軍設施,則要使用不同以往的細菌戰劑[3](P30)其次,報告還分別記載了美國的生產工廠、德國和日本生產戰劑的方法。美國的戰劑生產方法所占篇幅最多,表明美國已建有批量生產細菌戰劑的工廠,已運用充氣培育法,使得細菌在液體介質中可快速增殖[3](P30)。報告還指出,德國和日本生產的戰劑最適合派遣投毒人員完成[3](P30)。此外,該報告以船只、港口和港口設施、海灘和戰略軍事設施為例,預測適合使用的戰劑、傳播方式以及可能造成的后果。報告還特別提及病菌的易感性和毒性,指出戰劑的選擇直接關聯到致病率和死亡率。從報告內容可以看出,戰后美國海軍部研發細菌武器的目標已經十分明確,將血清、疫苗和接種作為防御性工作重點,繼而在細菌戰劑的生產、數量、毒力以及撒播方法等方面付諸實際行動。
三、結語
無論在戰時還是戰后,在美國設定的生物戰全球戰略中,美國海軍都占據重要地位,也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在戰爭期間和陸軍一起積極搜集有效的細菌戰情報,在細菌戰研發、生物戰劑生產等方面完成了多項任務;戰后在分析自身發展利弊及局限性后,派出專業人員對日本細菌戰部隊進行調研,獲得許多有價值的情報,確立了攻防型細菌武器的研發方向。
二戰期間美國制定的生物戰策略,其實質是從防御性研發入手,逐步走向戰后進攻性細菌武器的研發,而海軍部門完美地促成了這一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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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趙德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