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153;D997.9;E1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5)03-0162-10
圍繞二戰期間的醫學犯罪,美國在紐倫堡法庭①追究了納粹醫生的戰爭責任,審判期間界定倫理原則的《可獲準的人體實驗》形成了《紐倫堡法典》,《紐倫堡法典》歷數十年又演進而成《赫爾辛基宣言》,最終在國際上確立了人體實驗基本準則,將人的生命、健康和尊嚴置于最高地位,這成為紐倫堡醫學審判最為重要的“歷史遺產”。蘇聯在伯力法庭追究了日本戰犯的戰爭責任,揭示了人體實驗和細菌戰犯罪的歷史真相,成為記錄和傳播日本醫學犯罪的噶矢,同樣具有不容忽視的歷史貢獻和當代價值。也就是說,兩次醫學審判為揭示真相、彰顯正義、維護人權以及形成醫學倫理原則作出了重大貢獻,既揭示了不法醫生的醫學犯罪,也追究了加害者的戰爭責任,但兩次審判因不同的政治目標、社會制度及法律適用,隨后形成的“歷史遺產\"卻呈現出不同的面相,既有一定的相似性,也有較大的差異性。相似性在于德日醫學犯罪類型都帶有濃厚的軍事醫學色彩,犯罪主體具有鮮明的組織化和“精英化\"特征,犯罪手段具有較強的極端化特征,差異性在于醫學犯罪的基本目標,納粹醫生聚焦于“種族滅絕”,日本醫生卻熱衷于“殖民統治”。
此前關于醫學犯罪相關問題的調查研究,在視角、思路和方法上,中國、日本和歐美學者有明顯不同,不同學科背景的研究者也體現出較大差異性。第一,中國學者多注重罪證史視角下的調查,研究側重日本醫學犯罪的準備、實施、危害、主體及其責任,在史證挖掘和價值判斷方面取得了顯著成績,但在“事實判斷\"的定量研究以及證據鏈梳理方面存有不足。第二,中國學界主要從倫理學角度探討了納粹醫生的人體實驗,歐美學界對納粹醫生的犯罪、紐倫堡醫學審判的經過,以及《紐倫堡法典》的形成均有研究,但歐美學者傾向于理論層面的探討,對歷史學的理論與方法使用較少,致使在史實與證據方面關照不足。第三,日本學者側重醫學實驗、醫學暴行和醫學倫理的局部考察,偏于微觀視角下的個案研究以及具體事件的細密梳理,一定程度上呈現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碎片化特征,對歷史事件的關聯性和復雜性分析不夠②。
上述研究對醫學審判之后形成的歷史遺產缺乏多維度、長時段的動態觀察,在兩次醫學審判的比較研究方面幾無著墨,在歷史認識和客觀評價方面也有相當不足,這為本文的深度探討留有較大學術空間。本文嘗試將兩次醫學審判置于“歷史遺產\"的觀察視角,從戰后審判的歷史貢獻、歷史遺產的形成演進、當代價值的重估三個維度,重新考察二戰醫學犯罪的類型及特征,以及“歷史遺產\"波及的范圍、產生的影響、當代的認識,進而重估醫學審判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歷史貢獻、時代局限、當代價值。
一、戰后審判的歷史貢獻
紐倫堡醫學審判和伯力審判追究了醫學犯罪相關者的戰爭罪責,系統揭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醫學犯罪。美國1949年整理的文本《紐倫堡軍事法庭審判醫療案件》③,記載了紐倫堡醫學審判的來龍去脈;蘇聯1950年整理的史料《前日本陸軍軍人因準備和使用細菌武器被控案審判材料》(以下簡稱《審判材料》)記載了伯力審判的全過程。
美國在戰后設立的第一軍事法庭主導了紐倫堡醫學審判。1946年10月25日,檢方戰爭犯罪首席顧問泰勒(Telford Taylor)代表美國對納粹德國23名醫生提起訴訟。泰勒在《起訴書》中列出納粹醫生四項罪狀:共謀罪、戰爭罪、反人道罪、有組織犯罪。12月9日,醫學審判進入法庭審理程序。紐倫堡法庭共進行了140天的審理,收到了約1500份相關證據文本,并有85名證人出庭作證或提交證詞,先后經過舉證、質證、審理和辯論等法律程序。1947年8月20日,美國第一軍事法庭作出終審判決[1]298-300,詳見表1。
表1紐倫堡醫學審判判決納粹戰犯統計表

注:根據《紐倫堡軍事法庭審判醫療案件(第2部)》第298—300頁所載內容編制。
據上表所見,泰勒在《起訴書》中列出的第一項罪名共謀罪,即使被判處絞刑的7名戰犯也未受到此項指控。也就是說,紐倫堡法庭將納粹醫生犯下的戰爭罪、反人道罪和有組織犯罪列為主要罪名,共有16人判處絞刑、終身監禁和有期徒刑,其他7名醫生被判無罪。1948年6月2日,勃蘭特、格布哈特等被判處絞刑的7名戰犯在巴伐利亞蘭茨貝格(Landsberg)監獄被執行絞刑。其他戰犯經過不斷上訴多獲得減刑,如漢德羅瑟和根茨肯由原判決終身監禁減刑至20年,施羅德、羅斯和費舍爾由原判決終身監禁減刑至15年,拜克爾·弗雷興、歐勃霍澤、拜格爾勃克減刑至10年等。
紐倫堡醫學審判揭示了納粹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醫學犯罪,納粹醫生在達豪、奧斯維辛、拉文斯布呂克等集中營秘密實施大規模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具體可分為以下三種類型:一是與人體適應癥相關的人體病理實驗,主要是指納粹醫生實施的高空實驗、凍傷實驗和海水實驗等,這些實驗多將受試者置于戰場模擬環境下,從而展開軍事應用醫學的測試和研究。二是與生化戰傷治療相關的生化感染實驗,納粹醫生實施了多種類型的疫苗接種實驗、人體毒氣實驗、瘧疾實驗、流行性黃疸實驗等,以及多種傳染病的測試,如斑疹傷寒、黃熱病、天花、傷寒、霍亂、白喉等。三是以種族滅絕為目的的絕育實驗和安樂死計劃。絕育實驗是納粹德國對其他國家實施種族滅絕政策的一項具體手段,希特勒取得政權以來,納粹醫生不斷測試實施種族滅絕的有效方法,同時還秘密實施了大規模的安樂死計劃,對猶太人、吉卜賽人、波蘭人、俄羅斯人等實施了大屠殺。此外,納粹醫生還進行了人類骨骼移植實驗,神經、肌肉和骨骼再生實驗等。納粹醫生在多個集中營秘密實施的人體實驗,致使數萬名受試者被殘害致死,少數幸存者成為納粹醫學犯罪的歷史見證人,在紐倫堡醫學審判中出庭作證,揭露了納粹德國的醫學犯罪。
紐倫堡醫學審判之后,蘇聯在哈巴羅夫斯克④發起了伯力審判,對戰時日本的醫學犯罪關聯者展開追責。1949年12月25日,伯力審判正式開庭,山田乙三、梶塚隆二、川島清、佐藤俊二等12名日本軍人被提起公訴,國家公訴人是東京審判期間蘇聯檢察官斯米爾諾夫(LeonN.Smirnov),證人松村知勝、橘武夫、倉員悟等16人也出庭作證,此前蘇軍從中國東北帶走的日偽檔案也作為證據出現在法庭上。伯力法庭依據“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法令第一條\"③,[2]581于12月30日作出判決。判處12名日本戰犯有期徒刑25年、20年、18年、15年、12年、10年、3年、2年不等。伯力審判結束之后,蘇聯于1950年將《審判材料》以中、俄、德、英、日、韓等多國文字公開出版,全書涵蓋起訴書、被告供詞、證人證詞、文件證據、公訴人演說詞、檢驗委員會結論、法庭判決書等內容。
伯力審判第一次向外界揭示了七三一部隊的醫學犯罪。據伯力審判期間的被告證詞、證人證詞和文件證據,特別是法庭上首次出現的特別移送、人體實驗和細菌戰史證。如被告川島清、西俊英、柄澤十三夫等供訴了七三一部隊進行的凍傷實驗、生物感染和野外實驗等,證人橘武夫、倉原一悟、古都良雄等也提供了人體實驗相關證詞。據《審判材料》可知,關東憲兵隊司令部及其下屬的各級憲兵隊、憲兵分隊、憲兵分遣隊是特別移送的主要實施者。關東憲兵隊司令部專門為特別移送制定了相關標準,曾于1938年1月26日發布《特別移送操作規程》。1943年3月12日,關東憲兵隊司令部警務部又發布了《關于特別移送的通告》[2]171-173,對特別移送標準有了更為明確的規定。伯力法庭上還出具了關東憲兵隊的《關于特別移送的通告》,關東憲兵隊“移送三十人到石井部隊”的《關東憲兵隊作戰命令二二四號》,以及《平野憲兵隊作戰命令第一號》等戰時作戰命令文件。這既揭示了七三一部隊的醫學犯罪,又為伯力審判的量刑提供了必要依據,也為學界的深人調查奠定了史料基礎。
可以說,兩次戰后審判在揭示戰時日本和德國的醫學犯罪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掀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極為悲慘的一頁,有力地追究了醫學犯罪相關者的戰爭責任。法庭對戰犯判以死刑、無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雖然有的戰犯因為國際形勢的變化得以減刑和遣返,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軍事法庭的公平正義,懲治了罪行累累的“不法醫生”,集中挖掘了更多的文件證據,這既給后世帶來一定的警示作用,也為戰后形成的醫學倫理原則奠定歷史基礎。
二、“歷史遺產”的形成與演進
紐倫堡醫學審判和伯力審判都在其后形成了“歷史遺產”。紐倫堡法庭在審理案件期間,在人體醫學實驗法律適用性方面,納粹被告為自己辯護道:“這與美國或德國此前的醫學實驗幾乎沒有區別,沒有任何國際法或非正式聲明用以區分合法的還是非法的人體實驗。\"@納粹被告在法庭上提出的觀點,可能直接影響到醫學審判的法律標準和量刑尺度,這引起了控方醫學顧問艾維(AndrewC.Ivy)和亞歷山大(Leo Alexander)的高度警覺,他們經過一番商討之后,于1947年4月17日向泰勒提交了一份備忘錄《可獲準的醫學實驗》(Permissble Medical Experiments),經過紐倫堡法庭修訂,最終版本包含10個方面的內容。
1.受試者的自愿同意絕對必要。這意味著受試者作為法定主體擁有絕對的自由選擇權,不受任何強制因素干涉,諸如欺瞞、蒙蔽、挾持、哄騙或其他某種隱蔽形式的強制或威壓等。2.實驗應該產生有益于社會并卓有成效的結果,且該結果通過其他研究方法或手段無法實現,絕不能草率從事和施行不必要之行為。3.實驗應有充分計劃且應立足于動物實驗取得之結果,以及對疾病的自然歷史和其他問題有所認知的基礎上,實驗的預期結果將能夠證明執行實驗是正當的。4.實驗應力求避免對受試者的肉體和精神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和創傷。5.不得從事任何可能導致死亡或殘廢的實驗,醫生對自身進行的實驗不受此限制。6.實驗的危險性不能超出實驗預期所要解決問題的人道主義的重要性。7.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并有足夠能力保護受試者免于創傷、殘廢和死亡,即使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8.實驗只能由具備科學資格的人來進行,實驗的主導者和參與者在實驗的每一階段都需要采用極高的技術并提供優質的護理。9.受試者在實驗過程中如果出現肉體或精神上不適宜繼續實驗的狀況,受試者有權利終止實驗。10.主持實驗的科學工作者在實驗過程中必須隨時做好終止實驗的準備。例如,即使有充分理由證明從事實驗的態度端正、技術良好、判斷審慎,但是繼續進行實驗很可能會導致受試者出現創傷、殘廢或死亡,此時必須立即終止實驗。1181-182
紐倫堡法庭上首次出現的《可獲準的醫學實驗》10項基本原則最終成為指控和裁定納粹醫生“戰爭罪和反人道罪”的重要依據。這兩項指控在《判決書》中記述道:“從1939年9月到1945年4月,所有被告在未經受試者同意的情況下,主要參與、協助、命令、教唆、同意參加與醫學實驗相關計劃及項目。在實驗過程中犯有謀殺、殘暴、虐待、酷刑、暴行以及其他非人道行為。”[1]174-175
紐倫堡醫學審判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醫學犯罪案件展開的大規模審判,具有不可替代的法律意義和“醫學影響”。當然,也正是因為紐倫堡法庭將《可獲準的醫學實驗》納入《判決書》,成為指控納粹醫生戰爭罪和反人道罪的重要依據,觸發并逐步改變了國際上此前的相關醫學倫理原則。艾維和亞歷山大主持起草的《可獲準的醫學實驗》,隨著醫學審判應時而生,作為指導人體實驗的道德框架,實際上初步闡明人體實驗研究的倫理界限。紐倫堡審判作出的法律裁決,以歷史學的“后見之明\"來看,實際上也超越了指控和定罪的最初范疇。由《可獲準的醫學實驗》演變而成的《紐倫堡法典》,成為國際社會界定醫學實驗的“道德的、倫理的和法律的基本概念”,最終成為現代人體實驗倫理學的基石。
《紐倫堡法典》對人體實驗概念和基本準則的界定,對醫學界和倫理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德國在戰后對醫學犯罪的反思也固化了《紐倫堡法典》在醫學倫理原則中的獨有地位。泰勒對此曾言:“法庭的判決在醫學法理領域具有深遠和長久的價值,整個審判將是法醫學發展史上一個劃時代的進步。”[3]140泰勒這段話雖不免有夸大美國在紐倫堡醫學審判的貢獻之嫌,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審判對戰后德國醫學界的影響,這可從戰后德國的反思中看出端倪。德國醫學會于1950年發出聲明,承認其協助納粹犯下的戰爭罪行。聲明中記述:“德國醫學界必須憤慨地并深感遺憾地承認,在第三帝國時期,某些德國醫生以個人、集體的名義參與了許多暴行和壓迫行為,并在未經患者同意的情況下,組織和實施了殘酷的人體實驗。我們承認,在實施這些導致數百萬人死亡的行為和實驗的過程中,德國醫學界違反了醫學的道德傳統,玷污了醫學界的聲譽,迫使醫學服務于戰爭和政治。我們鄭重向醫學界和全世界承諾,將盡一切所能防止未來德國醫生背叛醫學。”4正是因為紐倫堡法庭對納粹醫生的追責,戰后德國對納粹醫學犯罪的不斷反思實踐,現代意義上的西方醫學倫理學才真正地開始逐步確立。實際上,“即使在紐倫堡審判期間,人們也希望這個國際法庭精神將建立一種普遍的人體實驗倫理意識\"[3]139。
相較之下,伯力審判及《審判材料》成為中外學界和新聞媒體記錄和傳播日本醫學犯罪的起點,并為后來的史證挖掘、遺址保護和陳列展覽奠定了史料基礎。日本學者、作家和記者依據《審判材料》所記,在戰后開始調查七三一部隊和一○○部隊歷史問題。如吉永玲子于1966年出版了《人體實驗的恐怖:關東軍女子軍屬的手記》[5],島村喬1967年出版了《三千人的活體實驗》[6]。在伯力法庭受審的三友一男1987年還出版了回憶錄《細菌戰之罪:伊萬諾沃將官收容所虜囚記》[7]。這些紀實作品皆以《審判材料》為主要參考文獻,記述了七三一部隊和一○○部隊的戰時活動,揭露了細菌戰部隊的組織構成、凍傷實驗、細菌戰研究以及常德細菌戰、寧波細菌戰、衢州細菌戰等犯罪事實。
正因為伯力審判首次揭示了特別移送的隱秘過程,促使中日學者持續追蹤戰時日本的醫學犯罪。如《審判材料》記載了“朱之盈、吳殿興、孫朝山被特別移送到七三一部隊”[2]463,這使學界在1950年第一次知曉人體實驗受害者相關信息。中國學者韓曉多年以后還據此展開了調查,于1992年訪談了朱之盈的妻子敬蘭芝,確認了朱之盈、吳殿興的抗日事跡和受害事實。1997年10月,黑龍江省檔案館首次發現了特別移送原始文件。1999年8月2日,黑龍江省檔案館召開新聞發布會對外公布了特別移送檔案66件,涉及特別移送受害者52人。2001年9月6日,吉林省檔案館召開新聞發布會,對外公布了80余件特別移送檔案,涉及特別移送受害者277人。可以說,中外學界之所以長期不斷挖掘人體實驗犯罪史證,應與伯力審判資料的公開以及新聞媒體的持續關注有必然關聯。
伯力審判首次揭示的細菌戰史證成為最重要的“歷史遺產”,其波及的范圍、產生的影響也毫不遜色于紐倫堡醫學審判。《審判材料》出版之后即成為中外學者調查和研究細菌戰問題的核心史料。中日學界對細菌戰問題的歷史檢證,以及20世紀90年代掀起的對日訴訟活動,從歷史事件認定的源頭來看,都與伯力審判有必然的關聯。長期以來,細菌戰受害地和受害者相關情況并不被外界所知,直到中國細菌戰受害者180人在中日律師的協助下,組成侵華日軍細菌戰中國受害訴訟原告團開赴東京訴訟日本政府。日本東京地方法院和東京高等法院最終認定了侵華日軍實施細菌戰的加害事實,細菌戰違反了國際法且為日本的國家責任。這給當時中日官方和民間都帶來不同程度影響,隨著電視、廣播、報紙和網絡等多樣態媒體的廣泛傳播,原告團長王選當選中國年度十大人物,細菌戰受害者的創傷記憶、個體記憶逐步轉換為社會記憶。可以說,細菌戰犯罪史實在中日學界已經達成了共識,而伯力審判就是達成這種共識的起點。關于細菌戰受害者的個人記憶,經由中日學者的挖掘、梳理和認定,特別是經東京地方法院、東京高等法院采信之后,又有中日多元媒體的采集、理解、編輯、存儲、提取和傳播加持,個體記憶由此轉化為具有固化特征的社會記憶,隨著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罪證陳列館、義烏侵華日軍細菌戰史實陳列館將\"細菌戰事件\"設為專題展覽,這種創傷記憶經由“記憶之場”快速傳播至社會層面,伯力審判由此成為歷史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當代價值的重估
隨著時代變遷,《紐倫堡法典》界定的醫學實驗準則也逐步“更新換代”。在《紐倫堡法典》的基礎上,世界醫學大會(World Medical Association)于1964年正式通過了《赫爾辛基宣言》,并于1975年、1983年、1989年、1996年、2000年,又多次補充、修訂和完善了《赫爾辛基宣言》,最終確定開展人體實驗的32條基本原則。在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下,從《紐倫堡法典》到《赫爾辛基宣言》,我們看到國際準則中雖沒有明確指出納粹德國的醫學犯罪,但對開展人體實驗的規定更為精準和具體,從其行文表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規則的制定與紐倫堡醫學審判有必然關聯。客觀來說,關于人體實驗的各種規范,其目的在于維護人體受試者的生命、健康和尊嚴,無論是紐倫堡醫學審判之后形成《紐倫堡法典》,還是被國際社會廣泛接受的《赫爾辛基宣言》,在醫學研究和醫療行為中,都將人的生命、健康和尊嚴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如在《赫爾辛基宣言》的第五條中寫道:“對人類受試者的醫學研究中,應該首要考慮人類受試者的健康和利益,其次才是科學和社會的利益。\"在第十條中寫道:\"在醫學研究中,醫師有責任保護人類受試者的生命、健康、隱私和尊嚴。\"[8]總而言之,無論是《紐倫堡法典》,還是《赫爾辛基宣言》,以及后來的《人體生物醫學研究國際道德指南》,不同時期制定的關于人體實驗的國際規約,都可以追溯到醫學審判所定格的《可獲準的醫學實驗》。這意味著,《紐倫堡法典》已經成為紐倫堡醫學審判的\"歷史遺產”,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醫學倫理學的倫理規范、道德約束和職業操守產生了深遠影響。
與紐倫堡醫學審判的影響主要在西歐有所不同,伯力審判產生的余波范圍集中在中國和日本,其冷戰特征和國際影響有待深入研究。1946年3月5日,英國首相丘吉爾在美國富爾頓發表\"鐵幕演說”,標志著冷戰拉開了序幕。隨著東西方冷戰的興起,特別是蘇聯和美國在東京審判上的爭執和不快,蘇聯選擇在“圣誕節假期”進行單獨審判,隨后又馬不停蹄地使用多種語言公布《審判材料》,顯然在審判之外另有他圖。蘇聯方面有意排斥國際社會參與,曾“謹慎地選擇審判地點,故意排除國際參與,因為偏遠的哈巴羅夫斯克有效地阻止了外國記者和外交官的出席”9]。換言之,公開審判不僅僅是揭露日本罪行,彰顯蘇聯擔當公平和正義的需要,也必然有其政治層面和外交層面的戰略考量,這是冷戰環境下大國競爭的個案之一。
伯力審判期間,雖然檢察官、辯護律師、公訴人、被告、證人以及檢驗委員、醫學專家悉數出庭,但伯力審判對日本戰犯公訴、審判和裁決的依據,并沒有如紐倫堡醫學審判一樣形成專門的“法庭憲章”,而是將蘇聯1943年4月19日制定的國內法作為法庭依據,導致“法庭組織、審判規則和實體運用等方面存在一定瑕疵”10]。伯力審判在調查取證、開庭審判、律師辯護和最終量刑等方面也有相當的不足。如細菌戰主要受害方中國沒有參與其中,法庭正式審判的周期僅有6天,辯護律師沒有進行充分的辯護,12名被告竟無一人被判處死刑和終身監禁等。這些不足的背后隱喻著相當濃厚的\"政治意味”,制約了伯力審判法庭對日本戰犯的責任追究,更給事實揭露和國際傳播帶來嚴重影響,成為美國不斷宣揚伯力審判虛假性和政治宣傳的借口。美國在伯力審判之后,“一方面開動國家機器,進行反宣傳,不斷聲稱這場審判是一場‘政治秀’,只是蘇聯的宣傳伎倆而已。另一方面,通過不正當的行政或其他手段強制干預,對一些媒體的客觀報道進行封鎖”10]。結果是,歐美國家多將伯力審判作為政治宣傳工具,從而遮蔽了伯力審判在揭示犯罪和追究責任方面的獨特貢獻。
雖然伯力審判在歐美國家的影響比較弱,但其具備的歷史意義和現實價值仍然值得重視。伯力審判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對細菌戰犯罪進行的公開審判,揭示了戰時日本的細菌戰犯罪和醫學犯罪,通過法律制裁了罪行累累的日本戰犯,在國際上產生了持續影響,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伯力審判的被告有關東軍總司令官山田乙三,實際操控偽滿洲國的軍政大權;關東軍軍醫部長梶塚隆二,負責管理七三一部隊;關東軍獸醫部長高橋隆篤,負責管理一〇○部隊;先任廣州八六○四部隊長、后任南京一六四四部隊長的佐藤俊二;七三一部隊核心成員川島清。他們作為細菌戰計劃的主導者和親歷者走向審判席,供述了細菌戰研究、準備和實施的犯罪事實,有力地回擊了美國在東京審判上對七三一部隊犯罪的掩蓋,有助于澄清歷史真相和彰顯公平正義,也為中外學界深入挖掘和揭示細菌戰和人體實驗罪證奠定了事實基礎。
作為\"歷史遺產\"的伯力審判,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價值,其在媒體傳播、文學作品、歷史研究和學術活動的不斷形塑下,也漸從歷史事件走入社會記憶。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版了近百部細菌戰題材文史作品,發表了相關文章也逾400篇,還拍攝了《日本細菌戰》和《七三一》等多部文獻紀錄片。俄羅斯也拍攝了多部以伯力審判為題材的紀錄片,如2004年的《死亡傳送帶:日本七三一部隊集中營》和2008年的《刀的哲學》。近年來,俄新社、塔斯社和紅星電視臺等俄羅斯多家主流新聞媒體對伯力審判、七三一部隊、醫學犯罪等專題進行了深度報道,并公開了伯力審判部分新資料和新證據。如,俄羅斯國立錄音檔案館保存的伯力審判音頻資料對外公開,該資料為法庭審判日本戰犯時的全程錄音材料,共計22小時5分57秒。除此之外,2021年9月6日,俄羅斯歷史協會、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政府和俄羅斯教育部還在哈巴羅夫斯克市聯合舉辦了“哈巴羅夫斯克審判:歷史教訓與現代挑戰學術論壇”,來自俄羅斯、中國等歷史學者、法律學者和社會學者參加了論壇。2022年,俄羅斯國家軍事檔案館還在俄羅斯網站上公開了伯力審判相關檔案和照片資料千余份,這距伯力審判已經過去了73年。
余論
圍繞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醫學犯罪,美國和蘇聯在紐倫堡法庭和伯力法庭分別審判了醫學犯罪的組織者、參與者和關聯者。雖然上述審判在法律依據、取證方式、審理過程和最終量刑等方面均有較大差異性,也呈現出不同社會制度、法律體系和價值取向下的復雜性,但在對被告“戰爭罪和反人道罪”的指控和認定方面卻有較高相似性,并據此追究了被告的戰爭責任。不言而喻,這與納粹德國和戰時日本醫學犯罪本身的類型、特征和相似性有必然關聯。由是觀之,考察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醫學犯罪,至少應從三個層面界定:一是醫學犯罪的行為主體,即醫生與醫學者以醫療為名實施的犯罪。二是醫學犯罪的事實認定,即在未經受試者同意的情況下,參與、協助、命令、教唆、同意參加與醫學實驗相關的計劃及項目,在實驗過程中犯有謀殺、殘暴、虐待、酷刑、暴行以及其他非人道行為。三是醫學犯罪的性質認定,何為非法的人體實驗?這應回到歷史的發生現場來作評判,從是否違背紐倫堡醫學審判所界定的《可獲準的醫學實驗》來判斷人體實驗的“非法”與“合法”。
有鑒于此,可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醫學犯罪置于紐倫堡醫學審判視野下考察,有助于認定醫學犯罪的根本性質及其極端化、精英化、軍事化特征。比如,未來也可在紐倫堡醫學審判視野下考察日本陸軍軍醫學校、七三一部隊、九州帝國大學的醫學犯罪。也就是說,我們可從醫學犯罪的主體、類型、特征、危害和影響等方面系統揭示人類歷史上的黑暗一頁,深人探討醫學犯罪的歷史真相,以及同時代環境、社會制度、醫學體制的內在關聯,進一步挖掘“歷史遺產\"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從而推動國際社會對醫學犯罪的社會認知、歷史記憶和倫理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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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Nuremberg to Khabarovsk: Reassessing the “historical legacy\" of medical trialsafterthe Second World War
YANG Yanjun (Research Instituteof War Crimes Trials and World Peace,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0, P. R. China)
Abstract:Following World War I,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Soviet Union conducted trials at the Nuremberg and Khabarovsk tribunals,respectively,prosecuting 35 individuals involved in medical crimes as organizers,participants,and collaborators.While these trials exhibited significant diffrences in legal foundations,evidence-gathering methods, judicial processes,and sentencing outcomes—reflecting the complexities of distinct social systems,legal frameworks,andvalue orientations—they demonstrated notable similarities in the charges and convictions of defendants for war crimes and crimes against humanity.This alignment likely stems from the inherent typ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medical crimes commited by Nazi Germany and wartime Japan.Both tribunals relied heavilyon material evidence and witnesstestimonies during investigations,trials,and verdicts,which became pivotal to judicial rulings and provided critical insights into themedical crimes.To varying degrees,these trials held defendantsaccountable for wartime atrocities, punished egregiouslyunethical criminal physicians,and left indelible marks on'the history of war tribunals. They also laid the historical groundwork for postwar medical ethics principles.The Permissible Medical Experiments outlined during the Nuremberg trials gradually evolved into the Nuremberg Codeand the Helsinki Declaration.The Khabarovsk trial, meanwhile,marked humanity's first public prosecution of bacteriological warfare crimes,serving as a pioneering documentation of Japanese medical atrocities.It established a factual foundation for global academic research into evidence of bacteriological warfare and human experimentation. Through media coverage,literary works,historical studies,and museum exhibitions,the trial has transitioned fromahistorical event into collective memory,amplifying its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contemporary relevance.As“historical legacies”,both medical tribunals established benchmarks for identifying perpetrators, factual determinations,and defining the nature of medical crimes.Notably,the Nuremberg Code has become the cornerstone of modern ethics in human experimentation,underscoring the tribunals’lasting contributions and current relevance.This framework suggests that future analyses of medical crimes perpetrated by entities such as the Japanese Army Medical School, Unit 731,and Kyushu Imperial University could be examined through the lens of the Nuremberg Code.Such studies would systematically elucidate the extreme,organized, and militarized features of Japanese medical crimes,as well as their intrinsic connections to the era's sociopolitical environment, institutional structures,and medical systems.
Keywords:Khabarovsk trial;Nuremberg tribunal;medical crimes;human experimentation: bacteriological warfare
(責任編輯 周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