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能憑感覺摸著門和墻走動的父親,常常請人打電話,叫遠在婁底工作的我回常德西湖農場鑒賞他撰寫的楹聯。
有一次,當我行裝簡便、孤身只影地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一反常態地伸出蒼老的雙手摸摸我的頭和臉,嘴角抽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好像心里有什么事不便跟兒子說似的。
對父親的舉動我頗感詫異。以前每次回家看父母,他總是熱情高興地問寒問暖,把楹聯新作口述給我聽。為什么這次反常?我背著他詢問母親。母親告訴我,近期,父親常提50歲前因空腹喝酒導致雙目失明的“丑”事,好幾次悔恨交加,痛不欲生。聽后,我去安慰父親,不要糾結過去的事,否則只會折磨自己,消耗心神。
我說:“您還有寫對聯的愛好呢。”他苦澀一笑,說起只能口述而無人筆錄的無奈。原來,他常思潮涌起,卻無法揮毫命筆,致使靈感稍縱即逝,不免有所傷感。聽罷,我心內一陣酸楚,常婁之遙,我實是無法陪伴他左右而代勞。忽然,我計上心來,于是把正在讀高中的侄兒叫來,交代一番。侄兒欣然應允,表示樂意給爺爺做記錄。
父親撰聯,常以人名題對。他見長孫旭平考上財校,去異地就讀,于是在其啟程前以聯
相贈:
旭日東升,萬道金光齊放;
平風息浪,一輪明月當空。
此聯既有對長孫前途的展望,又有對晚輩行事的勉勵,拳拳之情,溢于字里行間。
個體戶王新國新宅落成,父親即送去一聯志賀:
新建舍自有奇才添色彩;
國安定豈無良策治家邦。
主人十分滿意。
父親的老朋友楊厚初,年至古稀,有子女6個。其壽誕之日,請父親去熱鬧一下。席間,父親聯興大發,出口成對:
厚得益兒孫,年上七旬稱高壽;
初榮耀祖宗,膝前六子獻蟠桃。
此聯巧妙地融合了長壽、子孫繁榮、家族榮耀等多重美好的寓意,表達了對摯友的深切祝福。
父親鐘情楹聯創作,一不要發表,二不要酬勞,自娛自樂而已。他對來訪者說:“飯后茶余費些口舌功夫,雖難登大雅之堂,但有它獨特的樂趣,既能服務于人,老有所為,又能反躬自省,陶冶性情。”不少單位或個人慕名造訪,父親總是有求必應。他常常坐車數十里前往,待滿足了主人心愿,急匆匆回至家中時,已是明月當空,桂影婆娑。開門迎接他的,是正在燈光下納著鞋底、等他安全歸來的我母親。
父親是個豁達而體恤他人的人。村里人問他,為何如此樂意為別人撰聯。他笑嘻嘻答道:“鄉情難卻,盡點微薄之力而已。”他雙目失明后,常因飲食起居全靠老伴、兒孫服侍而感愧疚。他應邀外出,攙扶他的人往往是陪一段路,流一身汗,他則如鯁在喉。
農場成立十周年大典,請父親前去吟聯。領導派車接送父親,他怪不好意思,說自己老而無用,盡拖累他人。1994年底,父親來婁底我家小住,仍提起此事。自責之意,溢于言表。我頻頻勸慰,他默然良久,深有感觸地說:“老有所為并不容易,動起來也許不一定輕松,但是沒有行動又哪來的快樂!“
父親豁達的另一面是內斂和堅韌。姐姐46 歲那年,因肝病逝世,對父母打擊極大。母親悲痛欲絕,無力自拔。父親默默地站在靈柩前,長時間木然不動,沒有哭聲,也不見流一滴眼淚。當主喪人請他寫挽聯時,他沉思片刻,□述而成:
北塔移民千秋業;
西湖安息萬古存。
白發人送黑發人,竟然一個哀字不提,難道是心死無情所致?其實不然。我家是1974年從新化北塔遷來西湖農場的,父親的筆墨不局限于個人生死,而是上升到關注這一樁關乎民生大計的歷史事件。透過人人看得懂的字面,此聯強調了無論是遷徙的民眾,還是安息的靈魂,都在時間的長河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種對于歷史與生命的深刻思考,使得該聯具有了超越表面的深沉內涵。
“炳炳星輝照四海;麟麟瑞氣滿人間。”父親1994年那次離開婁底時,為我留了一副嵌名聯。他何時撰的,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是,父親對我的期望和祝福全在我的名字里。雖然我沒有實現我名字里的美好寄望,不過父親在對聯中表達的深情,令我溫暖至今。
題圖/陳自罡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