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臺遺響

我要演一出獨角戲，一個人包攬四個人的臺詞，嗓門盡量大一點，讓背后山坡上某一棵樹也聽得見。

如今故鄉的戲臺空空，記憶卻總在回響。那些消散在風中的鑼鼓與唱詞，常在不經意間叩擊心扉，引我生出一種近乎執念的沖動

故鄉戲臺

老家場鎮上原有一座戲樓。前幾年，我特意去那兒看了看，它已經被水泥建筑替代了。我沒有打聽它拆于何時，因為它既非古跡，也無甚奇巧工藝。但我小時候最熱鬧的記憶卻在那兒。

那會兒，戲樓主要用來開大會和放電影，偶爾也表演文藝節目。我讀小學和初中時參加了文藝宣傳隊，好幾回登上戲樓，表演對口詞和三句半（對口詞：兩人表演的節奏性朗誦；三句半：三人說三句長詞，一人說半句短詞收尾的曲藝形式）。每一回壩子里都站滿了人，他們好像并不需要知道臺上都說了什么，大概能放下農活透一口氣就好。夜里放電影的情形就不一樣了，銀幕在戲樓上掛起來，一個公社的人差不多都跑來了。

這些年，我在別處見過一些戲樓，都遠遠蓋過了老家那一座。它們大都是古跡，造型別致，做工精致。這不一定是它們得以保存下來的理由，一般也不會再上演什么好戲，卻都會以相似的方式，訴說各自不同的記憶。

欲知世上觀臺上，

不識今人看古人。

此聯平仄似有不工，然古意盎然。它掛在一座舊戲樓正面的柱子上，文字內容和制作工藝都有“古人”范兒，卻拿不準是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戲樓外墻上有一塊掛牌，一點不忌粗糙和稀松，倒能一眼看出是“今人”做的。掛牌上面是一段說明文字，記述了戲樓的前世今生，劈頭便說曾毀于某時兵災，某時某人集資重建，云云。何時初建，它卻只字不提。短短幾行文字，“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竟也翻譯成了英文。

這類粗制濫造的牌子，如今隨處可見。我不是個中高手，就算看出了什么問題，一般也會默不作聲。我不過是一個觀眾，不必較真。沒錯，少看幾行字，多松幾口氣。

樂樓偶遇

前不久，我去綿陽市游仙區采風，在著名的馬鞍寺外見到一座舊戲樓，名為樂樓。那歇山頂抬梁式木穿斗結構建筑，被石礎連同通柱舉起，成了一座吊腳樓（歇山頂：中國傳統屋頂形式之一。抬梁式、穿斗式：中國古建筑主要木構架形式）。它的面前是一塊空壩子，背后是一面山坡。山坡生滿雜樹，好像藏著小路。當年臺上唱戲，不知是否有人疑心，伏兵是從那密林之中殺出，逃兵是從那亂叢之中退走。或許會有人瞎想，才子佳人，洞房花燭，退場之后不過是野草閑花，風云月露…

帶著一點好奇，我沒有隨采風團進入馬鞍寺參觀，而是和當地一個朋友一起登上了樂樓。我站在外突的舞臺上，突然有了一絲局促，少年時代的怯場好像還有一點殘留。我從老家走出以后沒有上過任何戲樓，也不再有過任何表演，早把那些過時的臺詞丟光了。一個“樂”字，突然間讓我想起了當時說過的三句半。

東風勁吹樂開懷，

敲鑼打鼓走上臺。

少了一人怎么辦？

我來！

我就是那個最后從后臺跑上來的“我來”。接下來，半句一路到底，比如“打倒”，比如“砸爛”，比如“要謦惕”，比如“永向前”。當時，別人不是鑼就是鼓，我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馬鑼單調地敲著，總覺得受了欺負。其實，戲全在我一個人身上，滿壩子的人都在等著我那半句。樂，便在其中了。

這會兒，當地朋友向我介紹著當地的文化遺存，如數家珍。樂樓是綿陽市乃至四川省保護得最為完好的清代戲樓之一，耳室里的壁畫和墨書戲班題記，都是研究戲劇和民俗的珍貴資料。這讓我想起了老家的戲樓，沒有任何字畫從記憶里翻出來，為此我好像沒有了和當地朋友對話的底氣，只好勉強以半句回應。

當天，我參加了當地為采風團組織的座談會。在這樣的場合，有個“我來”就行，不會有“少了一人怎么辦”這樣的問題。提意見提建議，完全可以敲敲馬鑼，說半句留半句。我準備給樂樓提一點建議：在正面柱子上掛一副對聯，再在外墻上掛一塊規整的說明牌。但是，當地干部誠懇而務實的態度感染了大家，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會場上的熱烈氣氛已經將我淹沒。結果，好話差不多一句沒說，別處戲樓的那一份粗疏草率，也差點讓我說到了樂樓頭上。我看見，當地干部都在埋頭做著記錄，不時點頭稱許。這專注的姿態，反叫我心中那點批評的火苗，愈發難以燃起，終至熄滅。

半句心聲

事實上，我不過是一個觀眾，真是抱著放松一下的態度去的，并沒有完全弄明白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我看那些壁畫，不如小時候看連環畫仔細。

我看從前的戲班在墻壁和梁柱上留下的那些文字，也不如看一首小詩認真。我甚至都不知道樂樓如何躲過七災八難，幸存下來。我不過暫離地面一會兒，讓不知哪個方向過來的風在耳邊吹了吹。

未料，當地一個干部在散會之后找到我，要我再開一個“小灶”

‘你看，樂樓上應該掛一副什么樣的對聯呢？”

“原來的?！?/p>

“不知道原來有沒有。就是有，佚失多年，也不一定能考證出來。新撰一副好不好呢？”

“不大好。”

“你介紹的那一副好不好？欲知世上觀臺上…

“也不大好?！?/p>

“下面那塊石碑，確實有點不大配，我們會盡快研究，怎么處理…

“不急不急

兩個人的對口詞，讓我說成了一句半。

我這是心里沒底，心虛氣短。我知道，我們所觸碰的話題，“傳承”也好，“挖掘”也罷，都不是那么簡單的，至少不是走馬觀花一番，就可以妄加評議的。我自己大概一不小心，已經成了一塊不合格的掛牌，起筆粗糙，收尾潦草。

我想，我應該再去一次樂樓。我要在那壩子里站上一陣，靜心聽一聽那些消散在風中的戲文。我要慢慢登臺，盡量不在木梯上踩出響聲。我要像看圖識字一樣，把那些壁畫和題記細讀一遍。然后，我要演一出獨角戲，一個人包攬四個人的臺詞，嗓門盡量大一點，讓背后山坡上某一棵樹也聽得見。于是，心底那出獨角戲，終有了它的臺詞：

鄉野尋路風滿懷，

獨自一人走上臺。

眼界未開怎么辦？

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