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匆匆,往昔與如今,故鄉與他鄉,離別總是不經意,回首竟哽咽。
匈牙利的春天來得遲,陽光雖暖,風卻遲遲不肯退讓,暖陽之下總裹挾著陣陣勁風。今日的風尤甚,吹得窗外的樹枝東搖西晃,發出低沉的鳴咽聲。我看了一眼天色,匆忙地準備著孩子的早飯,一心想著早點送她去幼兒園。車行駛在街道上,天色尚不清明,冷風裹著細雨,把街上的行人催得步履匆匆。
布達佩斯的風,總是又急又猛,來去突然,加之陽光刺目,讓人連眼都睜不開。但風過之后,天空又澄澈湛藍,仿佛一切從未發生。望著被風吹動的樹梢,我想起了故鄉四川廣漢的風。那風,與眼前這凜冽的異國之風截然不同,它溫軟、和煦,是刻在骨子里的鄉音,總在不經意間拂過心田。
童年的風:裹著花香的自由
廣漢地處盆地,那里的風從不這般急躁,總是溫潤的,像故人之手,緩緩撫過肩頭。彼時離家尚幼,倏忽已過十數載,恍惚間又回到了故鄉的梧桐樹下,聽著葉片沙沙低聲絮語,風里仿佛還帶著稻田的清香。
在鄉下,風總帶來很多聲音。
在我小時候,外婆家的院子最熱鬧。一大家子人回去,廚房里鍋碗瓢盆叮當作響,院子里人影來來往往,有在打掃的,有在燒火做飯的,滿院子都是人聲,忙得不亦樂乎??晌覅s不同,我是家中排行最小的,無拘無束,四處亂跑,招貓逗狗,大人們也不拘著我。
院壩中央的老木桌上,早早擺滿了外婆備好的零嘴兒,都是我最愛的東西:花生、瓜子、紅苕片(紅薯干)江米條(一種炸制的小吃)胡豆陽光落在桌上,五谷雜糧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看著就讓人歡喜。
我抓一把零嘴兒將衣兜塞得滿滿的,便帶著我的“灰灰”出門了。灰灰是一條不知品種,卻十分忠厚聰明的田園犬。我才剛拍了拍腿,它立刻就豎起耳朵,歡快地搖著尾巴,跟著我風風火火地跑出了院子。院外的陽光正好,風吹過來,帶著春日泥土的清香。
時值陽春三月,油菜花開得正旺,金燦燦的一片,壯實的稈比我還高得多。我和灰灰鉆進花海,腳下的泥土帶著陽光曬過的暖烘烘的氣息。我們輕車熟路,沿著泥巴小徑一路小跑,登上田埂最高處,眼前頓覺開闊清明,滿眼金黃。風一過,金色的花浪翻滾起伏,像是一片溫柔的海,香氣浮動,輕輕裹住了人心。這花真是討喜,不僅看著令人歡喜,還能吃;待花期過后,菜籽還能榨油,秸稈亦可入灶。想著想著,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花瓣,軟軟的,像是在掌心落了一小片陽光。我蹲下來,摸了摸灰灰的頭,把一片紅苕片放到它嘴邊。它瞇著眼,慢悠悠地嚼著,尾巴懶洋洋地掃著地面。風吹過來,帶著花香,也吹動了它的耳朵。我沒什么目的地走著,也不著急,任由腳下彎彎繞繞的路引著我,穿過一片片翻涌的油菜花海。一人一狗,閑散自在。
夏日的風:竹影里的悠長
夏天一到,鄉下便清靜了許多。沒有空調,蚊蟲猖獗,大家早早躲進了城里。我卻偏愛這份鄉野的寂靜,執意要回去。
七月的午后,陽光毒辣辣的,烘烤著院壩,水泥地泛著白光,一腳踩上去,仿佛能聽見熱氣咝咝作響。待我吃完午飯,大人們早就歇下了,屋里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窗柅的聲音。
我搬了把外公做的竹椅,輕輕地放進院外的竹林里。那片竹林有多大,如今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夏天的竹葉比別處更綠,密密匝匝,層層疊疊,風吹過,陽光便零零碎碎地灑下來,在地上跳躍。風起時,竹葉“嘩啦啦”地響著,泥土的清香隨風而來,混著遠處小河流水的聲音,竟有些微微的涼意。
我閉上眼,竹椅冰涼,灰灰伏在旁邊,尾巴慢悠悠地掃著地面,一副慵懶的模樣。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夏天似乎不會過去,日光也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小孩子哪能安穩地坐著呢?風一吹,我便蹦跳著沿著小河跑去,赤腳踩在熟悉的土路上,腳底帶起一層薄薄的塵土。前方,梧桐樹的影子在地上鋪了一片陰涼。這樹不同于院子外的竹子,竹子是瘦長俊秀的,風一吹,葉片帶著冷意沙沙作響。梧桐卻是另一番模樣,葉子寬寬大大,沉甸甸地垂在枝頭,風來了,便搖搖擺擺,像是困倦的人,懶洋洋地伸著懶腰。風吹過,樹葉沉沉的簌簌聲混著水稻田里“嚇唻”的氣泡聲,夏天的氣息便彌漫在這天地之間。
夕陽漸漸落下,風里開始有了炊煙的味道,柴火燃燒的香氣悠悠地飄過來。外婆站在矮墻旁,也不知朝哪個方向喊,那呼喚聲,穿越暮色與微風,一如既往地溫暖而清晰:“搞快回來吃飯咯!”
我聽見了,哪里還顧得上滿頭大汗,撒腿便往家跑。灰灰在身后跟著,耳朵豎著,尾巴歡快地搖擺。夕陽在我們身后,把影子拉得長長的,一人一狗,在風里跑進了晚霞的余暉里。
夏天的日光那么長,風吹著竹林,我天真地以為時間仿佛不會前進。但是,季節的更迭是悄無聲息的一—風,逐漸開始變涼,到了冬天,風聲變得不同了,蕭瑟、沉默,讓人忍不住裹緊衣服,無比懷念夏日時光。
消散的風:故園與灰灰的遠逝
也是在那個冬天,灰灰不見了。那年冬天,斜風細雨,夏天的風不知何時悄悄溜走了。我回到老院子,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卻再也沒能見到灰灰的身影。呼喚它的名字,只有空洞的風聲回應。土坡上一株狗尾巴草,經冬日里潮濕的風一吹,輕輕搖晃,柔軟的尾穗彎了又直。我站在土坡上,風從耳邊穿過,四下無人,只有它隨著風向我輕輕點頭。我不知站了多久,怔征地望著。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時的迷茫是一種說不清的悵然若失,像人生里許多沒有宣之于口的遺憾。
后來,我上了中學,鄉間的梧桐樹一棵棵被砍倒,黃土地鋪上了水泥。我因學業繁忙,回鄉的次數也少了。再后來,我出了國,家里的消息零零碎碎地傳來,鄉親們搬進了新農村,外婆的舊院子空了下來。沒人住的院子,總歸是撐不了太久的。
趁著假期再次回到故鄉,發現院子已不在,竹林的影子也無處可尋。
有人告訴我,那老院子,前幾年被一場大火燒了。
“也好,反正沒人住了,省得麻煩。”說話的人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舊物。
我沒有答話。只站在原地,風吹過,卷起一絲灰燼,落在腳邊。那把竹椅、那面 泥墻、那片竹林,都成了輕飄飄的塵埃,也一并消失在風里。
又過了幾年,車行駛在柏油路上,我趴在車窗望去,那條小河依然流淌,但兩岸已被重新開墾,不再是記憶里的模樣。我別過臉去,不忍細看那“面目全非”的故地。
歲月匆匆,往昔與如今,故鄉與他鄉,離別總是不經意,回首竟哽咽。那些梧桐、竹林、小院、田野,還有我的灰灰,都已在布達佩斯呼嘯而過的風里,化作風里的呢喃,在異鄉的街道,低低回響。
往昔一閃而過,我回過神,女兒在后座安穩地坐著,我側頭問她,怕不怕這風聲。她搖了搖頭,笑著說:“我在車里呢,風吹不進來的。”
車窗緊閉,風聲被隔絕在外,可心底深處,故鄉的風聲為何依舊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