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安靜

2012 年暑假，常牧第一次坐飛機時遇到了一個戴流蘇耳環的女人，其后十年間她一直試圖弄清楚那個女人的身份，但總是沒有任何進展。由于那個暑假常牧只有十一歲，記性遠沒有后來那么好，故而那個女人只在記憶的長空中留下了極為稀薄的氣體。唯一真切的印象是她戴的耳環有一種古舊皮革的光澤，層疊的駝色流蘇上嵌有綠色的貓眼般的石頭，而且她的一只耳垂上有一顆深棕色的痣。這個局部的畫像得以留存大概緣于常牧坐在這個女人斜后方，十一歲的她在飛機上四處張望時很容易就會看到前方掛著奇異點綴的耳垂。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輕微失重帶來的耳鳴過去后，常牧便呼呼大睡直到飛機降落，舅媽將她搖醒，牽著她走下飛機。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再用眼睛搜索那對流蘇耳環，但在記憶里那個女人的確沒有再次出現。其后的十年間，在這件事從一個毫無意義的插曲變成一個具有特殊象征意義的樂章的十年間，那個女人都沒有再出現。

時間來到六七年后的一個尋常上午。黑板上老化的木制掛鐘有些搖搖欲墜，時針懶散地靠近數字“10”。常牧略帶渴望地盯著它的尖端，希求那個小小的間隙趕快彌合，下課鈴聲趕快響起。她稍往前湊了一些，讓腹部抵在從桌肚冒出的教材堡壘上。好餓。

老師眉飛色舞地講著自己大學時因為生活費全用來買書于是只好吃食堂免費湯泡免費米飯的故事，常牧幾乎聽見嗓子眼里由胃部皺縮傳導而來的聲音回蕩著。早上鬧鐘失靈了，她險些沒趕上早自習，自然也沒來得及吃早飯。早自習與第一節課連綴著，她耐著性子期待第一節課下課，不料下課后歷史老師叫她收一下作業。等從辦公室折返時，她已經能聽到上課鈴的前韻。桌板下塞在數學練習冊旁的紅糖饅頭早就冷掉了，靜靜躺在印著“營養美味”的塑料袋中。常牧看著黑板，腦子里卻想象著那個以詭異姿態貼近著腹部的饅頭。它一定很孤獨吧，在一群尖銳的紙頁里格格不入地等待了那么久。它一定很沮喪吧，在它還新鮮的時候噴薄而出的溫暖蒸汽，此刻已在塑料袋里變成泡發它的冷凝水。

紅糖饅頭的畫像在腦海里漸漸清晰起來，它應當是棕色的，泛著一點微微的油潤光澤。

它應當是蓬松的，雖然有些地方已經被擠壓得塌了下去，但總的來說是蓬松暄軟的。它上面應該有一些破口，露出一些殘存顆粒感的紅糖。當然，它也有一些部分已經被泡得浮腫了，像人熬夜趕作業之后的臉色一樣灰敗，松松地掛在原有的形體上——被泡發的部分可不好吃，常牧從小就無法忍受那種黏土一樣的口感，每次都會把泡爛的表皮撕下來。現在，她正聚精會神地在想象里完成這項工作，由于太過專注，幾乎忘記了現實中的饑餓感。甚至于，之前翹首以盼的下課鈴聲響起時不僅沒有讓她雀躍，反倒因為打擾了這種精密的幻想而使她微微噘嘴。

這是大課間，原本要下樓跑操，但外面似乎飄了些雨，校園廣播因此啞口無言，一點點集合的音樂都沒能泄出來。也許老天決定補償早上鬧鐘的小小失誤，常牧一邊去掏桌肚里的饅頭，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但把這種巧合視作補償也顯得有些可憐，就像人生太乏味的人會把杯子底與往日形狀不同的茶葉渣都當成命運即將改變的預兆一樣。常牧小心地把所有被沾濕的饅頭皮撕下來，然后再大口大口咬著已經冰涼的紅糖饅頭，舌頭可以體味到冷卻的紅糖漿粗糙的質感。忽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桌子，常牧抬頭，發現是一個不太熟的同學，那人沒什么表情地指了指后門說：“門口有人找你。”

奇怪。常牧心里犯嘀咕，但還是謝謝了一聲，起身從窄窄的過道走向后門，其間差點踢倒后桌放在地上的不銹鋼杯。站在后門外的那個女生是常牧分科前的同學，高一的時候她們做過兩個月同桌，關系還挺不錯的，雖然分班之后就沒什么接觸了。常牧記得她經常用一枚亮晶晶的波浪形邊夾，別起耳邊過長的劉海。但那個女生今天沒有戴任何發夾，她身后還站著幾個常牧不認識的人（也許是她在新班級的朋友？常牧不由自主地想），她有些急切地問：“小牧，你知道你們班上的 A 現在在哪里嗎？”

“我不知道，我看看。”常牧往教室里張望，沒有看到 A。

“你和她熟嗎？”

“不太熟，你要不問問……”

“你知道誰和她關系比較好嗎？”

“哦，好，我想想。”常牧又往教室望望，同時刮腸搜肚地在腦海里找尋誰平時和 A 走得近，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常常對自己以外的世界缺乏關心。

就在這時，一個身形巨大的男生從走廊另一頭跑來，氣喘吁吁地喊著找到 A 了。還沒等常牧反應過來，那個來找她的女生便扔下句謝謝，帶著身后的同伴和那個傳話的男生一同迅速離開了。

常牧有些疑惑，在后門又站了一小會兒，便回到位子上。她吃到一半的早飯就那樣哀怨地躺在桌面攤開的語文課本上，周身環著死尸般的僵硬，使她再無胃口。現在，替代了饑餓盤旋在她腦中的是另外一件事，一樁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疑案。她竭力讓自己不要把這事情看得太特別，不要去給它和今天發生的其他事情設置莫名其妙的聯系，不要期待它會是任何奇妙事件的開端。但她的心臟卻還是為了一些想象中的可能性怦怦直跳。

不，那甚至都算不上可能性，只是一些模糊的、松軟的幻想氣團，由于背負了它們本不該承受的責任而有氣無力。

這不是常牧第一次為了這些氣團心跳不已。在她小學畢業前，在那些教材上的方塊字還能撲棱棱地對她扇動翅膀的時間里，她常常乘著腦中幻想飛行起來。那個時候世界還非常年輕，生活還沒有任何堅硬的結構，沒有被數字、計劃、表格框制成發硬的死面饅頭。她常常對著任何人的任何話發呆，捕捉到一些空隙，然后迅速地鉆入，迅速在世界光亮柔軟的表面進行漫游和探險。那是非常危險的工作，因為世界的表面像紅糖饅頭一樣凹凸不平，而她又不希望因為距離錯失探險的細節，于是，她必須磨礪低空滑翔的技藝，既不能貼地到沒辦法躲避障礙物，又不能飛太高導致失去對地面的視點。控制自身的重量變得尤為重要，她開始偷偷忘掉現實中的事情，像丟垃圾一樣，從無足輕重的小事開始一件件丟掉。她的記性越來越差，到最后，除了必須記得的事情，她簡直什么也記不住。付出了這樣的努力后，她終于如愿以償地變得無比輕盈，在幻想的氣團世界里輕松地飛來飛去，很少被現實中的事情絆倒——因為她完全不記得它們，自然也從不被它們束縛。

由于經歷過太多次飛行，常牧十一歲真正踏入飛機時一點也不興奮。那趟旅程是舅媽要去重慶探親，于是決定把還沒坐過飛機的她帶上，見見世面。大人們不知道的是她早已是整個家族中最了解世界面容的人，她早已飛越過沙漠、峽灣、海溝、角峰，甚至登上過月球，而在登機口排隊時，她正在1882 年的倫敦海德公園上空盤旋。現實由于缺失記憶而一片混沌，但她卻越來越清晰地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大人們只覺得她有些容易走神，丟三落四，但小孩子嘛，也正常，于是沒有人發覺她的逃逸。

按照這樣的軌跡，常牧本該在十幾歲的某一個上午徹底忘記現實的一切，她本該松開最后一點現實世界的重量，不再受引力限制，永遠成為一顆漂浮的星體。但正如一開始我們所知悉的，她在 2012 年的那班國內航空上看到了一個戴著流蘇耳環的女人。自然，她四處張望時原本是在勘探海德公園的地形，但一個美麗的耳垂卻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海德公園上空。她驚慌失措，不得不執行了飛行生涯的第一次迫降。現實闖入了氣團世界，常牧感到某種重物向她傾覆而來。與此同時，耳膜上開始泛起針尖般的刺痛，世界突然變得喧囂，變得具象，不再柔軟。她為此悲痛無比，但內心深處又有一種聲音甜蜜地誘惑著她，那個聲音輕輕地、緩緩地說著：“好孩子，好孩子，睡吧，這是你的命運。”一瞬間她感覺某種東西被抽離出脊骨，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包裹住她。她睡著了，腦中空無一物，一直到舅媽將她叫醒。

流蘇耳環和那個有一顆深棕色痣的耳垂就這樣真切地留在了常牧腦中，以記憶的形式，而不是幻想的形式。即使她當時還沒辦法準確知道發生了什么，卻也已經不安地感到有些東西結束了。要再過許多年，她才能真正在回想中確證這個事件的重大影響，并試圖以尋找那個耳垂的主人的方式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這是她存留的所有記憶里，第一個沒有辦法得到解答的問題，一樁永恒的無頭懸案。

過往的幽靈正試圖通過她長久以來乏味生活中第一件怪異之事還魂，她不由自主地關注起 A 的座位，那里空空蕩蕩，一件秋季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子幾乎垂到椅下。

也許她只是去上廁所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對自己想法中的安撫意味感到一絲恐懼。也許她只是去小賣部了。也許她很快就回來了。一個又一個假設向她涌來，她的不安在這些自我撫慰的想象中愈來愈強烈，而她并不明白自己所恐懼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到上課，那個位置仍舊空空蕩蕩的。

第三節課，第四節課，那個位子依舊空著，校服外套像被主人遺棄的寵物，安靜而瑟縮地趴在發黃的木椅背上。

第四節課即將下課時，A 突然從前門闖進來，坐回自己的位子。她旁若無人地翻找起東西，仿佛一切本該如此，這教室中的其他人其他事其他秩序才是她所在世界的闖入者。下課鈴終于響起時，她拎起書包，走出了教室，常牧看到班主任在門口，似乎在等她。講臺上語文老師還有一點課文沒有收尾，A 的桌面上還胡亂堆著幾本教材，那被棄的外套還皺巴巴地駐守，但是 A 已經離開了，常牧沒法再從窗戶看到她和班主任的身影，無法得知他們到底走去了哪里，要扎入什么樣的事情。

A 就這樣消失了。常牧在樓道、廁所、課間的走廊聽到了許多迥異的原因，它們被不同的嘴、不同的牙齒、不同的舌頭摩擦過、咀嚼過、翻拌過，早已斷裂成許許多多碎片。

她試圖拼湊一個完整的故事，但總有一些贅余的成分，像食物里的沙子一樣，突兀地冒出來。最后她得到了一個最膾炙人口的版本，但在這個版本之外，她還收集了許多硌牙的雜音。

常牧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哪一種。班上大部分人接受的是一個很簡單但不乏奇情色彩的故事：A 的男友出軌了，她帶了一把美工刀上學，大課間時直奔男友的班級，然后捅了他一刀。這就是為什么大課間有其他班的人來門口找她，這就是為什么她遲遲不歸，這就是為什么班主任要將她帶走。一切似乎都能對照上。有好事者極力渲染一些駭人聽聞的細節，比如那把美工刀是在學校門口的文具店買的，為此店里的刀具都換成了陶瓷材質，連剪刀也是；又有人說 A 帶的根本不是美工刀，而是一把瑞士軍刀，這把刀全市僅有一把，需要在位于南正新路小學后門的歡歡小吃店深處的黑市里交易。這第二個說法當然由于太離譜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還有人揚言自己才是知道內情的人，他說 A 當時并沒有真的想捅下去，而是想嚇唬一下不老實的男友，但那個男生卻說了一句“請你捅我吧”。這個自稱知情者的人乃是班上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講到這一段時，他總要模仿那句“請你捅我吧”，“請”字咬得很重，“你”卻發得很輕，說到“吧”字時小眼睛滿足地瞇成一道縫。班上有看不慣他的人，這時就笑著揶揄：“得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他們教室邊的電線桿，都給你聽去了。”

當然，坊間還有一些更具創造力的傳聞。

A 在隔壁班的朋友小 B 便信誓旦旦地說，其實這整件事都是一個陰謀，為了掩蓋校領導試圖在我們這屆學生中進行仿生人實驗的真相。她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 A 這個人，她其實是學校派遣的仿生人一號，現在完成了任務，需要回收，而老奸巨猾的教導主任想出一場好戲，既能讓 A 順利退場，也能讓學生們沉迷八卦和猜測，不再思考真相，至于 A的男友，既可能是校領導的同謀，也可能是一個無辜的棋子。她說完這話后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盯著空氣，仿佛前方有一塊屏幕一般，露出偵探漫畫里神探終于破案時介于得意忘形與冷靜自持之間的表情。常牧不知道該夸贊她想象力驚人，還是該提醒她下晚自習后少用 MP3 看奇怪的小說。但晚上回家時，一個怪異的想法浮現在她腦海中：也許小 B 盯著空氣看時，那里真的有一塊只有她能看到而常牧永遠無法參透的屏幕。常牧覺得這個想法實在讓人毛骨悚然，她搖搖頭，很快便將它拋之腦后。

總之，對于這件事的討論本該就此如火如荼下去，但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談論這件事。這讓常牧十分困惑。這也許因為班主任告誡大家不要胡鬧？可按以往的經驗，班主任的勒令往往是大家狂歡的助興劑。而最奇怪的事情是，A 的位子也消失了，不是空空蕩蕩，而是徹底消失，連同其上散亂的教材以及那件可憐巴巴的校服外套一起消失，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常牧幾乎要相信小 B 的懷疑論。她很想問問大家為什么緘口不言，與 A 有關的一切又為何如此迅速地消失了，但她又想到如果大家真是因為什么不得不遵循的原因而閉嘴，她現在去問將顯得非常不合時宜。終于挨到課間，常牧奔向隔壁班，小 B 剛走出大門，她便一把將之拉過來，急迫地說：“A 的位子不見了。”

“A 是誰？”小 B 瞪大了眼睛問。

“就是昨天捅……”說到一半，常牧止住了話頭，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這個事件，一切的了解都來源于道聽途說。

萬一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是這樣呢？

“啥？昨天有發生什么事嗎？”

“沒什么。”

常牧決定先按兵不動，再去多方考證一下。回到班上后她試圖旁敲側擊向 A 原本的同桌打探，說了些“換同桌的感覺怎么樣”

之類不尷不尬的話。回答她的只有一張疑惑的面孔。不能再這樣問別人了，她想，她們似乎都把 A 忘掉了。但是為什么？

她最終決定去看講臺上的座次表。視線上下掃過幾遍，她仍舊沒找到 A 的名字。難道昨晚便有人打印了新的座次表？不知為何，她感到被什么東西追上了，那東西似乎從很早之前就跟著她，像嚇唬小孩的故事里那只跟蹤夜行人的狼，只等她回頭，便可將她推倒、撕咬。或者那東西根本就一直在她體內，在她的骨頭深處，所有她在夜晚聽到的細碎聲響，都是它飽含深意的呼吸。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僵硬，心跳卻越來越快，而就在這一刻，她的余光突然捕捉到粉筆盒的夾縫中透出了一些駝色流蘇。

心跳聲一滯，行動力重新流回常牧體內。

她小心翼翼地拈住那些流蘇，輕輕提起來。

綠色貓眼石折射了頂燈的光，在黑板上投出淡淡的青黃色的影子，晃來晃去。她幾乎被嚇到，身體先于大腦做出決定，將這個小東西塞進校褲口袋，然后急匆匆躥回自己的位置。

是那只耳環。大腿剛沾到椅面，她就立刻反應過來。確切地說，是那對耳環中的一個。

霎時間有關氣團、飛行、女人、耳垂與耳環的一切向她撲來，她艱難地分辨著哪些是過去的遺存，哪些是當下的感受。那些曾經的冒險都已面目模糊，飛機上的偶遇也坍縮成記憶里一個干癟的符號，唯有那對耳環是清晰的。它們安靜而真實地躺在她腦海中某一個小角落里。

常牧試圖理解這一切。她試圖將 A 的憑空消失與耳環的憑空出現建立起某種合乎邏輯的聯系，但發現其間存在某種空白，某種她不再能逾越的東西。可能性仍舊像涌起的氣團一般叩擊她的心臟，但和兒時不同，它們不再擁有承托飛行的偉力，而僅僅是早就被擰開瓶蓋的汽水里一些可有可無的泡影。

對這些孱弱的泡影而言，想象一個桌肚里冷卻的饅頭就已經是極限了。在那一刻，她才忽然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無聲的，啞的，她沒有能力將它們描述給任何人，即使是小 B。從一開始，她所擁有又因為某件懸案而失去的世界從未被任何人知曉過，而當這樁懸案的遺產再次現形并制造了新的疑難時，也沒有人能聽懂她的心聲。甚至她自己也不懂。

這種恐懼感在接下來的一天里緊緊攫住了她。在數學課上，在語文課上，在隨便什么無比重要但她再也無法專心的課上，她不斷想象可能的答案，但腦中的一切卻越來越遙遠。她就是想不出來。

常牧，二十一歲，來自 C 大歷史與文化遺產學院考古學專業。在回學校的路上，常牧不由自主地想，也許面試她的人不會留下比這三條更多的印象。而實際上，對于世界上大部分人來說，抽掉這幾條，她就會立刻變得不再存在。常牧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悲哀。她面試的是一個游戲文案方向的實習生，涂深色口紅的短發女人帶著很淺的微笑問她：“你作品集中大部分文字創作都是主人公以考據追溯的方式去呈現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和我們收到的其他作品很不一樣，我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你選擇了這樣的形式。”她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也許是胡亂扯了一通個人愛好以及這與她所學專業的關聯。我絕對搞砸了，她走進地鐵站，沒什么情緒地想，腦中浮現大一軍訓完第一節課上，年輕的女教師在黑板上寫下“考古學是一種偵探游戲”。這當然是一個通俗的玩笑，但常牧記了進去，連那粉筆字的每一處抖動和轉折都記了進去，十一歲之后她的記性一直非常好。她想不光考古學是這樣，她的整個人生都是一種試圖還原某個事件的游戲，但她始終是最糟糕的菜鳥偵探，永遠學不會搜證的方法。

傍晚的一號線人總是很多，她幸運地上了一個不算太擁擠的車廂，在角落捉到一個位置。直到坐上去，她才發現旁邊是一個睡著了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歲上下，啤酒肚在軍綠色短袖下鼓起。他隨著地鐵的行駛而搖晃，不斷點頭，仿佛在夢里應和著誰的演講。

好幾次他掉到常牧肩膀上，她忍著不適，將身體一縮再縮，但那搖晃的幅度卻越來越大，好像他本身是一把折斷的弓，一個太畸變的問號。

耳機里千禧年代女歌手憂傷的聲音盡力替她阻隔著不太美好的感受，她安慰自己再忍受半小時就到了。但地鐵的播報突然穿透了耳機的降噪系統，禮貌而冰冷的機械音向乘客道了歉，宣布為調整軌道運力與流量，該列車將于下一站倒車回庫，請乘客下車，改乘下一班車。旁邊的男人幾乎在播報聲響起的那一瞬彈起，臉上浮現出失去了什么的表情。雖然換車很麻煩，但常牧仍舊松了一口氣。

她跟隨人流在下一站下車。地鐵站空調開得很低，寒意向她皮膚抓來時，發酵了整個白天的疲憊也忽而釋放出來，壓得她頭暈目眩。她想起今天只有早上吃了半個紅糖饅頭，于是釋然地找了個長椅坐下。人群在每一個進出口堆積起來，使得軌道看起來像某種多足的爬蟲。車到站時，里面本身就填著許多站立的身影。常牧想不出這班車要如何把前一班車的人流也吸進去，這簡直像往已經倒滿的杯子里繼續裝水。但最終地鐵站空空蕩蕩了，只有常牧還坐在那里，占據著整條長椅，不再擔心任何人任何事掉在她肩膀上。

看來人是比水更能流動的東西。常牧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再等下一班，人一定少很多，不會那么擁擠。她沒有想到下一班車也需倒庫回終點站，從車廂卸下的人流重又充塞了地鐵站。她不得不站起來，拖著步子，將自己放在一條稍短的蟲足末端，心中暗罵軌道公司詭異的安排。耳機快要沒電了，大舌頭的主唱聲嘶力竭地哀叫著，怒斥電量的消逝。得快點回宿舍充電。她摘下耳機放回耳機盒，感到一種熟悉的厭倦又找到了她。

地鐵到站了，她有些身不由己地游進去，想到所有人都像魚，生怕自己擱淺在站臺上，爭先恐后地往回溯游。她被擠在車廂中央，壓根不能伸出手抓扶手，但也沒關系，根本沒有摔倒的風險，人與人貼得那么緊，向左走，向右走，都一樣，都斷然不可能有供人倒下的奢侈。

常牧不得不思考起這個城市為什么能容納這么多人。如此多的人，每天在地底穿梭，讓她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里，那只熱愛地下生活的鼴鼠。整個城市都壓在我們頭上。她這樣想著，感到地鐵里的空調亦開得過冷，寒冷在七月的天氣中搔她的脖子。現在我們到哪兒了？現在我們的頭上，有什么樣的斑馬線，什么樣的辦公樓，什么樣的游樂場？誰在里面？他們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擁有什么樣的世界？

她愈想愈冷。掃視周圍，很多人由于太擁擠無法抬起手玩手機，都露出和之前那個被播報聲吵醒的男人一樣茫然自失的表情。

常牧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不是也是一樣。她百無聊賴地在心里點評這個的發色好看，那個的文身精彩，扎小辮兒那位有幾分浪子意味。直到她看到一點晃動的綠。貓眼石在室內光下斂著笑，駝色流蘇輕輕抖著。那是常牧迄今為止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最熟悉的飾品。

它的主人在離常牧一米開外的地方，她們之間還隔著兩個人，常牧僅僅能窺見她用棕色亞克力發抓扎起的黑頭發，以及從側邊碎發中露出的左耳。她的耳垂上也有一顆痣。

一瞬間常牧幾乎想叫出來，要她不要下車，不要離開，留下和自己談一談。但她終于還是忍住了。這是沒有意義的，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壓根不知道怎樣開口，怎樣和盤托出一段再也不能考證的記憶，一樁再也不能確定真假的謎案，一個再也不會被回答的問題。A 消失后她找到的那只耳環早就被她扔掉了，埋在學校一棵古老的銀杏樹下。

她當時一邊挖土一邊想，自己要埋藏的不是這只耳環，而是一整個輕飄飄的世界，一個誘惑著她丟掉了現實的世界。她再也不要回到那個世界中，她要率先將那個世界丟掉，讓那個世界徹底被引力牽到地底，牽入她不了解也并不想了解的未知中。直到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沒能擺脫那個世界，也從來沒能再進入那個世界。她壓根無法成為一個遺棄者，因為早在很久之前，早在那班 2012 年飛往重慶的航班上，那個世界就率先將她拋棄了。她如此輕易就恢復了正常，如此輕易就成為常牧，如此輕易就變回了一個好孩子。

在失去那一切的十年之后，直到剛剛，常牧還在心底祈盼著，只要能向那個女人問清楚，她就能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她就能再度回到那個氣團柔軟的世界中。一切謎底都在那個女人身上，所有鑰匙都掛在她腰間。可這是多么一廂情愿的想法，常牧并非沒有想到過，也許那個女人什么都不知道。

也許她從來沒有進入過常牧的世界，那次改變了常牧一生的飛行，對她來說可能只是一次尋常的航旅；那些向常牧傾覆而來的現實，對她而言不過是飛機飛行的噪音。

這樣的可能性太過殘忍，為此常牧竭盡全力拖延面對它的時限，直到答案本身向她俯沖過來，逼迫她認罪：她折騰了這么多年，只是為了用追逐真相來逃避真相。她人生的偵探說謊了，或者說，偵探和兇手本就是最親近的姊妹，她們手拉著手成為同一人，成為十年間駐扎進常牧脊骨的聲音。

A 去了哪里呢？時隔幾年，這個問題再一次浮上來，像被壓了太久的浮標，在障礙卸除那刻迫不及待地上涌。也許她飛走了。

常牧閉上眼睛，想象 A 從教學樓的長廊里起飛，把班主任、瑞士軍刀、奇怪的傳言、仿生人的故事通通拋下，不管不顧地飛起來。

她越升越高，像一根失去引線的氫氣球，一直飛到地球上再也沒有人能看到她的背影。

數億年后，未來人會觀測到一顆旋轉的恒星，也許是她，也許不是她。常牧繼續想象著，感到疲憊不堪，但有一股向上的力，撫摸著她，安慰著她，替她拂掉一些無形的行李。這幾乎是個奇跡，常牧釋然地想，還有很多人擁有奇跡。

地鐵的聲音漸漸遙遠，常牧仍閉著眼，想象那個戴耳環的女人已經下車，走向她的家，她的世界，她的生活。一種地表以上的生活。

常牧想象著下午的面試官，想象著檢查乘客是否都已下車的安全員，想象著遠方的小 B，想象著十一歲時靠著舅媽呼呼大睡的自己，想象著不斷把玩拼圖碎片的偵探。一張一張面孔飄浮起來，她試圖指揮他們向著一根永恒的旗桿飛行。播報聲、交談聲、列車向前的呼嘯聲都消失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降臨在她頭頂。

實習編輯 韓思穎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