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未央

你道夏日悠長，日光灼灼，每一寸空氣都氤氳著難耐的暑氣，是最難挨的季節(jié)。你眷戀春意溫柔，微風和煦，來去間輕松恣意，“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般閑適。你畏懼冬的嚴寒，卻又煩憂夏的熾熱——過猶不及，心中無比渴盼著下一個春秋。然而，太陽直射點于赤道與北回歸線間的徘徊往復，如同撥動時空的弦，來去間奏響的是一場場生命蓬勃的樂章，催生出一季蟬鳴，一場花開，還有我們在盛夏搖曳綻放的青春。

故鄉(xiāng)的夏還算溫柔，當盛夏驕陽將自己過分的熾熱毫無保留傾灑在這片土地上時，幸而街道兩旁梧桐繁茂，葳蕤織蔭，將炙熱的日光篩成細碎的金箔，落在柏油路上明明滅滅，為居住在此處的人們消解了幾分酷暑，帶來一方珍貴的清涼。光影閃爍的樹下，坐著那些搖著蒲扇乘涼的老人，貍花貓蜷縮在腳邊愜意地打著盹，樹上的悠長蟬鳴與不遠處冰柜車有節(jié)奏的滾動聲交織成一曲慵懶的夏日樂章，一片歲月靜好。

而那棟承載我童年記憶的老樓，便隱匿在梧桐街的盡頭。磚紅色的外墻早已斑駁，茂盛的爬山虎毫無章法地纏繞其上，為其裝點了無盡的生機。遠遠望去，盡是時光鐫刻其上的舊痕，那是時間走過的腳印。它靜靜地佇立在這兒，又度過多少長夏了呢？即便我自幼于此萌芽生長，仍不得而知。老樓的一側，有著一道格外顯眼的斑駁印記，那是被經年風雨侵蝕后褪去色彩而顯露的傷痕，這道痕跡一直延伸至一扇窗邊，那里便是我的房間。

我的房間不大，卻滿載著溫馨與幸福。

于我而言，這般就已足夠。輕輕推開那扇窗，裹挾著草木清新的涼爽空氣便撲面而來，而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樹亭亭如蓋，為我遮擋了恰到好處的陽光，予我一片清涼。

少時，我常趴在窗邊的木桌學習，夏日傍晚涼風習習，好不愜意，又伴有隱隱花香，是窗臺上那株肆意綻放的無盡夏。

深夜，當疲憊如潮水般快將我淹沒時，我便放下筆，托著腮陷入短暫的放空狀態(tài)。

但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那一捧粉藍色花球總會不經意間引走我的目光。視線轉落處，一瞬之間，滿心都是眼前這株在夜色中隨風輕搖的無盡夏，它是如此美麗夢幻，花瓣薄如蟬翼，數(shù)不清的細碎小花簇擁在一起，匯聚成了一捧無比美麗的花球，仿佛是被遺落在夜色深處的璀璨明珠。湊近細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不似玫瑰甜膩，倒像是雨后清新的風，沁人心脾，一瞬便撫慰了疲憊的心。

那是一年的夏，母親去探望外婆，回來時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花。我知道，它來自外婆的那方宛若桃源的小院。外婆的鄉(xiāng)下小院，是被歲月偏愛的凈土，那里繁花似錦，蔬菜鮮嫩，每一寸土地都爭相展示自己的勃勃生機。我最愛的，是那片枝蔓肆意攀生的繡球花海，一團團，一簇簇，是一顆又一顆璀璨的明珠。這些長勢喜人的花草蔬果，都是外婆的寶貝。外婆不輟地打理著她的小院，而我，也深深愛著這方天地，每到暑假，我總會迫不及待地奔往那處桃源。時至今日，那些年少時的記憶仍舊清晰如昨——我仍記得，那時蹲在花叢旁，小心翼翼為花松土時，黏附在手上的泥土的濕潤細膩感，以及之后用清涼井水沖洗雙手時，從指間蔓延至全身的那種清爽。

那是我無比懷念的少年盛夏。

可是眼前這個幼苗卻那么羸弱伶仃，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它吹折，母親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地將那株幼苗移栽到一個更大、更精致的花盆中，我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媽媽，這是什么花啊？”幼時的我好像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母親洗著手上沾染的泥，轉身回答：“這是無盡夏，是繡球花的一種。”

“它為什么叫無盡夏呀？”我認真地詢問。

母親很耐心地回答了我，但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那句“無盡夏就是沒有盡頭的夏天”。那時我尚年幼，只是不解夏天怎會沒有盡頭，如此酷暑，如若無盡，豈非煎熬？

母親只是微微一笑，摸著我的頭告訴我，等我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

這株幼苗在母親和我的悉心照料下長勢喜人，它漸漸抽出嫩綠新芽，長出了越來越多邊緣帶著鋸齒的綠葉，蔥郁蓬勃，不再是之前羸弱的模樣。而我，則一直心心念念著它的第一次花開，看著它的花苞從無到有，又漸漸膨大，我將要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終于在一場夜雨后，驚喜降臨，我得償所愿。

一朵朵粉藍色的小花舒展著，露珠點綴其上，恍若滿天繁星，那時我才明白，花團錦簇的真正映象——正是眼前這簇無盡夏。

那個夏天，我慶幸于無盡夏花期漫漫，可以良久伴我，不似曇花一瞬芳華，讓人意猶未盡。我小心翼翼地從那簇花球中摘下幾朵小花，夾在書頁里，當作時間的見證。

可夏天當真沒有盡頭嗎？

當無盡夏凋謝之時，看著眼前蜷縮的花瓣，我才第一次讀懂時間流逝的殘忍，無盡夏不會一直盛開，就像夏天也不會沒有盡頭。

那一瞬的恍惚怔忡，恰與母親種下無盡夏時我的不解重疊在了一起，在心中掀起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澀。少年不知恨別離，總是固執(zhí)于永恒，直到真正經歷一次觸動心弦的道別。

就這樣，自時間長河逶迤而來，在我的漫漫成長途中，我看它自稚嫩幼苗長成繁茂植株，有幸目睹它每一次的盛放與凋零。它亦是伴我從少年至青年，見證我每個人生階段的蛻變與盛放。

經年之后，當我偶然間再次翻開那本書，看到那幾朵早已干癟的無盡夏花朵，仿佛是時間贈予我的禮物，我的思緒在時間的長河中逆流而上，當年的歡喜仍舊清晰如昨，還摻雜著幾分難以言明的愁緒。

看著眼前無盡夏的枝蔓錯落，便知夏意也是愈發(fā)濃了。我時常想，何嘗不是夏的熱烈，借著眼前這簇燦爛盛放的捧花，自信地向我展現(xiàn)著它的風采呢？

所以，熱烈的盛夏究竟是什么模樣呢？

我想，它應該是冰塊在橘子汽水中碰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響，是突然陣雨時與你躲在同一件校服下的悸動，是你在洗完手后惡作劇時飛濺在空中的水珠，還有晚自習前走廊盡頭的那抹最絢麗的晚霞。我想，這些便是屬于我們的夏，屬于我們的風華正茂。

我們的青春便也是如無盡夏般灼灼綻放著，美得如夢似幻。也可以說青春本就是夏日里一場瑰麗的夢，是一塊塊獨特的記憶拼圖，在回憶深處悄然浮現(xiàn)，卻又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或許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當夏天獨特的困意襲來時的睡眼惺忪，陽光透過窗戶傾灑在課桌上，浮光躍金間，在彌漫著試卷油墨味的教室里，書寫著屬于我們的青春。

或許是上課時，窗外突然電閃雷鳴，隨即大雨滂沱，狂風猛烈捶打著教學樓旁的柳樹，樹枝搖曳的影子映照在因為停電而無比昏暗的教室里，如同末日般讓人既緊張又興奮。驟雨停歇后，推開教室的窗，雨后初陽帶著希望的光芒，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仿佛一節(jié)課的疲憊都隨著這場雨被沖刷干凈了。

又或許是那些羞于說出口的少年心事，青澀懵懂，卻最是真誠。校服外套隨風輕輕揚起，不經意間驚起的是一場隱晦的心事——自習課上偷傳的紙條，字跡被手心的汗水洇濕成一團藍霧，和那因為不敢對視而東躲西藏的目光，是無法掩飾的悸動。

但無盡夏花期再長也終有盡時，我們的青春亦是如此。

最后的那場道別，是青春最盛大的落幕，也是人生的另一場嶄新開端。青春是一本太過倉促的書，但心中總暗暗希冀，這個夏天再長些，再長些，好讓我們有時間去彌補那些未曾說出口的遺憾。

你可還記得，在一切即將結束的那個夏天，我們約定著，高考后一起去看海，可我們在乎的當真是海的模樣嗎？印象最深刻的，卻是約定時彼此亮如星光的眸子，那是少年風華正茂時靈魂最恣意的張揚，現(xiàn)在回想起仍舊歷歷在目，那是后來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復刻和品鑒的希冀，最終只能在心底暗暗感嘆一句“流年似水”。

無盡夏的花期快要到了，我們的學生時代也即將結束。

而我們，又何嘗不是那株無盡夏呢？

晚春之時，無盡夏與我重逢；初秋時，它又同我道別，年復一年，皆是如此。直到歲月在我的人生長河掀起一場壯闊波瀾，那場夏天，換作是我同它揮手作別。后來我才明白，不是夏天無盡，是我們永遠執(zhí)念于那場青春。我們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告別，花開有時，花落亦有時，這就是我們的青春。

但是，它也讓我懂得，不要畏懼離別，正如那句話所言：“所有的分別都是暫時的，我們終會再次相遇。”

后來，我又在他鄉(xiāng)種下了一株無盡夏，每日松土澆水，陪伴著它茁壯成長。眼前的稚嫩綠葉形如鋸齒，像是一把能夠破開時空的利刃，恍惚間割開了回憶的繭，心緒迫不及待地飛回了那個恰是少年風華正茂時的夏天。

仲夏夜茫，七月未央。我們年少輕狂，不懼歲月漫長。

那是一場不肯落幕的無盡夏，永遠在我們的心底盛放。

實習編輯 顧智慧

責任編輯 王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