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著沉沒

高中的時候很討厭穿夏季校服，不同于耐臟的秋季校服，天藍色的夏季校服是烈日里如洗的碧空，一點云彩的出現就像草場上猛然出現一只羊，更何況不請自來的是烏云。

棉質的校服并不止這一個缺點，炎熱的夏初，溫度卻無法到達開空調的限額，于是討厭的夏天，悶熱的窗邊，太陽透過窗簾曬在紅紅的臉上，沁著細細的汗，勤換洗后不斷下墜，變透了卻不得不穿上的夏季校服，黏人地貼在背脊上，昭示著強烈的存在感。

現在能兼職賺點小錢的我依舊穿著幾十元的衣服，當時沒經濟能力的我卻是恥于向媽媽開口。我只好默默在心里和自己約定，每到新的夏天就開口買一件，和之前沒那么舊的混著穿。

在這個熱得把身側的墻都熨得溫熱的夏日，我們分班了。不熟識的人群像離家闖蕩的孩子，總是下意識去尋找從前的伙伴，午休甚至短暫的課間，三三兩兩的不熟悉面孔和更陌生的面孔聚在一起，我也有三兩朋友，但我總有一個幼稚的念頭：一個人一生中，一定會遇到至少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那一瞬間，你就知道你一定要接近她，和她成為好朋友。顯然此刻待在一塊兒的她們并不是我所期待的。背靠著欄桿，風吹起發絲，擦在臉上癢癢的，在歡樂的哈哈笑聲中，我對獨身的愁思在沉悶中發酵、膨脹。

一個照例熱得比融化的冰激凌還萎靡的下午，預備鈴響，教室后排幾個同學打打鬧鬧著回到座位，老師面色凝重地掃視全班，視線落在了最后面的地上：“怎么這么多垃圾，今天誰掃地？”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靠窗的位置，淺灰色的窗簾邊上，她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我掃的，午休結束剛掃過。”

在正式鈴聲沒響起的那幾秒，細細碎碎的吵鬧聲中，我側著頭看見她齊下巴的短發靜靜地垂著，卡通小發卡在烏黑的發上咧著嘴笑，她的皮膚很白，于是面中的幾點雀斑像躍動在奶油蛋糕上的可可粉，顯露出一股俏皮，天藍色的校服下，是清瘦的身軀。

一陣風輕快地跑過，撩起青澀的窗簾，于是我又正好看見她的身側，窗外蔥蘢大樹上蹦蹦跳跳的鳥兒，樹枝輕聳著，好像一場綠意盎然的翠雨。

那一天，校服領子貼著我的脖頸，帶著梅雨季污點的后領灼燒著我的皮膚。夏天到了。

那天的小插曲后，一切如常，我開始忍不住觀察她。Y上課時總是很認真地記著筆記，用的筆也是可愛的卡通聯名款，桌面上放著的水杯每節下課都會被拿起來喝，周圍同學分零食時她會露出難得的笑容，很可愛地說“謝謝”，還故意壓低聲音興沖沖地說“那我不客氣啦”，而更讓我感到竊喜的是，她好像沒有分班前關系特別好的朋友，大課間、體育課、吃飯，她偶爾會和班里另一個也很漂亮的女生一塊兒，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我實在難以控制這種難言的喜悅，這代表著我不需要和誰去“搶”她！

某一次大課間下樓，我拋棄了寢室小隊，狀似隨意地排在她的身后，擁擠的隊伍里，哪怕控制距離也能很輕易聞到一股很香的洗發水味。

高一高二的大課間是為了運動會準備，沒有項目的同學可以自由活動。我看見她撐著傘在跑道邊看人扔實心球，向她搭話：“今天好熱啊！”她甚至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在和她說話，于是露出一個笑：“是啊！”

她漂亮的遮陽傘在熱情的陽光下渲染出溫柔的色彩，我是穿梭在熱浪里的魚，忍不住追隨，看著她和那個漂亮的女孩子 J 聊了一會兒，看著 J 往教學樓方向走，看著草地上的影子又變成了一個。她回過頭，顯然早就注意到了我，皺著眉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那個時候的我們，連一個人吃飯走路都會下意識地低著頭。刺眼的陽光下，我瞇著眼訥訥地笑，嘴巴里說了什么，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汗水把碎發粘在臉上，很不舒服。校服穿過雨季來到討厭的夏天，拖拽著一個想干干凈凈站在朋友面前的人不斷下墜、沉沒。

或許是周末都不回家而是留校，分班后的第一個周末，我拿著零食問她：“吃嗎？”

她糾結著接過去。緊閉的窗戶擋住了炎熱的風，在涼快的空調下，我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用幾句已經忘了的玩笑話表示了善意，她給面子地笑了。

樹影婆娑，是夏日編寫的詩，蟬的吟唱纏繞著老師的講課聲，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兩座沉眠的火山悄悄地碰撞，突然某一天，大地震顫，滾燙的巖漿不受控制地四處奔涌。在語文、數學、英語這些老師比較隨和的課上，我們倆像杜牧筆下的“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一夜間開始接嘴接舌，積極地回應老師，在吱啊吱啊響的風扇下，我們甚至默契地對視，一些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語穿梭在眼神間。

終于進入了盛夏，她和另一個同學主動申請坐到講臺兩邊，成了左右護法，座位每周一換，有幾次我們便剛好桌對桌。而我們，終于關系好得連老師也知曉了。

老師開會的自習課上消失的兩個身影通常會閃現在樓下，我們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陽光穿過細密的枝葉，我仰著頭伸手去接漏下的光。或許提到今天誰被班主任罵了，或許抱怨食堂什么菜又漲價了，也可能只是得意地說一句晚上家里人送什么好吃的，聽著另一方嘿嘿嘿地笑。我們消磨著無聊的夏日午后，在疲憊的學習生活中偷塊糖吃。

正對著教室門口的向下臺階，通往沒什么人的科技樓，每次去校門口領完家里人的補給回到教室，我們就對視一眼，嘿嘿一笑，拿上最大本的語文教輔，鋪在最底層的臺階上，天空蘸取著紫粉的顏料，涂抹晚霞，那個夏日無數次溫熱的風里，我們肩靠著肩，新校服抵著新校服，分食著好吃的。偶爾情緒不佳，互相安慰，感受著對方不顯于旁人的溫柔。

夏天啊，當你看著眾生百態皆是模糊相似，身處其中的我們卻是真實又知足。

可惜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故事猝不及防地轉彎。

她談戀愛了。

她開始提起他，我驚奇地發現那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告訴她不是個好的選擇，我組織了無數的反對意見，她義無反顧地堅持著，于是晚上熄燈前，她不再每天來我的寢室找我，當我發現后去隔壁找她，卻看見她坐在桌前打電話。

夏天舍不得離開，攀爬著校服，把它拉得很長很長，無數次的水洗，滴答滴答，是告別的倒計時，藍色在陽光中變淡、變白、變透明，最后一次的暴曬，校服被折好放進柜子里塵封，等待明年新一輪的烈日。

更替的四季里，我們冷戰、和好、冷戰、和好……我甚至記不得任何一次的表面原因，但內因永遠是我無法接受那個男生的存在。

最后一次冷戰發生在高考前兩個月，原來互不接話，甚至不需要忍耐。

高考前夕，突然傳起來在衣服上寫名字做紀念，老師便直接組織同學們自己把名字簽在正中心然后收起來大家輪流寫。那一天晚上回到寢室，我趁大家睡著，偷偷溜去廁所，沒敢開燈，借著盈盈的月光，我一遍又一遍看著胸口處緊挨著我名字的熟悉字跡，用我的眼睛去勾勒一筆一畫。

某一個沒有下雨的普通午后，終于考完最后一門，看著柜子里折好的校服上醒目的筆跡。“帶回家干嗎？你又不穿了。”在媽媽的催促聲中，我關上了門。或許某一個同樣平凡的午后，所有柜門都被打開，它和所有的遺留物一同躍入大麻袋，登上一輛搖搖晃晃的車，和我一樣悄悄地離開校園，離開夏天。

錄取結果出來后，她去了杭州，我留在了本地讀書，某一次朋友圈意外互動后，我們好像有了借口，她約我去新建的公園玩。

通向兩湖公園的路寬敞筆直，最適合第一次實戰上路騎車的我，她穿著襯衫格裙，微卷的黑發順著風向我招手，跟在她的車后，我緊緊地握著車把手，生怕車翻人摔，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里，幾滴雨不期而至，在卸下重擔的日子里，都顯得溫情。

“下雨了，沖啊！”

我怪叫著加速，短暫地擁有了無限勇氣，在她的笑罵聲中勇往直前。

開學后，曾經近在眼前的面孔只能通過手機看見，我們都在努力適應新環境。或許是鏡子本來就沒有修補好，也可能我們受虐般習慣了冷戰。隔著屏幕，越來越多未言之于口的話語沉默著吞噬感情。

最后一次見面，端午放假，熟悉的微風里，我騎著車去接她，再也不是當時那個不敢上路的人。好像面對不熟悉的親戚一樣，我比手機上還沉默，她的嘴角逐漸恢復了平直。

簡單吃完飯，我送她回家，最后一次的默契是，我們都沒說“再見”。當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我轉身騎車回家，筆直的大道上，眼前是深藍的天空，背后亦是無盡的蒼穹，我不知身處哪個節點，只能向前，只好向前。

地球不斷轉啊轉，當太陽再次直射北回歸線時，莫比烏斯環上的螞蟻回到了起點。

我的生命依舊炎炎，青春卻沒說再見，就留在了那個夏天。

當你看到這行文字時，可惡的夏天啊，你是否又躲在莫比烏斯環的某一面，等待著誰的初遇或重逢？

然而莫比烏斯環沒有起點，快樂在轉彎處最容易碰上傷悲，無盡的夏日啊，再回到那一天午后大課間，我是否還會情不自禁地跟上她的腳步，用真心丈量真心？無盡的夏日啊，當我墜入深藍的海，沉默著沉沒，我是否會在水波下看著蕩漾的烈日，去后悔彼時拋下那件藍白色校服？

實習編輯 顧智慧

責任編輯 王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