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雪和一條河流

雨天對于生長在西北的人們是一種罕有的天氣現象，南方人頗煩的雨季是西北人們可望而不可及的，谷雨節氣也滴不了幾滴雨，大雪節氣，也下不了幾片。在干旱的南疆，春節前后會有一場瑞雪。有時在立春之前只剩下墻角的背陰處、河溝和濕地，留些許臟兮兮的積雪。雪都下在了伊犁河谷和阿勒泰。只要國家氣象臺發布暴雪藍色預警，通常就會提到新疆天山北部和沿天山一帶。這讓南疆的人們羨慕不已。看到北疆大雪封門，深達一米的積雪困住了牛羊，南疆的人不知道該同情他們，還是該嫉妒老天不公。伊犁河谷每年降雨量五百多毫米，而和田每年降雨量才三十幾毫米。伊犁河才叫河，額爾齊斯河才叫河，塔里木河才叫河。和田河、葉爾羌河、阿克蘇河、孔雀河都是季節性河流。它們不過是收納雨季的洪水，大多時候這些季節性河流裸露著沙床，只有暴雨和春夏之交的融雪性洪水，才會讓河流像河流，甚至洪水會沖垮河堤四處漫漶。于是兩岸的植被便迎來了生機勃勃的時節。一場洪水足以挽救成片成片瀕死的胡楊和沙棘。葉爾羌河豐水期的水可以澆灌幾十萬畝的農作物。人們在居住點最近的河道邊，開挖一個深坑，當地的人們叫它嶗壩。嶗壩是人和動物在其他季節的水源地。羊群和牧人的騾馬，毛驢能嗅到水源，它們吃飽了肚子或途經此處便下到澇壩痛痛快快地狂飲一通。它們的前蹄站在淺水里才能喝到水，人當然沒法像動物那樣取水，通常都有自制的拉水設備：一架驢車，拉著一個一兩百升的油桶，不緊不慢地徜徉在戈壁灘上。虛土路上星星點點的水跡很快讓路面結了一層硬殼。那是南疆的一幕獨特風景。那些嶗壩會淹死一些小動物，也淹死過人。把動物或人的尸體打撈上來處理了，仍然要取嶗壩的水過冬。冬天嶗壩結了厚厚的冰，在冰面中央鑿開一個冰洞取水。隨著水位逐漸下降，取水的難度不斷增加。最初女人和孩子可以用一只盆子舀水，后來需要用繩子拴在桶上丟進冰洞里提水。嶗壩水需要維持到來年雨季，也就是河道來水。李景在唐王城服兵役的時候，已經不喝嶗壩水了，嶗壩在雨季的時候仍會蓄滿水，作為旱季牲畜的水源地，當然也會有沙漠野生動物光顧。

雨和雪全下到北疆了，從伊犁河谷、奇臺、木壘再到禾木，雨水好像是從南方來的，降水完全改變了人們對新疆的印象和認知。充沛的雨水豐富了地表水供應。四季河流和天山以北從來不缺水，也無需發達的人工灌溉系統。和江南一樣，農作物只要種下去，基本就可以自由生長至收獲。無論是昭蘇的油菜花還是伊寧的薰衣草，以及江布拉克和木壘的空中麥田，都得益于北疆的春夏有幾場江南的雨。在沒有現代化農業之前，那些油菜花地、薰衣草基地、空中麥田，是游牧為主的哈薩克族兄弟馳騁的遼闊草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唐布拉和百里畫廊美得讓人以為到了上帝的花園。風吹草低也現不了牛羊，草已經長到了云層下。牲畜都是跟著領頭的牛羊，沿著深深的草花巷道走回家的。伊犁河、瑪納斯河、額爾齊斯河，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河流孕育了天山北坡的十幾個民族。老天也沒有斷絕了天山以南的生命之水。昆侖山的冰川積雪孕育了塔里木河；天山深處的巴音布魯克濕地孕育了開都河……于是南疆便有了綠洲。因此雨天對南疆的人們而言，它只是一種天象。雨水少而金貴，指望不上。于是這里的人們延續古人的智慧，興修水利樞紐。和平渠、十八團渠、猛進水庫……雖然這些水利工程距離都江堰和京杭大運河的年代已十分久遠，修筑的條件卻不差上下。在一個叫王震大胡子將軍的親自主持下，新疆首府烏魯木齊最龐大的水利工程和平渠如期通水。之后各地都以人拉肩扛的方式，憑借手推車、鐵鍬、坎土曼之類原始的工具，在戈壁荒灘上新修了短則幾公里，長則幾十公里的灌溉渠。

三山之水，從此有跡可循。按照人們意愿滋潤著廣闊的田野。當然早在遠古，先人們就懂得了如何將涓涓細流引進干旱的土地和村落。無論是從波斯人那里學來的；還是中東的阿拉伯人主動傳授的。總之是吐魯番當地人民智慧的結晶。坎爾井讓東天山的冰峰雪水流到千家萬戶。人們安居樂業，大地瓜果飄香。

古代文明終究成為歷史。

現代文明集人類智慧之大成，任何人間奇跡最初無不是一種大膽的設想？甚至是癡人說夢。

紅旗河的建設設想實在是石破天驚。比當年提出把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五十公里缺口，引進大西洋暖流的想法似乎更現實些。

三江水沿雅魯藏布峽谷，自流出青藏高原匯入紅延河，漠北河，春風河。繞烏鞘嶺入河西走廊，最終流經塔克拉瑪干邊緣，到達喀什、和田。六千多公里，六百億立方水……從此西北大地綠意盎然，沙漠變成綠洲；臺特碼湖和羅布泊河重新變成汪洋大海；樓蘭重現當年勃勃生機和繁榮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很快這個消息變成了謠言和泡影。

有無數不可逾越的技術難關和無數座高峰和天壑橫亙在那里。

從海拔六千多米的雅魯藏布大峽谷，到雅礱江河口。三千多米的海拔，水流何其湍急，峽谷兩岸生態又極其脆弱。那是一片秘境，它和岡底斯山一樣被敬仰。有時人類對于自然的冒犯，好比是觸犯了天條。有時我們只有守護庇佑的責任。去探究自然之外的隱秘，如同偷窺。無知和好奇的窺視能夠原諒；而依靠破壞性手段試圖揭開自然面紗的行為只能自食惡果。

在縱深可達六公里，在高達五十米的瀑布前；或佇立在南迦巴瓦峰上；或身處熱帶雨林。人們會忘記喜馬拉雅的雪峰冰川，淡黃色怒放的巖梅，綠絨蒿開著紫花，藍色、紅褐色以及耳熟的冬蟲夏草，杓蘭，卵穗茡薺。更加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連片的紫背杜鵑花。如果能偶遇雪蓮，則心生無限波瀾。除了河流和鳥鳴，再多一些聲音似乎都會讓巖壁上松動的石塊滑落。目光所到之處都有無盡的發現。那些不知名的原始花草植物，脆弱到一絲光線就能改變它的命運。哪里經得住人間的喧嘩。更無法想象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筑起一道壩；打出一條條幽深的隧道。沉悶的炮聲，盾構機的轟鳴無疑會驚了諸神。勝樂金剛為此不再將無量幸福揮灑人間，他將遠離這人間的嘈雜；可喜馬拉雅再沒有能留住他的高峰。

金沙江也容不下六百萬立方的雪水，千百年了，它習慣了緩慢接受唐古拉山上清清細流；然后接納瀘水和雅礱江溫和地匯入；再然后和岷江一起涌入長江。真正的長江以兩江匯合為出發點，勢不可擋地流入大海。現在金沙江將要流入瀾滄江、延河，它最終流向昆侖山腳下的和田河以及天山南部的喀什。難以想象那是怎樣一幅壯闊的圖景：二十萬平方公里的沙漠戈壁將變成綠意盎然的桑田。

2022年春和這一年的六七月間，和田和喀什都下了暴雪，經歷了幾場暴雨引發的洪水。和田河在春夏之交泛濫。喀什河因雨水增長，水進了古城大街。還好，水并沒有造成太大的災難，甚至沒有危及一棟土木結構的建筑。假使紅旗河真的修到了這里，也許一次意外就可能讓喀什古城坍塌在一片汪洋里，連城池的輪廓都不會留下。臺瑪特湖、康拉克湖、羅布泊，甚至超過博斯騰湖的面積。聽上去南疆成了一片水泊澤國。塔克拉瑪干回到萬億年前，似乎羅布人又可以劃著小木舟捕魚為生了。一項比京杭大運河還要宏偉的工程。盡管有關它的消息，真真假假傳了很久，畢竟在大西北人民的心里掀起一陣漣漪。那樣，巴里坤古城、交河古城、樓蘭古國又將呈現兩千年前的繁榮景象。當然不再是騾馬駝隊，也不再僅僅是瓷器茶葉和絲綢販運的大通道。除了火車，還有八車道的高速公路，一并成為新絲路的主動脈。這一路再不是連綿的沙丘和戈壁灘，而整個羅布泊已經成了汪洋大海的最深處。和田河大堤向后抬高許多。十公里寬的胡楊林，從若羌延伸到民豐、于闐再到和田；而喀什作為中國通向中亞和歐洲最繁忙的陸地口岸城市，已經成為中國西部最發達的城市。“紅旗河”的水最終匯入塔什庫爾干拉齊尼水庫、紅旗水庫以及大亞郎水庫。充沛的水資源完全改變了天山以南的水土、氣候乃至人文環境。

多么美好壯麗的圖景，但要打通一百四十多個山洞隧道；六百億立方水涌入紅延河、漠北河、春風河，猶如猛龍跳進小溪……三十個三峽工程的投資……

夢想要有，或者它也將成為中國夢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