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工作的次年春天,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節目開始播出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我與書中的孫少平一樣,回到家鄉小學當了一名不起眼的小學教師。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陜北黃土高原,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江南山區。
小學教師的生活很有規律,當時,學校所在的小鎮報紙很少,電視機尚未普及,我只能通過有限的教學類雜志和收音機了解外面的信息。我隱約感到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快,到底有怎樣的變化,我一片茫然,只憑直覺。
我重新報考大學,順利通過考試,參加面試須教育局蓋章同意。當我倒了五次公交車心驚膽戰地走進縣教育局,哆哆嗦嗦地向工作人員說出要求時,立刻遭到拒絕:“老師不能調出教育系統!在職小學教師不能報考大學!”
我退而求其次,與另外兩位老師報名參加自學考試。忙完作業批改和備課后,我們三個人齊聚宿舍挑燈夜讀。餓了,用煤油爐煮一鍋清湯掛面,也不分你我,一起就著同一個鍋子,哧溜哧溜幾分鐘吃完,繼續看書到天蒙蒙亮,倒頭睡一兩個小時,接著開始第二天的工作。大家笑言,是孫少平給了我們動力。
星期天和寒暑假,我做一個江南山區的孫少安,回家里幫助父母干農活兒,放羊、喂豬、除草、種田,每個假期過后,我的四肢總是變得更加強健,似乎體內有一股噴薄欲出的力量。工作間隙,我又像孫少平那樣,不斷充實自己,我給自己列了一個計劃,每天晚上管好學生晚自習后,安排至少一個小時的時間看書、繪畫、寫作。終于,我成了全校第一個在省級教育雜志上發表論文的教師,公開課和課題也頻頻獲獎。
后來,全省推行新教材,急需一批新教材的示范課,我被省教研室選中,趕往省城電教館錄制課程。我上的課叫《沙和黏土》,需要提供實物給孩子們動手實驗。于是,我請母親給我縫制兩個布袋,一袋灌沙子,一袋灌黏土。我左右兩肩各負重二三十斤,一路坐公交車輾轉到城里學生面前。誰也想不到,擁擠的公交車上會有一個鄉下來的小學教師,背著沙子和黏土進城。
路遙筆下描寫的是各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的生活充滿各種各樣的不順利,但他們從未放棄,一直對未來充滿希望。路遙用平凡的語言描寫了平凡的人物、平凡的故事,但是反映了偉大的時代,成就了偉大的作品。
我常常把《平凡的世界》講給學生們聽,希望他們認識什么是真正的苦難,怎樣對待人生的挫折。我的學生不一定成為偉大人物,但肯定有許多平凡人中的優秀者,我希望在孫少安的激勵下,面對必然出現的困難時,我的學生能不抱怨、不灰心、不放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優秀者的行列。
閬塢春天
循著春天的氣息,邁開春天的腳步,我們一行人溯富春江而上,尋找藏在春天深處的閬塢村。
油菜花剛剛開放,田野黃綠相間。富春江支流淥渚江水面已經泛活,黑色野鴨劃出一圈圈波紋,白色鷺鳥在空中滑出優雅的弧線。
淥渚江與附近環形的青山,合圍成一個大大的獨立空間,山為屏障,水是門戶。我們從淥渚江邊向右眺望,一大片民居赫然出現在半山腰,白墻黑瓦被群山小心呵護,隱約傳來小鳥的鳴叫。
駛離主路,沿著新鋪設的黑色柏油路,汽車上行幾分鐘,很快來到村子中央。
村莊依山勢建于緩坡,房屋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斜斜的屋頂,白白的墻壁,簡約清爽。設計師按照大畫家吳冠中筆下江南民居的意境設計建造,屬于浙派民居的典型樣式。我們用欣賞名畫《江南春早》的眼光打量村子,殊不知自己也成了畫中人,現實入了畫,畫變成了現實。
閬塢村的所在地早年稱為連塢,也許是連山成塢的意思吧。這里,山就是石,石就是山。二十年前,這里有個巨大的采石場,為當地人帶來財富的同時,也產生了遮天的粉塵。
在政府的引導下,當地人下決心關停了采石場,空氣又變得清新了。
采石形成的空地,經過精心地規劃設計,建成一個嶄新的村落。
我們邊走邊看,發現家家戶戶都有一方小庭院,院中有種月季、繡球的,有種香菜、萵苣的。村干部介紹,庭院的大小都按照村里統一規定分配,確保戶戶公平。庭院外的公共區域,種什么花什么草,也是在征求村民的意見后才確定的。
大部分家庭已經入住,有的正在裝修。路邊一戶人家半開深褐色銅鑄門,主人剛好在家,村干部帶領我們進門參觀,只見室內寬敞明亮,地面花崗巖、墻上木材無不透出高檔的優雅光澤,紅木家具厚實大氣,寬大的壁爐邊,沙發溫馨舒適。
村里一戶人家已經開起民宿,我們去敲門,可惜主人不在,外出采辦物資了。村里人說,總有城里朋友希望來家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在村民活動中心,我們意外發現二樓有一個影劇院,四百多個沙發座位,舞臺上燈光、大屏幕一應俱全。不久之前,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在這里演出,座無虛席。原來,這里是越劇徐派創始人徐玉蘭的故鄉,越劇基因植入了每個村民的內心。
春日暮光下,我們離開閬塢村。路旁油菜花根本沒有晚歇的意思,比我們來時開得更盛,小麥似乎也沒在意夜幕降臨,用更加油綠的表情歡送我們。
把酒過八巡
2025年2月24日,農歷正月還未過去,康月路的梅花漸入佳境,可樂堂三樓書畫室內,蔡定山身穿與梅花同色的紅色羊毛衫,臉上露出梅花一樣的紅暈。他剛完成一幅《喜鵲登梅圖》,老梅虬枝,梅花點點,喜鵲朝著我們歡叫。
這是我第三次遇到蔡定山老師。
因為有兩個姓蔡的老師共進晚餐,有人戲言上了兩個“菜”——大“菜”和小“菜”。大“菜”自然是蔡定山老師,他右側坐著八十三歲的蕭老師,是當地著名書法家,大蔡老師比蕭老師大一歲,“八三八四”兩個人坐在一起。
坐在對面的小“菜”其實已不小,過年時剛刻了一枚閑章“六十五后”。小“菜”本名蔡樂群,我們都稱他“樂叔”,樂叔是我非常尊敬的知名畫家,才華橫溢又相當刻苦,對后輩毫無架子,但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天生樂觀,言語詼諧。
大蔡是小蔡的師傅,我問大蔡,樂叔是你第一批徒弟吧?大蔡老師反應迅速:“不是,他是第二批的,第一批有兩個。”然后,隔著桌子吆喚小蔡:“上次讓你打聽師兄的情況,問到了嗎?”師傅氣場不遜當年。
大蔡老師和蕭老師兩個人倒了等量白酒,大約每人一兩半。眨眼間,大蔡老師杯中空空如也,蕭老師杯里的酒卻幾乎看不出減少。于是,大蔡老師指著蕭老師的杯子,揭發道:“養魚!養魚!”
蕭老師討饒:“昨晚喝醉了,今天實在喝不動了。”
坐在蕭老師右側的另一位老師感覺這話很熟悉,打趣道:“是啊,蕭老師每次跟我們吃飯的前一晚都是喝醉的。”眾人又哄堂大笑。
大蔡老師順勢把酒倒進自己酒杯,說:“好,我幫兄弟喝一口。”
大伙擔心大蔡老師喝多,不再往他杯里添酒。大蔡老師卻指著自己的空杯吩咐:“倒酒!倒酒!”
如此勇猛,我不禁好奇,問他平時是否喝酒?大蔡老師說:“喝啊!每天都喝的!”
他還得意地向我透露,不但每天喝,而且每天中午、晚上喝兩頓,一般是中餐三兩“加”,晚餐三兩“減”,日均六兩上下。
大蔡老師毫無保留地向我傳授他的獨門健康長壽之道。每天午后,三兩酒下肚的大蔡老師就會坐著打個小盹。兩點半左右,大蔡老師會從家里出發,沿江步行,在江風習習中完成七千五百步。
我問:“其他地方不行嗎?必須到富春江邊?”
大蔡老師說:“不行,一定要在江邊走。”
曾經聽說過富春江是一條治愈系的江,對大蔡老師而言,還是一條養生的江。
大蔡老師好像吃不飽,我給他盛了滿滿一碗蛋炒飯。大蔡老師扒拉幾下,碗空見底。他又要了一碗片兒川。
年逾八旬,酒過八巡。樂觀,是大蔡和小蔡共同的特點,傳遞快樂,顯然比傳授書法繪畫技法重要得多,祝愿老頭們永遠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