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互聯網BBS三十年：用戶、商業、政策邏輯的角力與交織

【摘要】中國互聯網BBS在過去30年間歷經落地、發展和衰落。通過歷史梳理發現，中國互聯網BBS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第一個十年以用戶為主，重在興趣自發、需求驅動、內部自治（1995—2005年）；第二個十年是商業求索階段，強調模式創新、協同進化、移動落地（2006—2015年）；第三個十年迎來衰落危機，為有效應對危機，嘗試垂直發展、重返用戶，并逐步邁向以人工智能為基礎的智能時代（2016—2025年）。各階段演變的背后是用戶邏輯、商業邏輯、政策邏輯在發揮作用。基于三重邏輯與技術的關系討論，得出以技術為中心的三重邏輯互動模式：當技術走向成熟時，用戶為底層邏輯、商業為動力模式、政策為有效監管，合力推動BBS技術發展；當用戶需求未被滿足、商業模式難以維系、監管無法起到有效作用時，三重邏輯則會產生斥力甚至失衡，最終技術革新迭代受阻。

【關鍵詞】互聯網；BBS；發展邏輯；用戶；技術協同；智能

BBS（Bulletin Board System，電子公告板）最早是作為替代木質公告板來交換信息的電子應用[1]，隨后逐步發展為一種業余愛好者的電話線互聯網絡FidoNet（惠多網）。在互聯網出現之后，惠多網逐漸式微，BBS應用并入互聯網中成了互聯網用戶的網上交流場所[2]，由此形成了網絡論壇（forum）和網絡社區（community）兩種樣態。

回溯中國互聯網BBS的發展起點，1994年開通的曙光站是中國第一個互聯網BBS站點，它在我國第一個國際互聯網網絡——中國科技網（CSTNET）上開通。中國科技網的前身是“中關村教育與科研示范網絡”（NCFC），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中國科學院三家單位的局域網。[3]早期BBS用戶局限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中國科學院成員，且登錄過程需要從國際出口去美國兜一圈回到國內才能登錄曙光站，既慢又不穩定。[4]因此，曙光站的影響力有限，直到1995年4月中國科學院啟動京外單位聯網工程（“百所聯網”工程），12月該工程完成，中國科技網正式成為和科技密切相關的全國性網絡。[5]所以，曙光站是BBS在中國的探索和嘗試，而1995年開通的水木清華是中國正式形成大型BBS的起點。水木清華BBS在中國首個全國性互聯網——中國教育和科研計算機網（簡稱中國教育網，CERNET）上開通，中國教育網最初由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上海交通大學、西安交通大學、東南大學、華南理工大學這6家高校互聯形成。[6]水木清華BBS范圍比中國科技網更廣泛，且它在開通不久后就一度成為初期最大的BBS站點。[7]因此本文以水木清華BBS成立的1995年為起始點，聚焦BBS這一技術應用在中國的發展，并以十年為階段劃分，整體性回顧BBS三十年的發展歷程，重估BBS對中國互聯網的深遠影響。

“一部（BBS）論壇史就是一部中國互聯網史。”[8]BBS獨特的技術形態與其誕生發展的社會文化使得重新研究思考BBS對中國互聯網的價值和意義是合理且必要的。回顧這三十年，BBS或隱或現地推動著中國互聯網的發展。

一、用戶為主：興趣自發、需求驅動、內部自治（1995—2005年）

中國大型BBS的第一個十年以BBS建站為始，從BBS一詞的使用轉向中文的“論壇”一詞。BBS從最早的個人興趣自發建站逐漸轉向商業運營和高校內部管理，這一階段的BBS主要特征是用戶興趣的創造和需求的繁榮。用戶自發的興趣推動了BBS的建立與勃興，用戶對信息獲取和網絡交互的需求推動了BBS的繁榮。由于中國接入互聯網的歷史背景和大學生追求創新的特質，這一時期BBS的發展特性在大學生群體中更為突出。

（一）用戶興趣自發推動BBS論壇興起

彼時，由于中國科技網不穩定，清華大學和中國科學院之間的網絡經常斷開，因此清華大學的用戶常常不能登錄曙光BBS站。清華大學學生ace（水木清華ID，曙光站早期用戶懂懂）萌生出在清華內部建一個BBS系統的想法。1995年8月，ace使用清華實驗室中的386計算機（Linux系統）架設了一個使用臺灣大學椰林風情站Palm BBS系統的BBS，后來ming（水木清華ID）負責將程序進行轉碼并調試，lucky（水木清華ID）贊助了一臺64M內存的SUN sparc20計算機，并將BBS轉移至此。[9]1995年8月8日，清華BBS正式在中國教育網上開放，并被命名為水木清華，標志著中國高校網絡社群文化的興起。幾乎與此同時，北京大學也建立了陽光創意BBS，為師生提供公共討論空間。[10]水木清華和陽光創意BBS掀起了高校互聯網愛好者自發建立BBS的熱潮。這一時段開通的高校BBS并非是高校行政機構的有意為之，通常是學校內部的互聯網愛好者因使用興趣而搭建的平臺，校園中的學生、教師等用戶因興趣而注冊使用。

互聯網的特性決定了BBS的影響力逐步從高校邁向社會。從1996年起，互聯網開始展現出公共基礎設施的特性。中國公用計算機互聯網（CHINANET）和中國金橋信息網（CHINAGBN）分別為公用計算機和集團用戶、個人用戶提供上網服務，互聯網的接入門檻進一步降低。同年4月，在清華畢業生李黎軍和深圳電信技術維護員張春暉的推動下，中國互聯網第一個面向公眾的BBS“一網情深”誕生。該論壇作為水木清華的姐妹版，由深圳電信投入管理，程序由水木清華創始人ace、alex（黃崢嶸）等搭建。[11]一網情深的開通讓公眾可以接觸到BBS，并依托互聯網實現了人際傳播和互動，隨后，由網絡愛好者推動建立的BBS在社會發展中開始邁向商業運營模式。

不論是水木清華還是一網情深，中國BBS最初的興起和互聯網用戶的興趣愛好緊密聯系。高校師生作為早期接觸BBS的群體，他們擁有著可以使用互聯網的環境、設備和網絡技術的條件，有能力也有資源推動著BBS的發展。

（二）用戶交流和信息需求驅動BBS繁榮

在中國互聯網早期，網民們對言論發布和觀點交流有著強烈的需求，BBS滿足了網民們的互動需求，為廣大網民提供話題討論和資訊共享的渠道。而這些討論也會逐步擴散至社會，增強BBS的現實影響力。

1996年前后，水木清華BBS爆發了一場關于《大話西游》系列電影的“貼臺詞”活動[12]，清華大學的學生通過以網絡發帖的形式來表達對《大話西游》系列電影的喜愛，一時間《大話西游》的臺詞迅速在北京高校的BBS中出現，以《大話西游》臺詞作為發帖內容的實踐和傳播形成了中國互聯網早期的“大話”文化。[13]“大話”文化在社會中產生了廣泛影響，同時又吸引著高校學子注冊BBS賬號，在BBS中與其他網友互動，交流自己的觀影感受。水木清華BBS由此成為互聯網中的熱門網站。

除了互聯網愛好者自發推動BBS興起外，用戶的使用需求也促進了企業和媒體發展BBS業務。新浪網的前身四通利方公司本是為服務RichWin軟件的用戶使用而開辟了一個“問與答”的論壇，在開通不久后，這一交流空間迅速涌入了大量與軟件無關的話題，為了迎合用戶的需求，四通利方開通了“天地會”網友交流論壇，后來演變為“談天說地”論壇。[14]1997年11月2日，網友老榕在“談天說地”的“體育沙龍”版中發布了《大連金州沒有眼淚》一帖，記錄中國隊無緣世界杯決賽的感想。[15]48小時后，該帖點擊量超過兩萬次，幾乎傳遍當時的各大中文網站，不久后，該文章被《南方周末》全文刊登，引發巨大反響，成為1997年的標志性文化事件?！洞筮B金州沒有眼淚》引發的社會關注讓“談天說地”論壇獲得了極高的人氣，中國的現實社會直觀感受到了論壇的巨大傳播效應。[16]彼時在BBS中活躍的用戶開始成為第一代“網絡紅人”并孕育自媒體的誕生。

1999年，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突然襲擊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得知消息的網民表現出強烈的憤慨。人民網為廣大網民開通了“強烈抗議北約暴行BBS論壇”以此來疏導情緒。論壇開通一個多月即在海內外產生了重大影響，網民們發表了約9萬條帖子，同年6月19日論壇更名為“強國論壇”并成為“人民網”重要的品牌欄目。強國論壇的開通為中國媒體的觸網提供了一條新的道路，網絡媒體可以通過網民的民意表達來實現自身獨有的價值。[17]不僅如此，BBS一詞在新浪網、人民網的推動下漸漸變為中文“論壇”一詞。此外，BBS開始逐步成為門戶網站所提供的一項互聯網應用服務。

網民的交流和信息需求推動著BBS的繁榮。1998年至2000年年初，最初為個人BBS站點的貓撲大雜燴、天涯社區、西陸社區、西祠胡同紛紛開通，短時間內這些站點便形成了規模。當站點基本成熟后，它們便走向了商業化管理，并和由門戶網站運營的ChinaRen（搜狐網）、鐵血社區（鐵血網）等網站一道為世紀之交的網民們提供簡單的互動、交流環境?！熬W絡社區”“虛擬社區”開始成為BBS的又一中文表述。

這一階段，BBS如雨后春筍般在中國互聯網中不斷開通，BBS的發展也在網民們的使用中走向成熟。BBS的公共性質越發突出。除交流交往功能外，網民們在BBS中還探索出了娛樂、休閑等滿足自身需求的用法，網絡文學、跳蚤市場等功能逐漸成熟，BBS在互聯網中也越發多元和繁榮。

（三）BBS內部自治與監管初探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BBS作為中國互聯網早期的公共空間，必不可少要受到監管和治理。2002年以前，我國的互聯網制度呈現出“善后為主，治理被動”的特點，國家層面的治理局限于域名制度、對外宣傳制度和網絡安全。網絡用戶和網絡平臺的互聯網行為主要靠行業協會進行管理。BBS論壇空間監管則主要依托網民自治和平臺的自我監管。

網民的“自治”最早是由BBS的創始“站長”們進行統一管理，隨著BBS的擴大，管理BBS的制度需要清晰具體，管理人員的數量需求也急劇擴大，BBS的管理開始下沉至各個版面。各版面的用戶推選出該版的版務，由版務人員進行義務勞動，來維護版面的發言秩序。當公共BBS進一步走向商業化的時候，網站也往往會設置專門管理人員，遵循商業邏輯對網站進行管理。有時候，網站管理人員對論壇監管的制度標準和用戶自治邏輯是沖突的，由此也會引發一些爭端。例如2000年8月，新浪網文化與歷史論壇中的金庸客棧版，就曾爆發過著名的“8·26沖突”，新浪網的管理人員、金庸客棧的版務、用戶間因發帖規則產生了激烈沖突，由此破壞了版面良好的文化氛圍，金庸客棧版最終走向衰頹。[18]

在BBS發展的第一個十年，網民自治和平臺自我監管占據主導，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層面忽視了監管和治理。在BBS發展早期，站點會因為用戶對時政的過激言論而導致網站的整頓與關閉。北京大學陽光創意BBS在有關部門的要求下閉站，曙光站于1997年3月短暫關閉整改，同年10月在北京市公安局完成登記備案后再次開放。隨著BBS的發展，BBS的監管制度也越發成熟。

2004年下半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的意見》，指出“全面加強校園網的建設，使網絡成為弘揚主旋律、開展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手段”[19]。12月28日，《教育部、團中央關于進一步加強高等學校校園網絡管理工作的意見》提出，針對高校BBS“要嚴格實行用戶實名注冊制度，要加強對校園網BBS的規范和管理，及時發現和刪除各類有害信息”[20]。2005年，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BBS相繼落實“實名制”并開始將高校的BBS局限于校園內部師生使用的嘗試，BBS開始明確區分為校園BBS和公眾BBS。2005年，水木清華BBS“一分為二”，校園網上的BBS歸屬清華大學校方管理，原站務管理人員在公眾網繼承原水木清華BBS站的用戶、內容于2005年6月設立水木社區，試圖延續用戶的自我管理實現站點的有效運轉。[21]

整體上看，實名制和校內訪問雖然降低了校園BBS的訪問人數和活躍度，卻促進了高校BBS管理的規范化和體制化。實名制度和用戶群體限制等舉措讓BBS的信息管理更為有效，且聚焦于某一用戶群體身份認證的方法也讓討論更有針對性、交流也更為有序。

二、商業求索：模式創新、協同進化、移動落地（2006—2015年）

BBS的第二個十年以互聯網的商業化探索為始，在與博客、SNS社交網絡的協同進化中進一步將聚焦需求的“虛擬社區”的觀念植入網民心中。在這一階段的初期，互聯網從業者認為“社區代表著互聯網的未來”。[22]BBS在這一階段仍被認為是“中國互聯網文化的活躍中心”，多對多的社區模式也符合彼時互聯網的傳播特性，用戶的使用需求和BBS的低門檻性使得BBS在2010年前后依舊繁榮。但這一時期BBS也迎來生存危機，因此逐漸關注到個人社交的可能性，尤其需要重新呼喚用戶興趣從而迎來新的生機。由于移動互聯網的出現，BBS的移動化未能跟上時代腳步，且BBS的商業化也一直未能找到合適路徑，BBS開始從發展頂峰走向衰落。

（一）商業模式創新，加快公共BBS發展

2006年3月，《（2006—2020年）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發布，要求推進國民經濟信息化并加快發展網絡增值服務等新興服務業。[23]與此同時，中國門戶網站開始步入新的發展期。此前，天涯社區、西祠胡同、貓撲社區等都已完成商業化進程，成為互聯網商業在線服務應用。BBS在商業化浪潮中持續發展，并逐步聚焦用戶細分需求，開始垂直化探索。

一直以來，PC端網頁盈利主要依靠廣告渠道的收入。2007年，奇虎公司正式推出“社區口碑平臺”，并與BBS建站系統“Discuz！”結成戰略合作伙伴。[24]這一探索腳步在嘗試終結傳統廣告模式的口碑營銷模式，以新的網友評價機制形成新的互聯網口碑營銷思路，實現BBS的商業化可能。

與此同時，谷歌中國與天涯社區在搜索功能上進行了業務合作，在天涯社區的BBS頁面嵌入了谷歌搜索框。[25]隨后，雙方進一步深化戰略合作，谷歌為天涯提供技術支持并與之推出了“天涯問答”和“天涯來吧”兩款社區產品。[26]“天涯問答”是對天涯社區中“天涯互助”版的產品化改造，“天涯來吧”是為年輕一代打造的交流、交友服務的子社區。兩個新功能的加入是谷歌與天涯在技術、創新、本地化與社群經驗相結合的一次嘗試。2008年，天涯社區在中國商業網站排行榜綜合網站排名中從2007年的第77名提升至第12名。谷歌與天涯社區的合作不僅提升了BBS在中國的影響力，同時也凸顯了BBS所內含的豐富商業價值。

垂直領域的BBS以聚焦和深挖用戶潛在需求為重，在這一時期也跟隨商業化的浪潮迅速發展。聚焦軟件技術的CSDN（中國開發者網絡）社區于2006年接受資本注資，成立世紀樂知技術有限公司。在資本的助力下，CSDN舉辦了各項技術類線下活動并建立技術者俱樂部，在IT技術愛好者中頗具知名度并成為全球知名的中文開發者網站。2007年，聚焦體育賽事的虎撲論壇開始了公司化運營，虎撲以體育賽事作為自身的論壇主題，通過贊助賽事和為網友提供體育賽事新聞服務逐漸成為中國最大的垂直類社區。

無論是服務廣大網民的公共BBS還是聚焦話題的垂直類BBS，這一時期都在商業化的浪潮中快速發展。然而，無論是天涯還是虎撲，BBS的商業化始終未能找到合適的盈利點，也無法將商業價值最大化。BBS的營收主要依賴廣告收入，如何將用戶轉化為客戶，成為BBS商業化面臨的巨大難題。隨著商業化陷入瓶頸以及新技術的涌現，BBS逐漸顯現出自身的頹勢。

（二）技術協同進化，形成BBS多元樣態

在BBS商業化的同時，博客、SNS、微博等新型互聯網技術應用出現，BBS的功能和樣態也因它們的出現發生著變化，開始融入新應用的基因。而新應用在中國互聯網的發展，或是先以BBS的技術作為應用底色，或是在自身技術成熟之后融入BBS基因助力自身發展（諸如SNS與微博的廣場）。早在2003年年底，“天涯”就嘗試推出“天涯博客”功能，試圖將BBS與個人博客結合在一起構成綜合類社區。在第二個十年，BBS呈現出了鮮明的技術協同進化的特征。

2005年6月，“天涯”因“社區+博客”的模式受政府部門邀請，參與官方宣傳活動，一舉成為國內主流網絡媒體?！疤煅摹钡某晒σl了BBS技術協同進化的熱潮。各個BBS紛紛開始了技術上的探索與創新。同年8月，百度貼吧和搜索引擎一起完成了技術的協同進化構成了“百度搜索社區”，這為助力百度成為全球最大的中文網站作出了巨大貢獻。隨著湖南衛視《超級女聲》的選秀節目在百度搜索中的搜索次數越來越多，得益于與搜索引擎相綁定的緣故，與《超級女聲》相關話題的貼吧也變得越來越火爆。[27]加之“超女”粉絲和天涯社區的管理者矛盾激化以及百度貼吧“人人都有話語權”的特質，百度貼吧里迅速聚集了大量“超女”的粉絲。2006年，百度貼吧因為“超女”粉絲的涌入迅速成為當時最火爆的中文社區。

2009年，貓撲開始嘗試BBS與SNS服務的互聯互通。[28]貓撲的嘗試還只是簡單地用同一個賬號將兩個不同的技術系統連接起來以達到協同目的。11月，百度貼吧推出“i貼吧”的功能，這是對百度貼吧原有個人中心系統的升級，也是將社交系統融入BBS的一次嘗試。2010年，知名BBS系統提供商“Discuz！”完成了在BBS中集成門戶、信息發布、博客、家園（SNS）、微博等多場景互動功能的研發，推出了“Discuz！X”BBS系統。[29]這標志著BBS技術基本完成了和其他技術的協同進化。

BBS的技術完全成熟，且開始保持功能樣態的穩定。BBS在與其他技術的協同進化中，可使用的功能越發多元，BBS的應用場景越發廣闊，但問題也由此顯現。媒介存在著提升（enhance）、過時（obsolesce）、再現（recur）和逆轉（reverse）四種定律。[30]媒介四定律的各項內容是共時性作用的。當一項媒介走向成熟時，這項媒介會因為被填滿過多細節與信息，以至于“過熱”，進而走向其對立面。[31]當功能趨于成熟的BBS“提升”了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聯系，并將現實的社交網絡移植進網絡環境中時，BBS原有的匿名化、平等性的使用體驗便逐步變為“過去式”，BBS和SNS試圖再現網絡用戶在現實社會中的人際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拓展新的社交關系。于是BBS的技術構想走到“極致”，它漸漸變成了現實世界的附庸?？释鞔蛏缃还δ艿腂BS開始弱化了其原有自身定位中的用戶平等與趣緣屬性。實踐證明，BBS并不是一款適合主打現實人際關系和真實社交的應用服務。于是BBS基因自帶的優勢在進化中被“逆轉”，導致用戶流失，這也為后期BBS站點關閉埋下了伏筆。

（三）用戶逐步流失，移動端嘗試落地

新的社交應用的出現雖然讓BBS開始了協同進化之路，為BBS帶來了新的功能，但也為BBS帶來憂患：用戶的逐年流失成了BBS面臨的棘手問題。2011年，《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網絡論壇，主角變配角？》一文，對“BBS已死”的說法進行了討論，專家和學者一方面認為當時尚未出現“BBS已死”的情況，另一方面，30歲以上的BBS用戶呈現“喜新但并不厭舊”的特性。因此，BBS上出現的“并存、融合、互補、創新”都是正?，F象。[32]

2012年，中國移動互聯網全面爆發，智能手機開始崛起，替代傳統的PC電腦端成為接入網絡的設備。[33]固守于傳統的“發帖—回帖”技術形式以及新技術開發所需的資金壓力，使得BBS在移動端的功能與PC網頁端基本保持一致，這為后期BBS的發展帶來隱患。2012年至2013年，天涯啟動移動端的轉型，但在落地移動互聯網的過程中嚴重受挫。不僅僅是天涯社區，即便是2010年就已經在手機客戶端布局的百度貼吧，在移動互聯網的落地效果也并不理想。BBS在移動互聯網的初期并未針對移動互聯的特性提供更多的技術創新，這也導致后期發展中，BBS如何在移動端實現盈利和創收成為運營者亟待解決的問題，BBS在移動互聯網的探索遲滯且緩慢。2015年5月，西祠胡同再次被出售[34]，成為第二個十年落幕時的最后一個重要事件，但卻是以BBS的頹勢和慘淡引發關注。當然，也有BBS仍在努力探索，例如天涯社區上市“新三板”試圖挽回運營頹勢，試圖“在移動互聯的基礎上打通線上和線下”為BBS造血。

第二個十年，BBS作為“虛擬社區”的概念深入人心。公眾BBS開始走向商業化的快速發展，與此同時，BBS與新的互聯網應用開始了技術的協同進化。在和博客、SNS、微博等應用的協同進化中，BBS最終發展成熟，確定了自身的功能樣態，開發出多元的使用場景。隨著2012年移動互聯網的主流化，BBS開始在移動端部署，但是效果并不理想，這也成為BBS在第三個十年衰落的先導。

三、衰落危機：垂直發展、重返用戶、智能演化（2016—2025年）

中國大型BBS的第三個十年以衰落為始，這一時期，BBS開始漸漸退出公眾的視野。天涯社區尋求創新之路的失敗是這一階段公眾BBS走向閉站的一個縮影。在第三個十年，公眾BBS站點大規模關閉。校園BBS雖然還在運營，但時刻面臨著被關閉的風險，影響力也在衰減。垂直化運營的BBS艱難存活，公眾BBS的垂直特征越發明顯。隨著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興起，BBS出現了新的轉機，也出現了新的危機。

（一）大規模閉站浪潮中的垂直化探索

在第三個十年的大規模閉站潮中，首當其沖的是主流門戶網站的BBS業務和綜合性的公眾BBS。2016年，網易論壇宣布停止服務。2017年，搜狐網、新浪網關閉了旗下的網絡論壇。網易、搜狐、新浪的社區論壇相繼關停標志著中國主流門戶網站開始放棄BBS業務。2021年，貓撲、西祠胡同關閉了發帖功能，鐵血社區宣布永久關閉。2022年，西祠胡同正式關閉。

在這一階段的初期，天涯社區試圖以“社交媒體、社區游戲化、社區型商務”三位一體的業務來開展社交型互聯網金融業務，試圖走出一條盈利之路，彼時天涯嘗試在“新三板”上市，試圖“重生”。[35]由于相關法律法規的原因，2016年12月，天涯社區停牌。2019年，天涯社區正式告別“新三板”，失去穩定的融資渠道。[36]2023年4月1日，天涯社區發布公告將進行技術升級和數據重構，在此期間平臺將無法訪問。4月26日，天涯社區的網頁和APP都無法正常訪問，天涯社區開始了漫長的關停期。在天涯社區融資的時刻，天涯社區也在積極嘗試移動互聯網的轉型，但總體來看，天涯社區的流量仍然體現在PC端而不是移動端。BBS的失敗主要在于綜合性BBS的社交轉向決策失誤，另外其移動端社交服務并沒有做出優勢，針對移動端開發的功能無法和微博、微信等相媲美，繼而喪失了在移動端的發展機遇。

第三個十年以綜合性BBS關閉浪潮為主，但在這股浪潮中也有一些垂直化的BBS在嚴防死守、努力生存。它們以更為聚焦的話題和更為細分的用戶群體為自身提供了生命力。另外，垂直化的BBS往往和其他的網絡應用相結合，以組合的方式，實現著功能之間的共動。諸如時光網的電影社區、POCO的攝影社區以及以服務大疆用戶為主的大疆社區等，都以垂直運營思路服務著用戶群體。在大規模的BBS閉站潮中，垂直化BBS彰顯出了自身的生命力和堅韌性，成為第三個十年中BBS的重要陣地。

（二）移動端持續發力，重返用戶需求

第三個十年，BBS繼續著上一階段對移動互聯網的探索與嘗試，開始聚焦移動端的創新。一方面，BBS技術開始在移動端進行著“輕量化”的嘗試，將傳統“話題”為主的形式調整為“廣場”式的交流形式，或是以“筆記”代替“帖子”，將原本大的話題更改為聚焦以“筆記”內容為核心的討論。另一方面，BBS開始針對移動社交應用進行升級和進化。2020年，Discuz！Q系統發布，BBS技術開始和微信平臺進行關聯，站點內的登錄、打賞、支付都可以通過微信來實現。隨著Discuz！Q的升級，BBS進一步內嵌為微信、支付寶等移動應用軟件的小程序，在其他移動社交軟件中也能使用BBS。[37]

除此之外，由境外購物指南起家的小紅書團隊在建立聚焦海外購物分享的小紅書BBS后，又因為成功探索了網絡購物和內容分享的商業模式，得以在移動端的探索中得到資金和運營的支持。[38]2015年，小紅書針對IOS系統推出了適配的APP，并于2016年將人工運營內容調整為機器分發。小紅書適配了用戶在移動端的需求，加之與網絡購物的結合，探索出了一條BBS商業化運營之路。2017年小紅書一度發展為“全球最大的社區電商平臺”[39]。隨著小紅書的發展，其聚焦的話題漸漸從購物心得轉為生活方式分享，但基于興趣的優勢依然是底層產品邏輯。

（三）智能時代新寶藏，政策引領新方向

2022年，隨著以ChatGPT為代表的人工智能（AI）、大語言模型（LLM）的成熟與興起，全球互聯網步入AI時代。BBS作為一種前智能時代的互聯網應用也開始展現出它在AI時代的優秀商業價值。2023年3月，北大未名BBS用戶Bigscience自發將ChatGPT接入BBS中，版友與ChatGPT的互動將在BBS上全部呈現，引發BBS愛好者關注。[40]2024年，谷歌與美國老牌BBS平臺Reddit達成6000萬美元的商業協議，Reddit將允許谷歌公司使用BBS中的帖子訓練人工智能模型。[41]同年，中國科學院研究團隊發現在諸多的互聯網內容中，百度貼吧的子論壇“弱智吧”成為人工智能大語言模型的最佳中文訓練庫。[42]BBS上用戶所生產的高質量內容成為BBS在AI時代中最寶貴的內容資源和商業財富。但也有研究指出，生成式人工智能，特別是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語言模型也正在影響著用戶對虛擬社區的參與和在社區中的內容生產。盡管因為社會結構和用戶社交的原因，虛擬社區的退化得以緩沖，AI對綜合性的BBS影響較小，但專業性BBS特別是以知識作為主要議題的BBS，正因AI的出現而面臨著新用戶減少、用戶老齡化的問題。[43]

面對智能時代的新機遇，一方面，BBS運營者要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在數據的使用中要防范數據安全風險，積極履行平臺的信息管理和處理者的義務，防止數據濫用。[44]另一方面，由于針對AI的各項法律政策還未完善，政府還在制定相關政策，新的政策應當起到既對BBS平臺進行監督，又激勵平臺在自我治理中保證用戶權益，繼續強化企業的社會責任。回顧歷史，國家制定的互聯網政策既在把握時機發展中國互聯網的數字優勢，為企業提供良好的政策環境，釋放政策紅利，又在監管互聯網企業積極履行企業責任和義務。在智能時代，新政策的出臺將監管BBS平臺走向新的發展道路。如何根據新的政策法規在智能時代釋放BBS的技術優勢將成為BBS面臨的新時代議題。

四、BBS發展邏輯：用戶、商業、政策的耦合與失衡

縱觀BBS的發展史，BBS在“特定社會語境和文化背景下”被選擇和接受的歷史事實越發清晰。[45]而這種選擇和接受正在用戶、商業、政策的交織與失衡中動態發展。

盡管當前的BBS不再是當下中國互聯網中最重要的網絡空間，但BBS從興起到繁榮再到衰落的三十年歷程背后所體現的發展邏輯，既直觀體現著中國互聯網發展幾十年的起起伏伏，又暗藏中國網絡應用和網絡文化發展的底層脈絡和深層基因。對BBS發展邏輯的深入探究，可以讓研究者們管窺到中國互聯網發展的技術可能和未來趨勢。

（一）BBS發展的三重邏輯：用戶、商業、政策

第一，用戶邏輯一直是互聯網應用發展的底層邏輯，在其背后體現著互聯網應用的創新和探索的基礎。它是技術應用的重要一環，也是影響其他兩種邏輯的重要一環。討論任何一項互聯網技術應用，對于用戶的考察都是不可或缺的?；ヂ摼W是在不斷滿足用戶的身體感官及心理層面的需求中逐步發展的，技術應用的升級也是在滿足用戶需求的邏輯中發展與建構的。

芒福德認為技術是服務（人）心靈的需要，強調心靈的優先性。[46]在BBS的歷史中，服務用戶心靈的邏輯更為明顯，早期的水木清華、創意陽光等BBS都是用戶自發創建的，其目的是滿足用戶自身的需要，在BBS創新擴散的初步環節中，用戶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為了保證用戶的良好體驗，BBS最初的內容生成或網絡環境的管理也都是由用戶承擔。因此，在滿足用戶心靈的層面，BBS也是UGC（User-generated Content，用戶內容生成）在中國互聯網上的最早探索。

另外，用戶規模也在影響技術的發展。對于傳統的BBS應用而言，它是以網頁的形式呈現的，每增加一個用戶，信息復制共享的成本幾乎為零，而邊際收益遞增。這也決定了BBS要盡可能地吸引用戶才能獲得更多的收益，以更好地維持自身發展。[47]用戶規模也代表著一項互聯網技術的生命力。用戶規模下降時，提示著該技術面臨著衰落的風險。與此同時，用戶規模也決定著該平臺中的數據量的多少，尤其是在智能時代，用戶的數據與自發生產的內容成為BBS新的資源寶藏，用戶規模是這些資源的基礎和前提。

第二，商業邏輯也可以稱之為盈利邏輯或資本邏輯。它是互聯網技術擴大用戶規模和技術進步的重要動力之一?；ヂ摼W顛覆了過往人類歷史中的商業模式，以其自身的特質驅動著新的商業模式的發展?；ヂ摼W時代，商業模式的不可復制性越發增強。原因在于，一切技術都是媒介、環境和文化，互聯網也不例外，它創造了一種新的虛擬環境。[48]在互聯網中，身份的曖昧和快節奏的變化讓以往成功的商業模式無法繼續發揮作用，只有緊密結合互聯網，針對網絡環境來制定商業模式，商業的邏輯才能發揮效用。

互聯網的商業邏輯有兩個核心特點：其一，互聯網中“產銷合一”的模式產生了社群經濟。瑞格爾德從互聯網形成了興趣愛好和情感共鳴的特殊關系網絡的這一現象中提出了虛擬社區（Virtual Community）概念。[49]在虛擬社區中，有著與現實社會截然不同的生產模式。在興趣和情感的推動下，用戶是生產者、傳播者與消費者這三種角色的重合。這便是阿爾文·托夫勒提出的產消者（Prosumer）的概念。[50]用戶既負責生產又負責消費，用戶間形成了社群，這個社群產生了經濟效益。因此，互聯網的商業模式是針對用戶的“產銷合一”特性而展開的。也是由于社群經濟的特性，用戶自發生產（UGC）的模式是互聯網非常重要的商業模式，這符合BBS基于用戶發展而來的特性。其二，互聯網成為商業的平臺。邁克爾·哈耶特認為平臺是商業機構借以溝通社群中粉絲的工具，也是商業市場中重要的戰略資產。[51]平臺實現了信息資源的再分配，正是因為平臺的這一特性，商業機構和用戶才能更好地實現價值的共同創造。從百度貼吧到小紅書，互聯網的社群經濟和平臺特性越發清晰，在此基礎之上，互聯網商業模式高度的隨機性和不穩定性得以凸顯。諸多案例證明只有不斷地創新，互聯網公司才能在網絡中獲得成功。BBS的發展歷史更證明了互聯網的商業邏輯不可復制和盈利的多元化。當下用戶發表的帖子成為BBS在AI時代的重要資源，內容資源和用戶資源持續發力，也證明了互聯網價值創造的一致性。

第三，政策邏輯也可以稱之為制度邏輯，政策和制度為互聯網的使用劃明了邊界并確定了規則?；ヂ摼W技術是廣泛連接與有序管理的統一體。對互聯網制定政策，不僅是為了維護網絡空間的清朗有序，同時也是對互聯網與現實社會相契合的推動。規范、管理、治理等關鍵詞一直是BBS中的重要存在。早期，BBS自治政策的制定如《水木清華站版主管理辦法》《天涯社區規則》等是為了引導BBS的用戶形成良好的使用規范，共同維護BBS這一網絡公共空間。此時，BBS的政策偏向于內容和賬號的監管，往往依靠著人工的方式來進行管理，這也屬于平臺自我管理中的隱性要素，即“平臺在內容審核工作中的流程、制度、組織方式、素養培育等后臺管理環節”[52]。但由于BBS自治效力的有限和寬松，往往監管和治理的效果有限，不能符合國家的要求，于是催生出了外部政策的輔助。隨著互聯網商業邏輯的成熟，自治政策和商業需求之間也產生了矛盾，國家政策開始走向對兩者的協調。當互聯網平臺成熟后，網絡平臺通過制定和執行自身的網絡政策與規則，成為市場規劃的主體，網絡平臺通過政策規則擁有了準公共權力[53]，于是國家的政策體系開始走向對于平臺的監管。國家對于互聯網的治理開始走向系統性、綜合性治理。政策的制定不僅僅是為了建立網絡秩序形成規則邏輯，同時也是為了維護網絡環境的平衡?！白杂墒侵刃虻哪康?，秩序是自由的保障。”[54]政策的制定歸根結底是為了保障網民的合法權益和明確各方權利義務。

縱觀BBS的發展，政策不僅為BBS提供了良好的網絡環境、指明了BBS的發展方向，同時也實現了互聯網資源的合理配置。BBS的治理發展也彰顯出網絡的綜合治理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內容，它的目的是為了推動我國互聯網長期健康有序的發展。

（二）用戶、商業、政策的耦合：技術成熟與發展的動力

中國社會的信息化程度因互聯網而得到促進，與此同時，互聯網用戶對信息資源的依賴越發明顯。用戶對信息資源的需求推動著用戶對互聯網的探索和使用，因此能夠傳遞大量信息資源且能夠與他人互動的BBS技術成為這一時期用戶的最佳選擇。

用戶探索推動商業繁榮。在使用需求的激發下，中國互聯網早期的用戶開始自發建設BBS站點的實踐，并在用戶自發的建設下無意中推動了BBS在中國的商業化。隨著BBS用戶越來越多，站點的運營成本越來越高，個人的站點難以維系網站的運營成本。于是，BBS的商業化發展也越發必要。

用戶自我監管的無力促使外部政策緊隨其后。隨著用戶越來越多，用戶的自我管理已經無法滿足BBS的發展要求。一方面是個人建立的BBS在用戶規范和內部管理上常常過于寬松，不能達到國家對互聯網空間監管政策的要求，因此時常會出現網絡站點的關閉。另一方面，互聯網重塑了社會關系，互聯網為網民提供新的表達方式和渠道，人民網開設“強國論壇”BBS為網民提供了表達的新空間，完成了有效的政治動員?；ヂ摼W監管的重要性越發明顯，甚至成為互聯網思想在制度層面的核心問題，主流媒體主導的BBS在監管力度上也更為強勁。

BBS的商業化快速發展進一步促使政策完善。隨著商業性力量的介入，BBS網站的管理難度越來越大。用戶的監管與商業性的要求常常是一種對抗性的狀態，此時國家的監管政策就顯得尤為重要。國家的政策既要保證用戶的權益，也要引導互聯網企業承擔企業責任和社會義務，同時，充分發揮中國互聯網的基礎設施優勢。在這個過程中，中國互聯網的監管政策在網絡安全、用戶隱私權、網絡實名制等方面漸漸完善，國家對互聯網的監管政策逐步成熟。

政策保障用戶使用和商業發展。隨著國家層面的監管和激勵政策的出臺，BBS開始一分為二，分為高校內部管理的BBS和商業化的公眾BBS。就政策角度而言，這既保障了用戶的使用，同時也為商業化提供了良好的環境與政策規范。對于公眾BBS而言，商業資本開始成為其擴大規模和技術進步的重要推動力量。在政策的監管下，BBS企業承擔著維護清朗網絡空間的責任與義務，這為用戶的良好使用體驗提供了保障。另外，由于政策的激勵，BBS在商業力量的推動下開始與搜索引擎、博客、SNS等互聯網應用技術開啟協同進化。技術進化后，BBS也在某種程度上方便了用戶的使用，促進了技術成熟。

（三）用戶、商業、政策的失衡：技術走向衰落

三重邏輯的契合使得技術發展、成熟，而三重邏輯的失衡則會使技術走向衰落。BBS的衰落正是三重邏輯失衡所導致的結果。

在商業力量的推動下，一方面，BBS在技術協同進化時，忽視了自身的優勢，將發展中心聚焦為現實社交，使BBS與用戶的需求不相適應，因此用戶規模大幅下降。另一方面，隨著用戶規模的下降，BBS的商業價值大打折扣以及當時BBS在商業化發展上還未找到更優的發展方式，這使得商業力量開始停止扶持BBS。尤其在移動互聯網出現后，原本應該推動BBS進行技術創新的商業資本并未重視BBS在移動互聯網的落地，移動互聯網中BBS的功能始終與電腦PC端保持一致，并未針對移動端特性為BBS增添適配功能，導致BBS在移動端發展的停滯以及無法滿足BBS用戶在移動互聯網中的需求，BBS開始走向衰落。另外，2017年發布的《關于促進移動互聯網健康有序發展的意見》明確提及了要推動移動互聯網的創新發展。[55]當移動互聯網成為政策關注的新發展主體時，BBS在移動端的衰落就與政策發生了脫節。當BBS的主要陣地天涯社區試圖通過商業途徑拯救自身時，由于天涯社區的衰落，用戶規模的銳減，天涯社區的商業價值無法得到保證，天涯社區無法通過合適的政策來獲得有效的資源配置和技術傾斜。且由于對上市政策的理解淺顯，天涯的上市也未能成型。諸多的綜合性BBS都未能在用戶、商業、政策中找到平衡點，商業始終和用戶以及政策脫節，于是綜合性BBS大規模地關閉。小紅書的崛起最終也未能挽回BBS在時代中整體的衰落趨勢。實踐證明，三重邏輯的契合與失衡對一項互聯網技術應用的影響是關鍵與顯著的。

三重邏輯的交織，牽動著互聯網技術應用自身的發展脈絡。如圖1所示，用戶、商業、政策對技術發揮著強作用，技術在動態變化中強烈影響著它們。三重邏輯彼此會形成一種弱作用，這種弱作用可能是技術作為三者的中介而產生的，也可能是三者之間因其他社會因素發生作用進而彼此影響。因此整個模型是一種雙向動態的模型，模型之間的作用可能是引力也可能是斥力。當一個技術應用走向成熟時，三重邏輯在整體上呈現出吸引的耦合樣態，為互聯網技術應用提供動力；而當一個技術應用走向衰落時，三重邏輯在整體上產生斥力并呈現失衡樣態，互聯網技術應用無法獲取資源的傾斜和前進的動力。三重邏輯在互動中推動著互聯網技術應用的發展與交迭。對三重邏輯的有效分析可以幫助研究者推斷出一項互聯網技術應用的前景和未來。

五、結論

回首BBS發展的三十年，BBS作為中國互聯網歷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需要新媒體研究者思考其演變和發展的邏輯，通過總結經驗才能更好地回應現實。

首先，BBS經歷了用戶自發建站、商業化的嘗試、校園與公眾BBS的分隔、BBS商業化的發展和衰落，它的歷史充分證明了互聯網技術應用的用戶、商業、政策的耦合和統一是至關重要的。當三重邏輯整體上呈現耦合時，它將為技術應用提供發展動力，同時技術應用也將在發展中實現自身的成熟。由此可見，一個技術應用想要擴大自身規模和實現成熟，應該實現商業、用戶和政策之間的平衡，進而讓三重邏輯耦合為技術應用提供發展動力。

其次，技術應用的本質是用戶，BBS的發展歷史再一次凸顯了用戶的重要性。從BBS在中國互聯網的落地到衰落再到發展新前景，用戶都是重中之重。在傳統的PC端，BBS切合用戶需求，進而發展了BBS的商業化，促進了政策對以BBS在內的互聯網應用服務的扶持。移動互聯時代，因為技術與用戶之間的脫離，BBS走向衰落，也無法從政策中獲得幫助，進而被商業所放棄。AI時代，用戶的創作內容成為新的商業資源。種種跡象表明，用戶是互聯網技術應用演變中的重要動力。它深刻影響著其他兩種邏輯對技術應用的有效實施。所以，面對AI時代，如何平衡AI訓練與用戶創作之間的關系將成為BBS運營者面臨的新的時代難題。

最后，BBS是互聯網發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能僅僅將其看作是技術史的一環。BBS深刻影響著互聯網文化，并進一步影響著網絡虛擬社會與現實社會之間的互動。BBS的發展史向研究者展示了技術并不是唯一影響互聯網發展的要素，同時它也向我們展示了社會建構對一個技術的有限性。因此，辯證地看待技術決定論與社會建構論之間的關系，研究者才能更好地還原與互聯網技術相關的歷史，并在歷史中找到未來的發展趨勢。

對BBS進行梳理、總結和反思是為了更好地展望中國互聯網的未來。BBS自在中國互聯網建站以來，經歷了用戶自發建站、校園與公眾BBS的分隔、商業化論壇興起、移動端滯后，并最終走向衰落。目前，BBS“重返用戶”，通過用戶生成內容獲得了AI時代的寶貴資源和重獲商業上的可能性。智能時代，用戶、商業、政策三重邏輯的互動仍將影響BBS的發展。運營者只有實現三重邏輯的耦合，才能讓BBS在AI時代實現復興，并在技術創新中取得成功。未來，BBS將在三重邏輯的互相作用下呈現出怎樣的樣態，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人機協同視野下網絡虛假信息治理中的用戶參與研究”（23YJC86002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1]Memories[EB/OL].（1993-07-31）[2024-8-15].http：//www.bbsdocumentary.com/software/AAA/AAA/CBBS/memories.txt/.

[2]凱文·德里斯科爾.貓世代：網絡社交媒體簡史[M].余凡，譯.北京：中國原子能出版社，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3.

[3]李永明，王穎.中國第一個“電子公告板”10歲了[N].人民日報（海外版），2004-06-24（06）.

[4]周鵬.高校網絡空間治理問題尋蹤：以大陸高校BBS興衰為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

[5]關于我們[EB/OL].[2024-12-05].https：//www.cstnet.cn/history.

[6]CERNET創造的中國互聯網歷史上的第一網絡建設與服務[J].中國教育網絡，2024（8）：4-9.

[7]范毅波.“水木清華”之源[N].網絡世界，2000-07-31（16）.

[8]胡泳.中國網絡論壇的源與流[J].新聞戰線，2010（4）：15-18.

[9]ming.我記得的歷史，歡迎大家補充和更正[EB/OL].（1997-11-30）[2024-12-10].https：//www.newsmth.net/nForum/#！elite/path？v=%2Fgroups%2Fsy

stem.faq%2FNewSMTH%2Fterre%2FHistory.

[10]北大BBS的歷史[EB/OL].（2003-04-21）[2024-12-10].https：//bbs.pku.edu.cn/v2/mobile/post-read.php？bid=162amp;threadid=474amp;page=aamp;postid=373776.

[11]張春暉回憶實錄：一網情深BBS那些人和事[EB/OL].（2008-12-01）[2024-12-05].https：//tech.sina.com.cn/i/2008-12-01/00352613627.shtml.

[12]今日早報.水木清華BBS“潛水王”：愛上無厘頭愛上大話情緒[EB/OL].（2011-04-15）[2024-06-01].https：//www.chinanews.com/cul/2011/04-15/297660

2.shtml.

[13]姚愛斌.“大話”文化與青年亞文化資本：對《大話西游》現象的一項社會學考察[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3）：73-77.

[14]邵燕君，李強.中國網絡文學編年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16-31+169-174.

[15]10·31大連金州沒有眼淚[EB/OL].（2009-07-15）[2024-12-10].https：//www.infzm.com/contents/31436？source=131.

[16]《大連金州沒有眼淚》第一次讓人感到論壇的力量[EB/OL].（2008-10-24）[2024-12-10].https：//news.sina.com.cn/c/2008-10-24/024016513412.shtml.

[17]彭蘭.中國網絡媒體的第一個十年[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70-71.

[18]王一清，謝新洲.重回網絡文學之初：金庸客棧的回顧、反思、啟示[J/OL].[2024-12-15].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0.1854.G2.20241011.1028.002.

html.

[19]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進一步加強和改進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的意見》[EB/OL].（2004-10-15）[2024-12-11].http：//www.moe.gov.cn/jyb_xwfb/gzd

t_gzdt/moe_1485/t1_3939.html.

[20]教育部、共青團中央關于進一步加強高等學校校園網絡管理工作的意見[EB/OL].（2016-03-22）[2024-12-11].https：//nic.gxau.edu.cn/gzzd/gjzcfg/content_131569.

[21]i在水木——學在清華，活在水木[EB/OL].[2024-12-11].https：//www.newsmth.net/bbsanc.php？path=%2Fgroups%2Ftalk.faq%2FCampusLife%2Fzd%2FZ.1187973054.80amp;ap=1581.

[22]胡朝陽.“YOU”時代祭出“口碑營銷”大旗：專訪奇虎公司總裁周鴻祎[J].中國廣告，2007（7）：43-44.

[23]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2006—2020年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的通知[EB/OL].（2006-03-19）[2024-12-13].https：//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6/content_315999.htm.

[24]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北京市互聯網信息辦公室.中國互聯網20年：網絡大事記篇[M].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4：183.

[25]傳谷歌投資天涯并展開合作" 雙方回應不一致[EB/OL].（2007-04-03）.https：//news.xidian.edu.cn/info/1012/18621.htm.

[26]谷歌中國與天涯社區合作[EB/OL].（2007-08-21）[2024-12-10].https：//tech.sina.com.cn/i/2007-08-21/10571688854.shtml.

[27]從蓄勢到加速" 百度貼吧12年商業探索之路[EB/OL].（2015-12-29）[2024-12-14].https：//tech.huanqiu.com/article/9CaKrnJSKsP.

[28]千橡旗下貓撲論壇低調推出SNS社區[EB/OL].（2009-04-29）[2024-12-14].https：//www.163.com/tech/article/582MV6R9000915BF.html.

[29]Discuz！.團隊介紹[EB/OL].[2024-12-14].https：//www.discuz.vip/company.

[30]McLuhan，M.amp;McLuhan，E.，LawsofMedia：TheNewScience[M].Toronto：UniversityofTorontoPress，1998：7.

[31]格拉漢姆·哈曼.鈴與哨：更思辨的實在論[M].黃芙蓉，譯.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231-232.

[32]徐丹，宋嵩.網絡論壇，主角變配角？——復旦大學BBS擬關閉66個人氣低迷的版面，引起關注[N].人民日報，2011-12-09（12）.

[33]第3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EB/OL].（2014-03-05）[2024-12-16].https：//www.cnnic.net.cn/NMediaFile/old_attach/P02014030534441253052

2.pdf.

[34]王偉健，劉艷華，邵明亮.網絡論壇遭遇移動媒體逼宮：西祠胡同幾度被售" 天涯社區尋求上市[N].人民日報，2015-05-07（14）.

[35]從創業板大熱門到新三板入門" 天涯社區終圓上市夢[EB/OL].（2015-08-31）[2024-12-17].https：//finance.huanqiu.com/article/9CaKrnJOZde.

[36]天涯社區從新三板摘牌：曾捧紅芙蓉姐姐、當年明月等人，如今卻被時代拋棄？[EB/OL].（2019-04-21）[2024-12-17].https：//www.cqcb.com/wealth/2019-04-21/1574860.html.

[37]Discuz！Q官方文檔[EB/OL].[2024-12-18].https：//doc.q.discuz.vip/guide/update-records.html.

[38]小紅書的社區養成路：審美與有用[EB/OL].（2022-10-12）[2025-01-04].https：//www.latepost.com/news/dj_detail？id=1340.

[39]關于我們[EB/OL].[2025-01-06].https：//www.xiaohongshu.com/protocols/about.

[40]Bigscience.未名ChatGPT第一波內測開放測試[EB/OL].（2023-03-04）[2024-12-16].https：//bbs.pku.edu.cn/v2/post-read.php？bid=7amp;threadid=18497578.

[41]CBSNews.Googlestrikes$60milliondealwithReddit，allowingsearchgianttotrainAImodelsonhumanposts[EB/OL].（2024-02-23）[2024-12-20].https：//www.cbsnews.com/news/google-reddit-60-million-deal-ai-training/.

[42]BaiY，DuX，LiangY，etal.COIG-CQIA：QualityisAllYouNeedforChineseInstructionFine-tuning[J/OL].2024.https：//arxiv.org/abs/2403.18058.

[43]Burtch G， Lee D， Chen Z.The consequences of generative AI for online knowledge communities[J].Scientific Reports[2024-12-20].

[44]謝新洲，宋琢.游移于“公”“私”之間：網絡平臺數據治理研究[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59（1）：137-146.

[45]Thenetworksociety：Fromknowledgetopolicy[M].Washington，DC：JohnsHopkinsCenterforTransatlanticRelations，2006.

[46]吳國盛.芒福德的技術哲學[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6）：30-35.

[47]郭靚.網站的價值評估與增值因素簡析[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S1）：92-95.

[48]何道寬.媒介環境學：從邊緣到廟堂[J].新聞與傳播研究，2015，22（3）：117-125.

[49]Howard Rheingold. The Virtual Community：Homesteading on the Electronic Frontier[M]. Reading Mass：Addison-Wesley，1993：5.

[50]阿爾文·托夫勒，海蒂·托夫勒.財富的革命[M].吳文忠，劉微，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149-157.

[51]邁克爾·哈耶特.平臺：自媒體時代用影響力贏取驚人財富[M].趙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

[52]朱垚穎，謝新洲，張靜怡.安全與發展：網絡內容審核標準體系的價值取向[J].新聞愛好者，2022（11）：27-33.

[53]解志勇，修青華.互聯網治理視域中的平臺責任研究[J].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7（5）：102-106.

[54]習近平.在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12-17（02）.

[55]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促進移動互聯網健康有序發展的意見》[EB/OL].（2017-01-15）[2024-01-09].https：//www.gov.cn/zhengce/2017-01/15/content_5160060.htm.

作者簡介：朱垚穎，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寫作與溝通教學中心講師（北京 100084）；謝新洲，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1）；王一清（通訊作者），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碩士生（北京 100871），拉薩師范高等?？茖W校助教（拉薩 850007）。

編校：董方曉

封面人物·吳世文

吳世文，武漢大學媒體發展研究中心（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研究員、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任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中國新聞史學會副會長，擔任《傳播創新研究》（學術集刊）執行主編（之一）。

入選國家級青年人才項目、教育部和中宣部高校與新聞單位互聘交流“雙千計劃”、全國廣播電視和網絡視聽行業領軍人才，擔任新時代教育部“馬工程”重點教材主編，被評為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優秀青年學者。主要研究興趣集中在互聯網歷史、偽健康信息傳播與治理、新媒體事件等領域，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等課題。

2012年以來，已出版學術專著3部，任執行主編12部。在《新聞與傳播研究》《國際新聞界》及New Media amp; Society、Health Communication等期刊發表論文60余篇，被《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與人大復印資料《新聞與傳播》等轉載多篇。研究成果曾獲教育部第九屆高?？茖W研究優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青年成果獎、中國新聞史學會第五屆學會獎二等獎、湖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等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