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得“返自然”

從西安古城墻朱雀門南行十一點六公里，再西行五點八公里，復南行七百余米，有一處貌似尋常的所在。其地南距香積寺不過四五里，東距陜西考古博物館不足三里，占地約略五百畝，樓宇不過三十棟，營造之時，卻頗具匠心。雖非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但高樓與亭臺相襯，有古今對接之意；荷塘與樹木相映，為人工與自然互成；道路雜而不亂，有曲徑通幽之趣；建筑各有其形，得高低錯落之致，或是匠心獨運，或為妙手偶得。天行有常，四時流轉，陰陽慘舒，其景其境亦隨之改易。極為難得的是，有一位老教授，鶴發童顏，精神矍鑠，不在屋子里陽臺上務弄花草，而是俯仰天地，胸次開闊，拿這數百畝小區作自家園子，每日里行走其間，春來侍花鋤草，夏至樹底納涼，秋日采摘果實，冬日煮雪燒茶，偶爾見他休息了，必是手扶鋤頭，抬眼望天，那天地交接處，有鳥飛過云游過，云鳥之下，是莽莽蒼蒼的秦嶺，或曰終南山，云蒸霞蔚，浩瀚如海，乃是有唐一代詩人足跡常到之所、詩文常吟之地，不獨地理殊勝，兼有人文薈萃。雖未見他吟詠古人詩作，但聽其言，觀其行，察其境，明其心，時常叫人想起南山之下，禾木之間，雖勞作辛苦卻心中喜悅的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陶詩貌似平淡，實則沉痛至深，非有大曲折大關切者不能道。其詩中所造之“自然”，不離人間世，乃是與人之“‘關系性’本質”密不可分，且以田園為場域，精心開展出的“‘人境自然’”。就中蘊含三重向度的“對話”主題：一曰“空間向度的社會與自然場域”；二曰“時間向度的歷史與未來意識”；三曰“深層向度的主體與精神的發掘”。雖未有意于此，《山下午鋤二》中所開之人境物境，亦可如是讀解。

那午鋤二村在太行山中，四圍群山環抱，清一色的青磚灰瓦房，遠看去頗為樸素，“村口一條柳樹河晝夜不停地緩緩流淌”，教這素樸的村子多了幾分柔婉之致。此地風物殊勝，歷史亦是悠久，“宋代以前，午鋤二村附近人煙稀少，西山附近是一片荒山野嶺，除了遠行的人偶爾路過外，四周再無人跡”。此后因緣際會，有大批逃難人陸續至此，見此地“群峰羅列，谷中地勢平緩，山澗水草豐茂”，遂有心安居。再經數百年數代人的精心建設，午鋤二村漸成規模，亦有頗為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雖因時移世易，此前傳統漸次退隱，卻仍能于極具意味的歷史文化遺存中窺得一二。居住于村中頗富詩意的吐月胡同的王大爺所居宅子可作典范。王大爺家門上有一副嵌進墻壁的磚雕對聯，內容頗具意趣：“萬卷詩書，四時苦讀一朝悟；十年寒窗，三鼓燈火五更明。”此如陳忠實《藍袍先生》中所述徐慎行家門口由做私塾先生的祖父所書之“讀耕傳家”四字表征之理趣，乃傳家之箴言。“山西商人雖然靠‘九毛九’起家賺了錢，但山西人是最重視耕讀傳家的。”這對聯“就是山西人想讓子孫后代明白，書是引導人進入更高境界的燈燭，讀書可以使人開闊眼界，刻苦讀書才能明白道理”。人事代謝，往古來今，河東河西轉換不已，但此種文化傳統仍有澤被后世的精神效力。村中不獨有如王大爺家門口寓意豐富之對聯所表征的精神傳統的顯在呈示，亦有極富象征意義的大槐樹兀立其中，這大槐樹主干已死，但斜出之旁枝仍生機充滿。其根“如虬龍一樣裸露在外面，看上去雖然干枯了，但硬如生鐵，似青銅一般堅固。高低錯落的樹梢，如傘覆蓋，仰頭望去，像天空織出的一面大大的網”。村中人身處其間，人與天地、與萬物和諧共生的闊大意趣隱然可見，乃村中重要傳統之一種。“午鋤二村自古對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懷有一種近似虔誠的敬畏，人和動物之間的點滴故事，都是人間最好的搭配。”人事起落，因之也自然而然地以自然萬象為參照，開啟頗具意味的世界想象，顯發極具智慧的精神義理。

此中妙趣，王大爺知之甚深，“如果沒有大槐樹、大白馬、蘑菇等動植物的存在，午鋤二村人的日子會寡淡得沒有故事可講了”。小說甫一開篇，便寫萬周次日要隨有文化、通音律，還會制作二胡的五叔上山尋找大蟒蛇，以為二胡的制作準備必不可少的材料。此番山中之行雖未如愿，但入山所見所感所思，仍教萬周眼界大開。如他看山形地貌起伏無定卻也似乎錯落有致，聽五叔講村中人對蛇的崇拜如何體現著神話時代的世界想象，想如五叔這般既深通文墨又有趣味，無意于如村中其他人一般在城里謀生，偏要回到鄉里，以音樂寄托懷抱的選擇究竟有何意義。二人于山中覓蟒蛇而不得，五叔以蟒蛇為材料給女兒制作上好二胡的計劃便難以實現。山上雖有奇花異草、各種動物無數，卻逐漸不能支持五叔制作二胡的需求。那二胡所表征的音樂之境在鄉間更非可有可無，不僅是如來順這般樂人足以謀生的依靠，亦是鄉民精神獲得安妥的途徑。萬周從來順和五叔的談話中知道了八音會的情況，知道了文場與武場的分野，“武場主要使梆、鼓、鑼、镲。文場突出嗩吶的吹奏技巧”，不僅要求吹奏者對各種型號的嗩吶皆能運用自如，還要有情動于中，吹奏出“喜、怒、哀、怨等不同的感情色彩”。萬周由此明白音樂之于鄉村人的重要意義，也深知五叔為來順所制二胡因未用馬尾做弓的缺陷所在。為助五叔迎回五嬸，一家復得和睦，萬周這一日夜間萌生偷剪王大爺家馬尾的念頭。順利實施后，獨上山坡，所見山里及村中物事別具一番意趣。

于眾人皆睡之際，于地面的暗黑之中，年少的萬周突感寂寞，也約略體會出五叔所言之惆悵的真實意味：“他在尋找近處的動靜，白天的那些鳥到哪里去了？如果能和鳥對話就好了，它們可以告訴萬周此刻的心事，它們一定更愛這歡天喜地的自由。”白日里處處警惕，夜里正好放松身心，敞開懷抱，讓自我和世界開啟另一種神秘也奇妙的關系。萬周與狗一起看村中風景，自遠處望去，“月亮的光鋪在山巔”，山形似乎為之改易，“它們的形狀與在白日望上去大不相同”，群山于此時變得“十分層疊、雜亂，雄偉而奇特”，若再抬眼望天，“山高處是天，天也是山，云朵像山一樣模仿著人間”。山似近實遠，似乎觸手可及，實際與人有重重阻隔。山形似乎也富于變化，能象形于種種人物，有巨峰形似手握金箍棒的孫悟空，有巨峰貌似抓耳撓腮的小猴，彼此仿佛即刻靈氣自生，如那“孫悟空正領著小猴們向南天門殺去呢”。其時天空微亮，群山倉黑似鐵，望之莊嚴肅穆。忽然有一道白影從村莊行至西山之上，那山峰呈墨藍色，“周身暈染開水霧一樣的東西”，因月光的張揚而愈發美麗。嗣后山頭上霧靄泛起，那“霧氣罩住了裸露的墨黑的山巖、峭石，月亮隱在了云彩背后，午鋤二村也漸漸地變成古銅色的影子，與黑墨的樹、黑墨的屋互為映襯”。此皆夜景，為萬周月夜登山所見，既有實寫，如山形、地貌、村莊、樹木；亦有虛寫，如流云、山風，為月色浸染而形象幻化的世界諸象。其實也，虛也，真也，幻也，皆無關宏旨，唯此虛實、真幻難解難分所開顯之奇思妙境氣韻生動、意味深長，足動人心，教人神往。

此為造境，并非實寫，作者顯然別有懷抱f。在該書后記中，葛水平以不乏詩性之筆，頗為動情地描繪了個人的鄉村記憶，以及這種久違了的復雜又溫暖的記憶如何影響到個人的生命經驗與世界感覺：“在那仲夏夜的如水月光下，孩子們在暗影里捉迷藏，一尺厚的蟲聲從黑暗處鉆出來，讓人幾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頭上的空間出奇地高遠，黑黝黝的大山迷離而又虛幻。”有夜鶯飛過，有知名和不知名的蟲子的吟唱，有無邊的暗夜孕育生發的無盡的世界想象。如那莊稼地里有和人一樣生存的“有靈性的小動物”，究竟“多么遼闊的大地和多么綿長的傳統，才能孕育出這般諸多可想象的靈性物存在，它們如繁星散落在窮鄉僻壤，默默地閃爍著靈性之光”。靈性不同于智性，那是秘索思精神持久的回響，是鄉村世界諸般靈跡顯隱之境。“人類智慧初開、最富有幻想，也是思維最簡單直觀的時期，來自對自然難以克服的畏懼，依照好惡，用簡單的因果推理想象出靈性動物的存在。有了以靈性為中心的故事，便有了故事中的靈跡”，以及這一部《山下午鋤二》中的人、事、物，以及由它們升騰出的詩與思的獨異境界。

這個萬物豐饒似海，人的想象力亦未被規訓的單純而又繁復的世界里，人心皆素樸簡單，然如大地包容載重，繁育萬物，其中鳥獸蟲魚、花草樹木，與人親善者極多，卻并非沒有壞與惡的因素的存在。如山中萬物蓬勃，既有連翹、遠志等可利用的厚生之物，亦不乏毒蛇猛獸等傷生害命之屬。人事亦是如此。五叔早年品行不端，后來雖改邪歸正，終究有些遺患。五嬸離家出走，村中也常有飛短流長。來順不愿接受以次充好的二胡，堅守的便是代代相傳的誠信之德，其反面便是五叔的“悖離德性”。王大爺家馬尾被剪，雖是萬周所為，但五叔被懷疑，多少也與他性情不定、難以取信于人相關。村中此消彼長的小小的矛盾，雖然攪擾得四鄰不安，倒也不是大事。離開鄉間前往城里謀生的人已經逐漸和鄉村關系淡漠，而堅守于村中的鄉親，在自然運化之中，在人事消長之際，仍然努力把如水樣平平常常的日子順順當當地過下去，甚至，還能過出一點詩意、一點詩情，那便是難得之境了。馬尾被剪一事似乎撲朔迷離，一時村中鬧得沸沸揚揚，萬周將實情向五叔和盤托出后，五叔頗為感慨，便以自家當年從一位老琴師學做二胡，以及制作二胡若干要點中包含的復雜道理，來啟發萬周明了誠信做人的重要性。誠信不僅事關一個人一時一地的得失，而且也關聯著他一生所能企及的境界：“老琴師最后對我說，做手藝人切忌耍小聰明，偷奸耍滑，偷工減料，只有誠實守信才是大聰明，才能成大氣候。”五叔現身說法，教萬周在發蒙之際，可以明白頗為深刻的為人處世的道理，啟發也激發他努力學習，立志日后有所作為。假期結束重返校園之后，果然這一段頗具意味的經歷對萬周的影響漸次顯露，他已不是此前那個懵懂的少年，而是可以以頗為成熟的眼光，去打量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去感受此前不曾感受到的詩性與靈性兼具的世界消息。四時流轉，萬物生生，世界消息萬千，心中境界自生，便是這一部類如“桃源”的鄉村故事啟迪人思之處。

寫不同于日常生活的頗有些“桃源”意趣的詩性鄉村世界，千余年來可謂代不乏人。古人詩文暫且不論，現代以降，廢名《橋》有意于此，沈從文作品中亦常開此境。以詩意與靈性的目光看去，萬物靜默如謎，一切靈機自顯。且看作品開篇未幾，萬周與叔叔上山之際所見：“由于驟起的煙嵐，天地萬物，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水濯洗過似的，風吹過，林木花草越發生動靈秀起來。走到半山腰，煙嵐退去后，天似乎更高更藍了，云兒隨風賦形地變幻著，一會兒是山，一會兒是一群羊，一會兒又變成了一團一團的棉絮。” 這是白日里山上的景觀。風起云涌，變態萬千。到了夜里，恰逢月圓，更有一番境界。“午鋤二村的夜繁星滿天，一輪圓月穩穩地掛在天空，圍繞著月兒的幾片灰白的云一直蕩漾在月兒的身邊，那么皎潔”，讓人身心為之舒暢。如水的月光“照著村莊里的青瓦屋頂，有風徐徐吹來，月亮格外耀眼的光芒，使得村莊里的每一條小路都清清楚楚地從眼底蜿蜒而去”。如是寫景狀物，其意實在抒情，鄉村在山水之間，人事、物事與天地萬象交相輝映，頓開無窮境界，顯發無窮意趣，叫人為之情動，詩心也因之感發。即便早已離鄉背井，也不復年少，作者精神卻時常返歸鄉里，“我穿梭在童年的往事中，抬頭四顧，童年流溢在望遠的目光中早已不歸，可為什么我的記憶總是停留在迎風奔跑的年齡？”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青春已然不再，記憶難以返歸，那就把這記憶牽動的情感悉數融入文字之中，融入詞語所能敞開的世界里。此間“生命在日子里發芽”，鄉村“具象地、多視角地、有聲有色地展現在世界面前”，以其歷史之悠遠、文化之深厚、觀念之超邁告訴世界：中國民間“一直以來的生機勃勃”，從未間斷的意趣盎然，始終如一的盛大豐富，千年貫通的“人境”創造。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此陶淵明《歸園田居》中句，說的是返歸鄉里，躬耕隴畝，看宇宙之大，察品類之盛，感四時之交替，知生命之有涯，故而以詩境持存開顯之精神世界，亦是無所逃于天地間，必得于被給定的時與世、與境中人精心營構之身心安居之所。詩中所言之“自然”，并非外部世界的統稱，而是精神逃脫樊籠，重獲自在自由的表征。“在樊籠里，須適應虛偽機巧，既不自然亦不自由；脫離樊籠，歸田隱居，則既得自然復得自由矣。” 一如他寫《桃花源記》，寫武陵人偶然闖入，無數后來人為之心折卻絕難覓得之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黃發垂髫，皆怡然自得，教人如何不心馳而神往之？然“漁人”與“問津者”有別，“問津者之路和漁人之路實質仍為一條路，漁人如走不通，即成問津者，問津者如能走通，即成漁人。問津者一旦拆除‘處處志之’人為坐標的誤導，抬眼復見處于自然變遷中的桃花源和山口，則問津者之路即刻化為漁人之路”。不僅此也，在漁人與問津者之上，還有身處桃花源中的“此中人”，其怡然自得、不足與外人道也的態度，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之象”，漁人與問津者如能與此中人相通，“或者已無須更覓進入桃花源之路，低頭飲溪水一滴，已可嘗知源頭活水的滋味”。緣何如是？乃精神、心境之深造自得也。茍能得此了悟，則所處之境便是“桃源”，不必于他處別覓“凈土”，一念之間，下通上達，內外消泯，自具無窮意趣也。

如是境況，亦現于《山下午鋤二》中。在作者的筆下，或者說由記憶和想象交織而成的文本風景中，萬物一仍其舊，世界清晰如昨。那些未離鄉村或者離而復返的人們，品貌不同，行為也異，卻共同努力重建一個如夢似幻的鄉村世界，一個類乎桃源意趣的足以寄身之所。這世界并不虛幻，有緣人仍可進入，不必處處志之，卻也可窺我與物、與詩性和靈性的世界共在所開啟的萬千風景。如今，這風景仍在，在山西，在黃河對岸的另一個省，在無數人正在勞作中創造的“人境”之中。當然，也在這一部《山下午鋤二》中，在文字所能開顯的永在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