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16日在汕頭澄海參加秦牧文學研究會的活動,這一天是前往秦牧的故居澄海樟林采風。我們坐在大巴上,我與陳劍暉聊天,自然談到不久前他發表在《文藝研究》上的《詩性批評的可能性與闡釋空間——兼論學院派批評的困境與危機》。他這篇文章無論是以怎樣的渠道讀及,在正式刊物或微信公號,大家都對這篇文章有共鳴、有贊賞,覺得陳劍暉的這篇文章敲到了痛穴,對當下的批評文體和文風有一種醍醐灌頂般的警示。現在的評論文章真是越寫越不好看了,尋章索句的格式,處處要有來路有引文,還要引語提要,文章要板著面孔,不能有批評家的個性表達和獨特感受,全是中規中矩,自然我們也看不到文章那鮮活的肌理和飛飏的靈魂了。這樣的文章,被稱為“學院派”。
這好像是一個專屬的稱謂,特指那些在高校或專門文學研究機構的文科教授或研究人員,以及在讀或即將畢業的研究生,他們撰寫的研究、評論現當代作家作品的論文或批評文章。這些文章必須符合學院派的要求,要能在重要學術期刊、大學學刊或頂級刊物登載,以獲得學術地位及畢業資格。做老師的,還要為一步步晉升做各種考量。可發表的園地畢竟很少,卻有那么多的作者擠在這擁擠狹窄的羊腸小道上,大家只能以合規范、再合規范的標準要求自己,即使這樣做了,文章也不見得能發表。
單就學院派而言,講求學問扎實、學養深厚是一點兒也沒毛病,但在對作家作品的即刻發言、評說時,如果是隔膜的、不著邊際的,只是用些理論術語生拉硬套,說一堆大話、空話,那就喪失了批評家應有的作用和意義,就變成另一種八股文了。有智識者在當緊關頭予以指出和提示,將那虛飾的“皇帝的新衣”直率地說出來,是勇氣,也是眼光和智慧。當陳劍暉說出大家心頭想說而無人去說的話時,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無數人陷入了沉思。至于以后能不能改變這種狀況,這不是個人能力所及的范圍。但說出來,畢竟有人聽到,并在久久反思中,這就足夠了。
往秦牧故居的路程不長,我們只是匆匆交談幾句。他隨后說:“之所以一直對批評的詩性表達念念不忘,應該是早年深受蘇聯的別林斯基、丹麥的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這套書的影響。”我趕緊說:“正是,我們從20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從事批評的人,誰不了解勃蘭兌斯誰又不受勃蘭兌斯的影響與啟發?”
秦牧故居漸漸靠近了,樟樹那清馨安神的香氣隱隱傳來。我們下車,尋著香氣,尋著那片清冽的大河,走進20世紀那個著名散文家秦牧的生長之地。
我一邊觀賞,腦海里還在想著剛才與陳劍暉的對話,想著他提到的勃蘭兌斯。我找了一個僻靜處想心事。
陳劍暉出道比較早。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文壇活躍著一批極棒的作家與批評家。單說批評家,有資歷的女性批評家有劉思謙、趙園、盛英、吳宗蕙等;而活躍的年輕女性批評家當推季紅真、牛玉秋、王緋、趙玫、李小江、陳志紅等。戴錦華、崔衛平等都是后來殺將出來。若論男性批評家,當年的資深者有陳丹晨、謝永旺、吳泰昌、陳駿濤、林興宅,中年里邊有周介人、魯樞元、曾鎮南、孫紹振、雷達、李星等;年輕一代那更是繁星燦爛了,吳亮、蔡翔、程德培、許子東、南帆、陳思和、王曉明、殷國明、宋耀良、李劼等曾在上海熠熠閃光,而占據北京的劉再復、陳曉明、潘凱雄、張陵、李潔非、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王富仁、白燁,以及江浙地區的王干、費振鐘等也是活躍異常。
我早在河南鄭州時就聽說過廣東的批評家陳劍暉。那時,他和郭小東一起,以雙打的形式出場。想當年,男性批評家里邊,張陵與李潔非、王干與費振鐘,以及郭小東和陳劍暉等,均是以雙子星座輝映評論界。合寫評論文章的一大優勢是,可以一起討論、拓展思路,取長補短。那時的文學現象頻仍、潮流涌動、作家迭出,批評家要出手快,才能跟上潮流與新形勢。陳劍暉與郭小東即使身處嶺南,仍是當年活躍于前沿的批評家。
那時批評家和作家一樣活躍,身上閃閃發光。那時,批評界總在談及饒有意味的浙江會議、山西會議、廈門會議,每次會議都有新提法、新概念,對作家的創作予以命名與判斷。
1986年5月,遠在海口的陳劍暉、郭小東在當地相關單位的支持下召開了“全國青年文藝批評家會議”。后來我在許多批評家以及陳思和的回憶性訪談中看到這個會議屢屢被提及。這次海口會議幾乎將全國的批評家都請來了,人數眾多,內容豐沛,亦莊亦諧,讓參與者印象深刻,經久難忘。那時的海南還沒有獨立建省,尚屬廣東。陳劍暉、郭小東二位,等于是把全國的批評家拉到海口開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盛會,會后漓江出版社還將會議成果結集為《我的批評觀》出版。這也就是說,陳劍暉、郭小東二位已跨過嶺南、超越南北之界,與全國的批評界同行在為中國文壇蓄力造勢。
回想起1986年,我在干什么呢?我當時在河南省文聯工作,在《奔流》雜志做理論編輯。我想寫些文章,卻抓耳撓腮寫不出。但對于批評界的活動有所耳聞,大多是從魯樞元、王鴻生他們那里聽到的諸種討論會之情景。我尤其想象不到,有朝一日會南下廣州,與陳劍暉、郭小東結為朋友。
話題再接回前邊,說說與陳劍暉談及的勃蘭兌斯。
那時,從事批評的大部分人的思想資源和寫作摹本少不得六卷本的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那是我們案頭必備之書。說是六卷本,每本也不算厚,字數也不算多。就拿我現在隨手翻出的第二卷《德國的浪漫派》來說,也就24萬字。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1988年的版本,第二次印刷,定價才2元7角5分。這套書的分卷為:第一卷:流亡文學;第二卷:德國的浪漫派;第三卷:法國的反動;第四卷,英國的自然主義;第五卷:法國的浪漫派;第六卷:青年德意志。它的封面是淺黃和淺灰色,裝幀素雅,封面左邊是分向兩邊的集束長條樹葉舒展開來,包裹著一些花蕊的構圖,設計的封面穩重而大氣。
現在的批評家可以接觸到最新潮、最頂級的文藝理論及批評文著,多到無從選擇。我們年輕時代,雖然已有大量西方名著和文論翻譯進來,但勃蘭兌斯仍是大部分從事批評活動者的心頭之好。現在的批評家不知道對勃蘭兌斯有多少了解,但我們對勃氏深懷摯愛。閱讀此君洋洋灑灑的文字,收益頗多。他的行文如同山澗清溪流泉,汩汩淌來,不生澀,不拗口,不端架子,全是鮮活生動的比喻,文學感染力撲面而來。
我在澄海大巴上與陳劍暉聊到勃蘭兌斯,腦海里便浮現著當年與勃氏著作相遇的片斷,心里就放不下了。待返回廣州,我又翻出勃氏這套書籍,僅僅第二卷“德國的浪漫派”一本,我就看到當年閱讀時用鉛筆劃出的一道道橫線。這里,我將不厭其煩地將劃了線的摘錄幾段,比如談到19世紀浪漫主義在丹麥的土地上變得更清澈、更富于形式,他這么闡述:“它不再那么暮氣沉沉,它遮遮掩掩地投身到陽光下面。它來到一個寧靜而審慎的民族中間。它從諾瓦利斯當初在《礦工之歌》里從中召喚過它的礦井里爬了出來,并用厄楞士雷革的《弗倫杜爾》敲擊著山腰,直到礦山崩裂開來,把所有的寶藏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濃厚的、無形式可言的霧靄凝聚成纖巧的仙女……”
勃蘭兌斯在評價德國浪漫派的具體個人時這么寫道:“德國的浪漫主義病院里又收容了一些多么古怪的人物啊!一個患肺病的兄弟會教徒,帶有亢奮的情欲和亢奮的神秘渴念——諾瓦利斯。一個玩世不恭的憂郁病患者,帶有病態的天主教傾向——我指的是蒂克。一個在創作上軟弱無能的天才,論天才他有反抗的沖動,論無能則易于向外部權威屈服——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一個被監視的夢想家,沉溺于瘋狂的鴉片幻覺中,如霍夫曼。一個愚妄的神秘主義者,如維爾納……”
勃蘭兌斯知人論事,論述德國浪漫派的中堅,筆致仍然犀利,卻非常形象。他說丹麥的作家不像霍夫曼那樣瘋狂,也絕不像他那樣有魅力。他說:“更強有力的獨創性會嚇跑許多人,卻迷住了更強悍的人。”
勃蘭兌斯對德國的浪漫派有高度的警覺性,有的人所寫文字,極可能“使人有溺死在稀薄的傷感中或者因無聊而窒息的危險”。
正是從勃蘭兌斯這里,我了解到荷爾德林那向希臘天空振翅欲飛的渴望,說他“幽微淡遠地顯示在他的作品中,猶如一個純精靈所勾畫的草圖”。
勃蘭兌斯評價諾瓦利斯:“疾病乃是他最高的、唯一真實的生話。他心靈的黃金包括黑夜、疾病、神秘和逸樂。”他稱他是長在懸崖上一叢浪漫主義的“藍花”。
且讓我趕緊中止這些引述吧,因為要引述的文字太多。由此可以看出,在勃蘭兌斯的著作中,處處是隱喻化、形象性語言,其批評類文字完全不是枯澀乏趣、干巴巴的那種。他在書的扉頁說他將此部著作敬獻給泰納,這就更加能夠讓人理解了。泰納的《藝術哲學》也被譯介到中國,我至今仍然記得他關于種族、環境、時代三要素對人的精神氣質的不同影響之描述,仍記得他說居住于陰冷嚴酷地帶的人,他們一般懷有憂郁而過激的心理,易于為嗑血的本能所纏繞;而生活在陽光明亮地帶的人,更傾向于雄辯術和科學藝術的創造。
泰納的論述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原來,泰納曾啟發勃蘭兌斯,勃蘭兌斯又啟發著我們。原來評論可以這么寫,處處是生動奇異的、打開感官的神秘迷宮,讓我們板結僵化已久的思維土壤被撬動、被喚醒,語言花籽被澆灌,即將茁壯地長出花蕾。這正是當年勃蘭兌斯感染、啟蒙我及陳劍暉等一眾矢志從事批評事業者的重要原因。只是,我正在習學階段,而陳劍暉早就功成名就。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風景絢爛、優美無邊,批評家與作家平分秋色。在斑斕中,嶺南的陳劍暉、郭小東已沖出五嶺,逐漸在全國嶄露崢嶸。倒也不是說非要獲得北方的認可,但是,跨越地方性走向全國文壇,仍是必須的。后來,郭小東致力于“中國知青部落”這一宏大敘事的寫作,并以創作實績形成當代文學的特殊而重要的現象級文本,郭小東后來以敘事寫作為主了,陳劍暉依舊從事批評,兩個人分開了,各呈其彩。
陳劍暉始終活躍在批評領域。他喜歡一上來就弄大東西,比如曾經與郭小東合作的《論心態小說的興起與發展趨勢》,曾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并獲廣東省首屆文學評論獎。從他的專著《走向本體的文學》、《新時期文學思潮》等,可以看出他總是從大的背景中把握文學的整體流向。但他仍然是關心個人生命奧義的,比如,他對心態小說的關注,同時又有對人性的重視,如文章《按人的方式寫人》;他對徐志摩肯定,如文章《藝術,應當是美的》等,這在新時期文學的早春,都是勇氣之作。心底有人性、大愛、詩性,勇敢呼喚而出,猶如行遏入云的春雷、穿過莽林的響箭。陳劍暉的批評文字總是受到重視,引起關注,他的文章在《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上的轉載率極高。比如,《詩性批評的可能性與闡釋空間——兼論學院派批評的困境與危機》發表后即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標題上封面,同時還被國內幾家重要文摘轉載。他在重要文藝評論刊物如《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文藝爭鳴》《當代文藝思潮》《當代文學評論》發表文章也不少。
即使弄大塊頭、大思路的文章,他仍然是追摹詩性的。這是“50后”批評家帶有時代印記的語言風格與氣質。
這里,且讓我的筆鋒宕開,簡略回顧一下那個年月的批評家。為了使文字更集中、更凝聚些,我著重寫的是男性批評家。那活躍而生動的女性批評家暫時放下,留待以后去書寫。
像陳創暉他們這些“50后”的男性批評家,曾幾何時,一個個寫作文采風流,模樣又是俊彥倜儻,是顏值和文章雙佳的存在。他們的寫作,很少是掉書袋子,是冷漠到板的;他們幾乎是捧著跳蕩不己的心去書寫,生命的血液在流淌,骨骼在敲響,神經在縱橫。
那時候的批評家,或深情或激蕩或感覺或描述,批評文章都閃著個性肌膚與紋理,氣質生動,讀之是那樣貼心入肺。
猶記得當年上海的幾個批評家。那時我在河南省文聯工作,鄭州離上海距離不遠,又聽說上海作協副主席師陀是河南杞縣人,因而上海作協與河南作協時有交往互訪。再加上我有親眷在上海,因此20世紀80年代與上海的批評家接觸較多。
說到上海的批評家,不應該遺忘周介人。周介人任《上海文學》執行副主編,他那才叫名編。他看到一個有潛質的作家和批評家那是真高興,并給予全力提攜。尤其是在批評這一塊,以《上海文學》評論欄目為陣地,不僅上海,全國的批評家幾乎都在這里登場亮相。
那時,我去上海組稿時往巨鹿路675號拜訪周介人。我一個年輕編輯,周介人竟請我到上海的紅房子西餐廳吃飯。至今想起仍覺溫暖。記得20世紀80年代的周介人,也就40來歲,他清秀、瘦削,頭發微鬈,眼神喜悅而友善。他穿著講究,一條小花圍巾打著結系在脖頸。他待人誠懇厚道。關鍵是他眼光獨到,發現了吳亮、蔡翔、程德培等一批“海派批評家”。
很可惜的是,周介人卻在56歲的英年早逝。我清晰地記得那是1998年那年某天晚上,我和岑桑前輩在廣州農林下路的一家咖啡館聊天,聊著他為廣東人民出版社主編的《嶺南文庫》叢書,他問我有沒有合適的稿子。正在這時,我接到蔡翔打來的電話,他聲音嘶啞而沉重地告訴我說,周介人去世了。我一下子懵了。當年那個眼神喜悅善良、動作輕快敏捷、說話聲音好聽的兄長從此再也見不到了嗎?我心里十分難過。今年是2025年,距離介公去世已經27年了,如果他活著應該有83歲了。時間無法追逮,于今仍有多少人在懷念這位嘔心瀝血為作者的一代名編。
再說回當年的批評家。
那時批評家蔡翔是周介人的同事、部下,也是他的小弟與同道,兩人氣息相投,個性相通。蔡翔儒雅而憂郁,他的這種氣質直接投注到他所撰寫的批評文章中。仍然記得他對張承志的評論,他在寫自己的內心遐想,批評家與作家完成了心靈交融。
那時的批評家吳亮,一個沒有科班學歷的人,卻以天才般的才思橫空出世,他的語言如隕石雨般砸向地面。他甩著藝術家長長的頭發,頂著巴卡扎克碩大的腦袋,每篇批評文章都出人意料,卻又直抵人心。他寫作《上海人的生態與心態》一文,全是臨境的、描述性的、感性的,讀之卻讓人極為過癮,我第一次看到評論文章竟然可以這樣寫。他的文字形象立體、準確到位。那時的吳亮和蔡翔常在一起。他們的個性與文風,一個如閃電,一個如驚虹,總有漂亮的文章推出,讓人追著閱讀。
程德培,人稱“德公”,是個真真切切通讀所撰作家作品的人。他的文字通曉世事人情,卻又字字講究。他任騁放達,有豪邁慷慨之氣。這樣一個才華橫溢、朋友如云的好人,卻在2023年9月28日病逝,享年72歲,令友人唏噓傷慟。記得曾經通過趙恒的手機與程德培通過電話,那邊廂他在喝酒,人聲喧喧。他邀我以后有時間到上海喝酒。他笑聲朗朗,俠義崢崢,宛在目前。
那時的批評家南帆還在華東師大徐中玉教授門下讀研究生,初年他躋身于海派批評家行列。南帆氣質儒雅飄逸,本是小生風度,內在卻是沉郁頓挫、安靜有力。他的文章下筆縱橫,捭闔跌宕,充滿嚴謹而又躍動的魅力。生命在某一框架中,卻又于秩序中不甘,欲沖破羈絆,自由飛翔。他安靜與激情互為,勤奮與才華并重,幾乎沒有見過太多批評家像他那樣無論晨昏都勤奮筆耕,寫得又多又好。他澎湃的創作能力讓他必然會在散文領域一試身手。近年來他的散文矜重雄快、爐火純青,取得了令人贊嘆不已的成就。
批評家陳思和,緊扣時代脈搏,為作家寫的評論總是那么娓娓道來、扣人心弦。他學養深厚、出手不凡,年輕時的文字就既老辣練達又俊邁溫潤。直到現在,他的文字愈發筆力壯闊。如同庾信當年,凌云健筆意縱橫,他是批評界的常青樹。
至于許子東和王曉明,都有公子派頭,卻在文字中句句真情懇切、質樸動人。
那時,潘凱雄與魯樞元關系甚好,他從北京到鄭州。我們聚在魯老師家聊天之余,會在旁邊的楊樹林散步。然后,一排人手牽手在那里呼喊著向前奔去,快意青春。說起魯樞元,那是我的大學老師,他影響深遠的是文藝心理學研究。他討論直覺、神秘、測不準原理,讓我們了解了創作的奧秘與發生學。而與王鴻生、耿占春的相伴相知,使我同樣迷戀上語言的二度命名,語不驚人死不休。早年我們的寫作都打上了詩化哲學的深刻印痕。
我能記起的,都是與自己相熟識的人。至今我仍然奇怪,當年,許多男性批評家都很帥,他們面孔周正、體態清朗,有如君子之氣質,瀟灑而又穩重。興許,那時是全民族文學崇拜,特別將有智力又有魅力的男人吸引到了寫作的隊伍之中。又加上從事批評需要學養、境界和理性,那個特殊的文學時期,于是便有了那么多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的守護規則的俊良帥哥伺身其中了。
那時,新生代批評家還沒有登場。就連日后批評界的顯赫人物李敬澤還在兢兢業業業地做著編輯,包括張新穎、郜元寶、葛紅兵、薛毅、羅崗,包括施戰軍、吳義勤、閻晶明、孟繁華等這撥稍后的批評家還在隱逸、準備階段,謝有順、洪治綱等都還未現身。總之,在文學新時期,“50后”一撥批評家在中國批評界的星空閃耀著光芒。
本來是談陳劍暉詩性批評的話題,卻又不知不覺思緒牽遠,旁枝逸出,牽出當年許多的記憶。看起來,人真是到了容易懷舊的年齡了。
從初年到懷舊,中國的批評連同我個人,已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人生已老,江湖猶在。江湖的淺山遠樹,依舊掛滿命名與箴言、現象與描述、隱喻與象征的苞蕾,循季綻放,未曾枯萎。
未曾枯萎的還有我們人到暮年,仍然對文學綺華健朗、俊逸皎然、無澀無礙的初心。它洶涌著、噴薄著,當年養就的美學旨趣潛流暗藏,未曾斷裂。
就寫作而言,我到廣州以后選擇了散文寫作。我沒有繼續從事批評,一是害怕累,要看那么多作家的作品,然后才能苦思冥索寫出一篇批評文章;二是批評文章的發表日趨困難了。刊物的要求多以學院派格式為主,要求句句有典、索引摘要一概不少,格式整齊劃一,要刪去感性的、直覺的、詩性的語言。其中,刻板被認為冷靜,僵硬被認為理性。當然,我這里申明一下,必要的學術規范是應該的,批評要有一個相對高一些的門檻,這是對的。但我們這些野狐禪文體,就有可能不大適應這類文風,被驅逐門外也是必然。我曾寫過的作家評論遭遇拒絕是常有之事。我轉而散文,自說自話,可以抒發胸臆,發表相對也少受些限定。
所以我是格外敬佩陳劍暉了。他竟能在葆有本色的同時,依舊挺立潮頭,在批評界扛起自己獵獵作響的一面旗幟。
陳劍暉是會選擇大題目的,他討論思潮、動向、態勢、文體等,有比較有分析有闡述;但同時他又無刻板之嫌,堅定地捍衛自己的批評風格:那就是知人論事、貼切入微。又因為他格局的宏闊,即使后來有學院派的苛刻要求,他仍是能一路披荊斬棘,沖將而出。不長時間內他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重量級學術刊物發表論文300余篇,既讓人敬佩他的勤奮,也可以看出他是大手筆的,可以見山跋山、遇水涉水,困難都將被他克服。
近年來,他為自己劃界,明確選擇做散文評論,研究方向更為集中明確。他對散文現狀及動態、對當代散文作家的寫作段位心知肚明,他日益獲得散文作家的信賴和稱譽。我看過他在2024年第1期的《東吳學術》上為李敬澤寫的文章。李敬澤是出色的批評家,但其散文寫作又是仰望春秋、灑脫不羈、氣質獨異。陳劍暉討論李敬澤的散文,一開筆便將其放在文學史的意義這個大格局上去說,討論其散文主體性建構,尤其對他的文體在散文寫作中的鼎力革新、開拓豐富提升著散文美學格調、清新又雄健的精神質地給予肯定。
陳劍暉的批評文章仍以肯定、發掘作家的價值為要,他的文字是犀利果敢的,卻又總是溫柔敦厚的。他寫評論,多是說別人的好。這一點問題也沒有。為什么不說好、不肯定呢?一部作品經過幾輪淘汰而有了出版或發表的資格,除了被人詬病的關系稿,大部分是沙里淘金的。關系稿于今也不好發了,每家刊物和出版社生存都艱難,自己砸自己的牌子是完全沒必要了。一部作品問世,也有自己的命運。所謂轟動的作品,也是運氣好,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多數作品只能是自己尋找對眼的讀者。當一個公開作品呈現到讀者以及批評家面前時,尤其批評家,尋找的總歸是自己欣賞的、有說項的,可以延伸自己思路的作品。批評家如果予以正面評價,也是理所當然的。當然也有剜爛蘋果的批評家,去找一部作品的毛病,這也是需要的;但一切都要以誠懇的態度為要,忌諱為貶低而貶低。批評家也有不同的個性,選擇或敦厚或尖銳的文風,也是因個性秉質不同而有區分。但要向所有批評家致敬,他們要看那么多作品,并在短時間內予以反饋,寫出文章。批評家也是為他人無私奉獻,是特別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