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并不方長，當下即是最好的時刻

結婚、生子、建房、創(chuàng)業(yè)，在她人生順風順水的時候，命運的齒輪開始無情地轉動。丈夫再次掉進賭博的泥潭，輸?shù)絻A家蕩產；她不幸遺傳上家族特有的共濟失調，自由行走的權利突然被老天無情收走。

命運殘酷的作弄沒有將她打倒。她頂著農村世俗的眼光，堅持離婚，成為單親媽媽；她傾盡所有，爭取孩子撫養(yǎng)權，培養(yǎng)出一雙人格健全、性格開朗的子女，成功將他們送進大學；面對不可逆的殘疾，她從不認輸，從不向命運低頭。

她的生活布滿常人難以想象的荊棘和坎坷。即便如此，她仍對生活滿懷熱愛和希望，依然常懷感恩之心，想用綿薄之力反哺社會。

再苦再難，好好活著

2004年，31歲的張文霞雙腿出現(xiàn)異樣。最初只是酸脹麻木，漸漸地使不上勁，無法抬起來，膝蓋像綁了幾十斤的沙包，步態(tài)一日日踉蹌起來。

控制不好雙腿的平衡，張文霞常跌倒，跌得鼻青臉腫。只要一出門，就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還有調皮搗蛋的小孩一邊嘲笑，一邊夸張地學她的步態(tài)。

不只是她，張文霞的父親和哥哥都有這種腿病。父親的雙腿是婚后不靈活的，他跑遍了省內所有出名的醫(yī)院。醫(yī)生懷疑是共濟失調，這是種中樞神經系統(tǒng)慢性病，發(fā)病原因不詳，具有一定遺傳性，治愈希望渺茫，病情只會一日日加重，直至完全癱瘓。雖不致命，卻是溫水煮青蛙般的折磨。隨著病程加重，病人心態(tài)會日漸失衡，甚至出現(xiàn)抑郁和狂躁傾向。

張文霞的哥哥是小學階段發(fā)病的。哥哥從小讀書用功，成績很好，父母對他寄予厚望。腿腳不好后，哥哥輟學了，他跟父親一樣，走路搖搖晃晃，風一吹都能倒。

家里所有重擔都落在張文霞母親一個人的身上。母親獨自承包茶山和魚塘，白天出工，晚上做手工活貼補家用，在洋油燈下干到凌晨，熬到雙眼通紅。

母親把每分錢都掰成兩半用，為丈夫和兒子尋醫(yī)問藥，可效果甚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張文霞8歲就幫母親挑谷子。稍長一點，又把挑水、挑糞、挑肥料的活包了下來。初中三年，張文霞所有空余時間都跟著母親做鉤花。初中畢業(yè)，張文霞學了裁縫，跟小姐妹一起，前往河北石家莊的服裝廠上班。

幾年后，母親身上莫名其妙發(fā)出淤青，身體不比從前，不能再日夜操勞。村里人說母親病了，老張家的頂梁柱沒了，這個家鐵定要倒。張文霞心中憋了口氣，從石家莊回到浦江，白天在服裝廠上班，空了料理茶山和魚塘。憑著一股子干勁，幾年下來，張文霞還完外債，造了新房，幫哥哥娶了媳婦，還買了輛農村稀有的摩托車。

28歲那年，經表親介紹，張文霞與大她4歲的同鄉(xiāng)結婚，陸續(xù)生下女兒輝輝和兒子龍龍。兩個孩子是家里的希望，同時也帶來巨大的負擔。為了賺錢養(yǎng)家，她鼓動丈夫辭職，兩人帶上剛出生的兒子，到人生地不熟的湖州織里，做起繡花生意。

眼看生意很快走上正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張文霞的腿卻壞了。

“你還有兩個孩子，他們需要你。”那幾年，母親常在張文霞耳邊這樣絮叨。張文霞淚流滿面，都說為母則剛，是呀，再苦再難，她都要好好活著。不止好好活，她還要像母親那樣，給孩子做榜樣。

用愛作翼，逆風飛翔

丈夫從前是國企工人，每年都被廠里評為勞動模范，張文霞當初看中的正是這點，覺得他踏實能干?？墒墙Y婚后，她才知道丈夫經常光顧賭場。好言相勸下，丈夫收斂了許多。沒想到，腿壞后，張文霞無法出門，把廠里的事全權交給丈夫打理，他又不可自拔地迷上賭博。越賭越輸，越賭越想把輸?shù)内A回來。

吵吵鬧鬧幾年后，張文霞趁手頭還有點閑錢，回老家蓋房。第二年，婆婆中風，無力帶孫女，張文霞便帶著兒子回到浦江，照顧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同時又做起縫紉的老本行，留丈夫獨自在織里。

沒了約束，丈夫徹底放飛自我，那年一整年的辛苦錢全輸光了，工廠辦不下去了，催債電話都打到張文霞這里。失望至極的張文霞離家出走，萌生了離婚的念頭。

兩人協(xié)商離婚。房子歸張文霞所有，做生意的墊資以及被預支的錢折算成買房的產權。丈夫賭博的欠款由他獨自承擔，孩子一人撫養(yǎng)一個。

兩個孩子都是張文霞的心頭肉，她哪個都舍不得。她低聲下氣祈求丈夫，將兩個孩子交由她撫育，她主動將兩個孩子撫養(yǎng)費減到每月1000元。

2014年，經過幾番拉扯，婚終于離掉。離婚不算稀奇事，但在傳統(tǒng)的農村，張文霞和前夫一時間成了“新聞人物”。走到哪里，她都能聽到竊竊私語。她和公婆住前后門，公婆認為她奪了家里的房子，搶了孫子孫女的撫養(yǎng)權，把他們的寶貝兒子趕出家門，于是常用冷言冷語嗆她。

離婚后，前夫直接玩消失，從不支付撫養(yǎng)費。逢年過節(jié)，是張文霞最難受的日子。別人家團團圓圓，而輝輝和龍龍卻沒有爸爸陪伴。“對不起，媽媽讓你們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睆埼南枷蚝⒆拥狼??！皼]有爸爸，我們不也過得很好嗎？離婚不是媽媽的錯。”兩個孩子寬慰她。

最讓張文霞感動的是，兩個孩子從不覺得媽媽有什么不同。張文霞一直拖著病腿去接送孩子上下學，龍龍和輝輝一點不介意。不知不覺，她被兩個孩子治愈，長期壓抑失衡的心態(tài)也漸漸好起來，甚至可以坦然跟人講述自己的經歷。

兩個孩子也非常樂觀。他們知道自己有50%的可能患上共濟失調，但并不過度擔憂。因為媽媽是她們的榜樣，是外婆的翻版，勇敢堅強，他們也要勇敢。

相依為命，把日子過成詩

離婚后，張文霞去了鎮(zhèn)上的一家服裝加工廠上班。這是流水作業(yè)，她的工作就是做褲管兩側的口袋，工資按計件算。張文霞的雙腿使不上勁，別人用單腳踩踏板，她得咬緊牙關，兩只腳合力踩。

早上6點多出門，晚上10點半收工，上工時間超過15個小時，這是張文霞每天的日常。踩縫紉機的間隙，她要無數(shù)次起身，將十余斤的半成品拎到半人高的操作臺上。因雙腿站不住，使不上力氣，她每次要拿出吃奶的勁，拎得雙手手指開裂，掌心長滿厚厚的老繭。若是控制不好平衡，她還會狼狽地摔個“狗啃泥”。

長期高強度的勞作，張文霞的雙腿常年酸脹難耐。好幾次下班，幾百米開外的家她都走不回去，兩個孩子就打著手電去路上找人。

這兩三年，張文霞的腿病發(fā)展進程非常迅速。一開始還能踉踉蹌蹌自由行走，后來，重心越來越難控制，身體搖擺幅度越來越大，需要扶墻、人攙、拄拐。漸漸地，廁所里的蹲坑她都蹲不下來，工廠二三十個臺階也走不上去。不得已，她買了3000多塊錢的電動三輪車，連車帶人乘貨梯到車間，再慢慢騰挪到工位上。

她一心想搶時間賺錢，每多踩一只口袋，離孩子上大學的目標就縮減一分。

“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兩個懂事的孩子是我最大的慰藉。”張文霞說，他們從不亂花錢，暑假還去勤工儉學。

工廠一放假，張文霞就帶著孩子坐40分鐘的公交，去縣城逛新華書店，去圖書館借書，陪孩子一起閱讀。書里有個廣闊的大世界，通過書籍長久的浸潤，張文霞內心變得平和、強大，兩個孩子也樂觀開朗起來。

張文霞讀得最多的，是剪紙和十字繡的相關的書。記得上初中那會，學校設了剪紙課，她入了迷，一有空就找各種廢紙剪。她剪得最好的是“喜”字，但凡村民家里有喜事，都會來求她的剪紙。

結婚后，她再沒這個閑情逸致。直到離婚那年，她偶然得知縣里正在舉辦剪紙和十字繡的比賽，她交了兩幅作品，竟都獲了優(yōu)秀獎，拿到400元獎金。

這對張文霞是莫大的鼓舞。她下載了許多剪紙、十字繡的教學視頻，在微信上和全國各地的愛好者交流。幾年下來，她的剪紙作品已有幾百張，十字繡也攢了幾十幅。工程最浩大的《清明上河圖》，是她按1：1的比例繡的，還沒繡完，就有報社記者去采訪她。

離婚后，相關單位給她申請了低保，請來法律援助，教她用法律武器向前夫索要贍養(yǎng)費。官司贏了，前夫并沒有執(zhí)行，但她依然感謝社會。讓她感到最溫暖的是，村里好些人主動提出借錢給她，她所在工廠常常給她預支工資度日。而她的前公婆，也漸漸被感動，放下成見，和她恢復了往來。

自從迷上剪紙，張文霞就想回饋社會，經常去浦江的公益剪紙課堂教孩子剪紙。有好多喜歡剪紙的孩子私下找她學，她都盡量教他們，不收取費用。

有人說：“文霞啊，你這半輩子真苦。”張文霞笑一笑，并不認為自己苦，就像她母親曾說的，“世界上比我們苦的，多了去了。”

2021年，輝輝考上浙江工商大學；2024年，龍龍考上嘉興大學平湖師范學院。張文霞覺得自己離苦盡甘來的日子不再遙遠。

到了2025年初，張文霞幾乎無法行走了，只得提前辭掉工廠的活計。癱瘓這個惡魔已經逼到她跟前，她沒有沮喪，沒有害怕，只當是生命中必然到來的“節(jié)日”。

“忙忙碌碌半輩子，終于把孩子養(yǎng)大，我的任務完成了。我終于能停下來，做自己喜歡的事。”她想在家里裝上無障礙設施，提高生活質量，接著完成她的《清明上河圖》，再繼續(xù)她的剪紙夢；等拿到失地補助，她還想去資助貧困學生。

張文霞沒時間哀傷，沒時間焦慮。她說來日并不方長，當下即是最好的時刻。經歷過這么多，現(xiàn)在，她只想盡情擁抱人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