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金融： 全球氣候治理下的中國機遇與挑戰

我國在2025年底聯合國氣候大會召開之前將宣布國家自主貢獻（NDC）目標，此后所有大型高碳企業都必須有落實NDC的明確減排計劃。因此，支持高碳企業減排的轉型金融將成為下一階段綠色金融發展的主要方向。盡管國際上已有二十國集團（G20）轉型金融框架引領，我國一些地區的試點也取得了積極成果，但我國轉型金融仍面臨標準不統一、碳核算基礎薄弱、產品單一、激勵機制不足等挑戰。未來須加強標準建設、數據基礎完善、產品創新和政策協同，推動轉型金融發展，助力實現“雙碳”目標。

轉型金融的全球氣候治理背景

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融資需求也必須覆蓋轉型活動

在全球氣候變化的背景下，《巴黎協定》將全球平均氣溫較工業化前水平升高控制在2℃之內并努力限制在 1.5^°C 的目標，已成為國際社會共識。然而，傳統綠色金融主要聚焦于支持太陽能、風能等清潔能源和電動車、電池、污染治理等“純綠”或接近“純綠”的產業，難以滿足鋼鐵、煤炭、化工等高碳行業向低碳轉型的龐大資金需求。據國際能源署（IEA）預測，到2050年全球實現凈零排放，每年需要的氣候相關投資高達4萬億美元，其中很大一部分將用于高碳行業轉型。這些高碳行業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但因高碳排放特征，在傳統綠色金融體系下融資困難，急需專門的轉型金融體系支持。

G20轉型金融框架的引領作用

近年來，國際上出現一些轉型金融產品的探索性實踐，如可持續發展掛鉤的貸款、可持續發展掛鉤的債券等。轉型金融產品自2021年開始在國內興起。但從全球范圍看，轉型金融發展仍然面臨許多挑戰。一是缺乏權威性對轉型活動的界定標準，然而若沒有界定標準就會導致“假轉型”，出現“洗綠”風險。二是對轉型主體的披露要求不清晰。三是目前轉型金融工具較單一，主要集中在債務類的投資工具。四是缺乏激勵機制。轉型融資涉及編制轉型計劃、披露、認證等額外要求，成本較高。如果沒有激勵措施，企業就不一定愿意尋求轉型融資。五是轉型過程往往會伴隨著高碳企業裁員等社會問題，因此轉型公正性成為一個重要議題，但金融業似乎未能投入足夠資源助力“公正轉型”。2022年，由中美共同主持的G20可持續金融虹工作組起草的《G20轉型金融框架》在G20領導人峰會上發布，為全球轉型金融發展提供了具有普適意義的準則。該框架包含五個支柱的原則。轉型活動界定標準：提出“分類目錄法”和“指導原則法”，確保轉型活動識別的科學性與透明度，防止“洗綠”“假轉型”等現象。信息披露要求：要求企業詳細披露轉型計劃、減排目標（短期、中期、長期）、溫室氣體排放數據（范圍1、2及可能的范圍3）、治理安排和方法學，以增強市場透明度和投資者信心。轉型金融工具：鼓勵發展多元化金融工具，除傳統債務工具外，推動股權類、風險緩釋類等創新工具發展，滿足高碳企業復雜的融資需求。激勵政策：倡導采用優惠融資、擔保、貼息、稅收優惠等政策，降低轉型項目和轉型企業融資成本，吸引私人資本參與。公正轉型：關注轉型對就業、社區發展等社會層面影響，要求企業評估并披露社會影響，采取措施保障社會公平與穩定。

轉型金融在中國的進展

近年來，我國在“雙碳”自標指引下，可再生能源、電動車等綠色行業高速發展，但也意識到須同步推進高碳行業低碳轉型。事實上，如高碳行業缺乏轉型的動力，可再生能源發展就會在需求側面臨瓶頸。此外，若包括鋼鐵、水泥、有色、化工、航運、航空在內的高碳行業無法有效減碳，在國際競爭背景下，許多高碳企業就會面臨收人下降、成本上升等轉型風險，甚至出現虧損、倒閉的嚴重后果。若高碳行業不能有效轉型，可能使國家的雙碳目標無法實現，出現大規模企業倒閉，并帶來一系列社會風險和金融風險。因此，推動高碳企業向低碳轉型已經成為下階段我國落實雙碳目標重點。從金融角度看，由于綠色金融目錄涵蓋范圍主要包括純綠和接近純綠項目，因此目前的綠色金融框架無法容納大部分轉型經濟活動。因此，要有效支持高碳行業轉型，須構建一套轉型金融體系。在G20可持續金融工作組發布轉型金融框架后，中國人民銀行組織相關單位積極開展相關標準制定，安排地方進行標準試用，推動金融機構開展產品創新。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牽頭積極推進轉型金融目錄編制，已經完成了煤電、鋼鐵、建材、農業四個領域轉型活動目錄的初稿，并在多個地區開展試用工作，取得初步成果。這些轉型活動目錄明確了各領域低碳轉型的技術路徑和標準，界定了轉型活動的范圍，為金融機構識別和支持轉型項目提供了重要依據。在煤電領域，目錄涵蓋了高效清潔燃煤發電技術、碳捕獲與封存（CCS）等關鍵技術路徑，引導煤電企業降低碳排放，提升能源利用效率。鋼鐵行業聚焦于短流程煉鋼、余熱余壓回收利用等技術，推動鋼鐵企業節能減排和綠色制造。建材領域的轉型活動目錄針對水泥、石膏、玻璃、玻纖等細分行業，聚焦低碳產品、能源及燃料替代、能效提升、智能制造等關鍵轉型路徑，列明了具體的技術標準。農業轉型活動目錄針對種植業、畜牧業、漁業及農副食品加工業重點排放領域和環節，給出了具體的轉型路徑和標準，包括稻田甲烷減排、動物腸道甲烷減排、水產飼料減排、替代食品開發等。除首批四個行業的轉型活動目錄外，人民銀行研究局牽頭其他行業的轉型活動自錄編制也在穩步推進，第二批轉型活動目錄將涵蓋水上運輸、石化、化工、陶瓷、鋁、銅、紡織七個行業。參與編制目錄的機構正深入調研化工、有色金屬、水上運輸等行業的特點和轉型需求，結合國內外先進經驗和技術發展趨勢，制定符合行業實際的轉型標準和技術路徑。如在化工行業，重點關注綠色化工工藝、循環利用技術等；有色金屬行業則聚焦于低品位礦石高效利用、節能減排冶煉技術等。在地方層面，近年來我國許多地方政府積極開展轉型金融的試點，在轉型目錄編制、轉型計劃模版、碳賬戶建設、激勵機制、銀行業務流程優化、產品創新等方面也取得了初步進展。這些措施有力地推動了轉型融資的快速增長。如截至2025年一季度末，浙江省湖州市累計發布轉型金融支持項目、企業和技術212個，累計投放貸款1485億元；27家重點企業制訂轉型方案，獲得信貸支持416億元，加權平均利率 3.04% ，較同類非轉型金融貸款利率平均下降38個基點。如截至2025年一季度末，河北已有11家鋼鐵企業、1家采購低碳排放鋼鐵的下游企業獲得轉型融資授信272億元，其中已投放158億元，加權平均利率 3.60% ，較同類非轉型金融產品低5～150個基點，每年可為企業節約利息支出4500萬元。

我國發展轉型金融面臨的問題和挑戰

盡管轉型金融在地方層面已有不少探索性實踐，但目前總體規模仍然很小。基于若干地區數據，筆者初步估計我國可以真正冠名為轉型融資的貸款和債券產品的余額規模只在數千億級別，與超40萬億元（2025年3月底數據）的綠色信貸余額相比九牛一毛。要充分實現轉型融資潛力，須盡快解決轉型金融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與挑戰。

國家級的權威標準尚未出臺

雖然人民銀行已經編制了若干行業的轉型金融標準，但目前仍在試用階段，尚未正式出臺。人民銀行在部分行業、部分地區試用的轉型標準，與一些地方自行制定的標準不完全一致。這個過渡期若過長，可能增加市場主體的疑惑、執行成本和監管難度。另外，各地自行編制的轉型標準之間存在的差異也會導致問題。如不同地區對鋼鐵行業轉型項自的界定和支持標準不同，使得跨區域經營的鋼鐵企業在申請轉型金融支持時面臨困惑。此外，轉型金融標準與綠色金融標準之間存在銜接不暢問題。目前一些轉型金融標準與綠色金融標準之間存在一些重復與交叉，部分高碳行業的轉型活動難以明確歸屬，這會影響政策實施效果和資源配置效率。一些項目既符合綠色金融支持條件，又可能被納入轉型金融范疇，導致金融機構和企業在統計報告和選擇支持政策時感到困惑。

轉型計劃指引缺失

要獲得轉型融資，金融機構要求企業制訂轉型計劃。但在大多數地區，企業難以把握轉型計戈的科學性及與國家宏觀目標的一致性，對轉型計戈所要求的具體內容和表述方式也不熟悉。若每家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都要請第三方機構幫助編制轉型計劃，所涉及的成本過高，也會降低企業申請轉型融資的興趣。此外，金融機構和第三方評估機構也缺乏對企業轉型計劃（尤其是所設的短期與中期減排目標）的科學性與雄心的評估依據。

碳核算數據基礎薄弱

目前，國內的分行業企業碳核算標準、產品碳核算標準、金融機構碳核算標準仍在完善。金融機構碳核算雖有試行方法，但與國際標準（如PCAF）存在差異，實踐中面臨數據分類不全、計算方法不統一等問題，影響碳數據準確性和可比性。多數高碳企業還沒有建立碳核算和披露相關制度。在A股上市企業中，只有大約20% 的企業披露碳排放數據，絕大多數非上市企業則更加沒有動力進行碳排放信息披露。企業碳排放數據的全面性、準確性和可比性不足，無法滿足轉型金融對信息透明度的要求，增加金融機構進行評估和風控難度，阻礙轉型金融業務拓展。若要求所有希望獲得轉型融資的企業自主開展碳核算和高標準披露，大部分企業由于缺乏內部能力，將不得不尋求第三方服務機構的幫助，轉型融資成本將大大提高。

轉型金融產品過于單一

我國轉型金融產品集中在債務類融資工具，包括轉型貸款、可持續發展掛鉤貸款、轉型債券、可持續發展掛鉤債券等。同時，轉型基金、轉型保險、股權類工具等創新產品應用有限，難以滿足高碳行業多元化的融資需求。此外，轉型金融目前服務對象主要是大中型高碳企業。小企業的減碳活動難以被納入自前轉型金融支持范疇。原因包括小企業難以提供合格的轉型計劃、普遍未開展碳核算、缺乏抵押品等，同時也反映了金融機構在產品創新方面的不足。

激勵機制與政策協同問題

對高碳企業而言，如果轉型金融在融資成本方面沒有優惠，而金融機構又向其提出編制轉型計劃、獲得第三方評估、提供碳賬戶等額外的增加融資難度和成本的要求，它們就會缺乏尋求轉型融資的興趣。因此，及時提供對轉型金融的激勵政策十分重要。但現有的綠色金融激勵機制僅覆蓋“純綠”項目，尚不支持轉型活動；對轉型金融提供激勵措施的地方政府也寥寥無幾。此外，目前綠色金融、轉型金融與普惠金融、科技金融之間的政策合力不足，部分針對普惠金和科技金的優惠政策沒有被充分用于支持高碳企業低碳轉型。對“兩高一剩”行業的信貸限制政策與轉型金融支持政策存在矛盾，金融機構在實際操作中面臨困惑。此外，普惠金融和綠色、轉型金融的統計、考核制度不銜接，影響對中小轉型企業的支持效果。

金融機構和第三方機構能力建設滯后

多數金融機構在轉型金融方面能力明顯不足。多數銀行尚未建立轉型金融的業務流程，同時缺乏有效識別轉型企業、轉型項目和評估轉型計劃科學性的方法與工具；科技投入不足，導致碳數據收集和管理成本高。同時，第三方評估機構也缺乏對轉型計劃開展評估的基準與方法。

轉型金融在中國的未來展望

雖然目前轉型金融的總量還很小，但是由于潛在的轉型活動（目前的高碳活動都需要實現碳中和）占整個經濟總量的比重遠遠大于純綠活動，因此轉型融資的前景巨大。從最近的國內外趨勢來判斷，在未來幾年內，我國轉型金的年均增長率很可能達到100% 以上，遠高于綠色貸款 10%～20% 的年均增速。當然，要實現這個潛力，需要監管部門、地方政府、金融機構、企業和第三方機構在如下幾個領域齊心協力，在完善標準、強化披露、提供激勵、提升能力等方面取得積極進展。

盡快出臺國家級的轉型金融標準

應盡快正式出臺重點行業的轉型金融國家標準，明確界定標準、操作流程和信息披露要求，為市場提供統一規范。同步推進其他高碳行業的轉型標準研究，逐步擴大覆蓋范圍，確保標準的權威性和通用性。同時，要協調國家標準與地方標準：建立國家標準與地方標準的協調機制，鼓勵地方在先行先試基礎上，及時與國家標準對接。應統籌綠色金融與轉型金融標準，在國家發展改革委《綠色低碳轉型產業指導目錄》基礎上，整合央行和金融監管總局的綠色金融目錄，明確綠色金融與轉型金融的界限和銜接點，降低市場主體合規成本。

強化碳核算數據基礎，為高碳企業提供低成本碳賬戶服務

與國際標準接軌，制定統一的金融機構、企業和產品碳核算標準。建立國家溫室氣體排放因子數據庫，并實現數據更新常態化，確保碳數據的精準度和可比性。通過統一標準，提高碳核算的科學性和可靠性，為轉型金融決策提供準確數據支持。應逐步將強制性碳披露要求擴展至更多行業和企業。明確分行業的企業碳排放披露指南和第三方審計要求，加強對披露質量的監管和處罰力度，提升碳數據的透明度和可信度，滿足轉型金融對信息披露的嚴格要求。為降低企業碳核算成本，提升碳數據的質量與可比性，在有條件的地區，地方政府可借鑒湖州、衢州等地區經驗，主導搭建服務本地企業的統一公共信息平臺，整合企業環境、碳排放和財務數據，在平臺中建立碳賬戶體系，并免費或低成本地向金融機構提供企業的碳排放數據。大型金融機構也可考慮為其客戶提供碳賬戶服務，以降低企業碳核算和盡職調查成本，提高轉型金融業務效率。

豐富轉型金融產品與服務，加強創新協同

進一步擴大轉型貸款（債券）、可持續發展掛鉤貸款（債券）在高碳行業轉型中的應用，根據行業特點設計差異化產品。積極發展轉型基金、股權融資、轉型保險、碳權益金融產品等創新工具，滿足不同企業的融資需求。設立政府引導的綠色轉型基金，吸引社會資本參與高碳行業轉型項目；推出轉型信托產品，為復雜的轉型項目提供結構化融資方案。積極開拓可在自愿碳市場交易的碳信用產品，為高碳企業減碳活動爭取更多的收益。推動轉型金融與科技金融、普惠金融相融合，充分利用支持科技金融和普惠金融的政策工具，支持高碳企業技術創新和中小微企業轉型。為綠色科技企業提供股權融資和科技保險，鼓勵金融機構開發“技術研發 + 轉型融資”綜合服務產品；在普惠金融考核中，對支持高碳中小微企業轉型的金融機構給予獎勵，提升其積極性。

擴大碳減排支持工具的覆蓋范圍，完善激勵機制，強化政策協同

將碳減排支持工具的覆蓋范圍擴大到符合要求的轉型項目和其他轉型活動。鼓勵地方政府和銀行根據金融工具類型和行業風險特點，制定差異化激勵措施，對轉型貸款、轉型債券，可采用財政貼息、擔保增信、降低風險資產占用等方式；對股權類工具和風險較高的轉型項目，可提供稅收優惠、上市綠色通道等政策，吸引長期資本。鼓勵地方政府推出有地方特色的轉型激勵措施。如在有綠色零碳產業園區的地區，可以將“人住園區”作為一項對轉型企業的激勵機制，降低這些企業使用綠電和其他低碳基礎設施（如綠色廠房）成本。再如在重工業集中地區，可設立轉型專項補貼，鼓勵企業采用低碳技術和設備。

加強金融機構和轉型企業的能力建設

在金融機構層面，可由金融主管部門搭建培訓交流平臺，組織金融機構開展轉型金融業務培訓，提升對轉型企業評估、轉型計劃輔導、產品設計等方面的能力。鼓勵金融機構與國際機構合作，學習如何編制金融機構的轉型計戈和轉型金融產品設計經驗。在企業層面，地方政府和金融機構可聯合為企業提供轉型規劃編制模板與培訓服務，幫助企業制訂科學可行的轉型計劃，組織行業專家為高碳企業提供選擇最佳技術路徑的指導。培育第三方專業機構，為企業提供碳核算、轉型評估、信息披露等服務，降低企業轉型門檻。開展企業間的交流與合作，分享轉型經驗和成功案例，促進企業共同發展。研究機構應投入更多資源，開發出符合中國“雙碳目標的行業低碳轉型目標的基準，為金融機構和第三方評估機構在評估企業轉型計戈時提供參考依據。

結語

在2025年聯合國氣候大會之前，我國就將宣布2035年國家自主貢獻（NDC）目標，即明確在未來十年的溫室氣體排放的降幅。NDC目標宣布之后，我國所有主要地區和企業，尤其是大型高碳企業，都須制訂落實國家自主貢獻目標的具體計劃。在此背景下，建立和完善轉型金融框架以支持高碳行業減排就將成為未來我國綠色金融發展主要方向。監管部門應盡快協同推出支持轉型金融的政策標準和激勵措施，金融機構應該盡快建立轉型金融的業務流程和產品體系，政府和金融機構應對高碳企業提供一系列的賦能，以提升其編制轉型計劃、開展碳核算和使用轉型融資工具的能力。

（馬駿為中國金融學會綠色金融專業委員會主任、北京綠色金融與可持續發展研究院院長。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