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125-04
說起余秀華,人們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媒體給她貼上的各種標簽一—“腦癱詩人”“農(nóng)民詩人”“網(wǎng)紅詩人”等,比如騰訊網(wǎng)的熱點新聞《“腦癱女詩人”余秀華:為生活隱忍破碎婚姻,46歲二婚嫁90后鮮肉》,從標題上很明顯就可以看出炒作的成分。諸如此類的標題黨還有很多,網(wǎng)絡媒體在用這種方式博眼球的同時,也從社會角度建構(gòu)起余秀華的特殊身份和形象。余秀華本人在成名之后接受采訪時也承認自己是“被成名”,這種與眾不同的形象讓她得以成功“出圈”,但同時也將一個標簽化、模式化的余秀華印入了讀者的腦海里,從而形成了對余秀華的固有認知和刻板印象。實際上,余秀華形象的生成是創(chuàng)作者自我呈現(xiàn)與社會認知體系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其中既有個體主動建構(gòu)的成分,也存在社會集體意識的被動塑造。形象建構(gòu)的過程既是逐步確立權(quán)威的過程,也是持續(xù)排除異見并掩蓋其他可能性的過程,僅從單一角度觀察勢必導致對作家作品的片面認知。因此,從外界與自我兩個角度同時入手,有利于讀者、研究者更加完整地認識被標簽掩蓋的余秀華的真實形象。
一、社會建構(gòu)
“作品的意義和價值不僅僅取決于作品在物質(zhì)方面的直接生產(chǎn)者(藝術(shù)家、作家等),還受制于贊助商、出版人、畫廊經(jīng)理,以及對作品進行解碼和闡釋的一系列成員。譬如說教師、批評家和各社會機構(gòu)等凡是與文學作品有直接或間接關(guān)系的社會歷史因素。”作家與作品是無法割裂的統(tǒng)一體,不僅作品的意義價值受外界因素影響,作家的形象也與社會因素有關(guān)。余秀華形象的建構(gòu)既離不開媒體報道和他人評價,同時也是文化生產(chǎn)和商業(yè)運作的結(jié)果。
1.媒體報道
余秀華最初是在《詩刊》上發(fā)表作品,但信息時代下傳統(tǒng)紙媒的影響力畢竟非常有限,因此此時余秀華本人及她的詩歌并沒有引起多少關(guān)注,真正掀起風浪的是《詩刊》在微信公眾號上推送的一篇題為《搖搖晃晃的人間一一位腦癱患者的詩》的文章,該文被廣泛閱讀轉(zhuǎn)發(fā),短短兩個月時間閱讀量就已超過六萬次。這種“標題黨”式的題目初看之下可能會引起人們的不適,正如學者沈睿所說:“題自刺眼,讓人不舒服,不知道寫詩與腦癱有什么關(guān)系。”[2]盡管如此,這兩個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詞組合在一起,還是讓這篇文章賺足了流量和關(guān)注,也成功地在讀者心目中為余秀華建構(gòu)起殘疾詩人的形象。
隨后,在2015年1月中下旬,余秀華的名字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再度出現(xiàn),她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微信朋友圈被廣泛轉(zhuǎn)載,媒體也緊緊抓住這一標題進行大肆炒作。直至2015年4月份,“余秀華”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仍然是微博熱門話題,討論量和閱讀量極其可觀。在Web2.0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極大地“消解了大眾傳播中的秩序、階級與控制,使各種信息有充分被利用的可能”[3],同時“伴隨微博、微信、QQ等交互性媒體的發(fā)展,信息傳播以裂變聚合之勢,不僅在第一時間被感知或接納,而且會瞬間以幾何級增長速度被傳播放大,極易在較短時間產(chǎn)生‘水波效應’并擴散開去”。很顯然,媒體正是利用這些充滿噱頭的信息激發(fā)人們的獵奇心理和潛在的惡俗趣味,從而達到宣傳和盈利目的,并將余秀華的形象建構(gòu)進程推進一步,使其變成一個或許是媚俗不入流、或許是大膽有個性的網(wǎng)紅殘疾詩人。
2.學界評論
相比于為了流量而消費余秀華形象特殊性的媒體報道,學界主要聚焦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此在學界的評價中余秀華更多地被建構(gòu)成一個獨特的新詩人形象。
學界中較早對余秀華的詩歌發(fā)表評論的是劉云峰,他毫不吝嗇對余秀華的夸贊,稱她為“1970年代出生的荊門最優(yōu)秀詩人,也是在‘民間’有著廣泛影響并逐步走向全國的詩人”[5。在余秀華走紅之前,已經(jīng)有學者發(fā)現(xiàn)其詩歌的獨特價值,而后的一連串事件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即使沒有充滿噱頭的標簽加持,余秀華也是個極具才華的詩人。2014年9月,《詩刊》刊發(fā)余秀華的9首詩歌,并高度贊賞其詩歌的獨特性,認為余秀華的文字中承載著深沉的愛與痛,如同飽滿的谷粒般充滿力量,她的詩歌在中國女詩人的作品中顯得格外突出。劉年的高度評價一方面既顯示出其作為編輯的獨到眼光,另一方面也說明余秀華的詩歌不再是聊以自慰的個人化產(chǎn)物,而是具有獨特審美內(nèi)涵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學者沈睿公開發(fā)表文章評論余秀華的詩歌,流露出對其詩歌的贊賞和喜愛:“我覺得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麗·迪金森:出奇的想象,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詩人相比,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充滿裝飾的盛宴。”2該文發(fā)表后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隨著一場大眾文化狂歡的展開,余秀華也順理成章地獲得了“中國的艾米麗·迪金森”這一名號,即使眾多讀者甚至包括余秀華本人都不知道艾米麗·迪金森是誰。由此,在學界評論的引導下,余秀華儼然被塑造成了21世紀中國的著名詩人。
3.商業(yè)運作
不管余秀華本人起初如何反感媒體對其詩歌的過分炒作,但是由此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卻是讓人無法拒絕的。隨著余秀華的一炮而紅,出版商立即聞風而動。2015年1月31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舉行了余秀華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的發(fā)布儀式。次日,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余秀華另一部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也正式發(fā)售。這一切,距離余秀華突然走紅僅過去了大約十天。在這十余天里,原本繁雜耗時的選編、校對、設計、排版、印刷等各項出版流程均被極速推進。2024年5月10日,余秀華還接受了《時尚芭莎》的邀請參加其年度派對,像當紅明星一樣登臺領(lǐng)獎。2024年11月,余秀華更是攜手國際知名舞蹈制作人、導演法魯克·喬杜里以及一眾舞者和演員,共同編排上演了詩歌舞蹈劇《萬噸月色》。這是為余秀華量身打造的詩歌舞臺,以余秀華的詩歌為創(chuàng)作靈感和精神內(nèi)核,融合舞蹈與視覺設計而成,并且由余秀華本人親自進行舞蹈演繹。《萬噸月色》在上海完成首演后于2025年正式開啟世界巡演之旅。原本隱藏于詩歌背后的余秀華就這樣一步步地走進了公眾視野,進入大眾文化生產(chǎn)體系中,她輾轉(zhuǎn)于各個詩歌朗誦會、讀者座談會、簽售會,不停地接受媒體采訪,出席各種活動,她本人儼然也成了文化生產(chǎn)體系中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從不為人知的偏遠鄉(xiāng)村走到萬眾矚目的聚光燈下,余秀華一夜之間“躍上枝頭變鳳凰”,不僅成為炙手可熱的流量明星,還被吸納進湖北省鐘祥市作家協(xié)會成為作協(xié)副主席。
總而言之,余秀華所承載的多重社會文化符號,實質(zhì)上反映了大眾傳播機制中的身份建構(gòu)邏輯,主流媒體通過標簽化的話語策略,為其構(gòu)建具有傳播張力的公共形象。余秀華的形象因此變得多樣化,但同時也將最初的真實的余秀華層層包裹起來。如何透過這些紛繁復雜的事件和現(xiàn)象,撕下附加在詩人身上的多重標簽,深入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認識真正的余秀華,將是我們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二、自我建構(gòu)
由外界建構(gòu)出的余秀華形象無論如何都只是他者的想象,“一些最具感染力的文化符號,由于在不同種類的媒體上多次曝光,就失去了它們的原初意義,獲得了新的內(nèi)涵”,余秀華的真實形象早已隨著媒體一次又一次的曝光變得模糊不清。事實上,對于外界給予的身份,余秀華本人并不認同,她說當讀者讀她的詩時,能夠忘記詩人、女人、農(nóng)民、殘疾等標簽,那就是讀懂了她的詩,也是對她的尊重。帶著最純粹的感受走進她用詩意文字構(gòu)筑起的詩歌世界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并不如想象中的“體面”,也沒有人們所想的復雜,她在詩歌中所反復描繪的,只是一個失意的鄉(xiāng)村守望者形象。
1.失意者
失意者一般指處在低谷、失敗或失望狀態(tài)下的人,他們常常感到無助、沮喪和挫敗,因而失意者的書寫通常缺乏那種“哀而不傷”的情感節(jié)制,更多的是如賈島般的反復“苦吟”,其中充斥無盡的彷徨、憂郁、自卑和孤寂。余秀華從不掩藏自己的失意情緒,失敗的婚姻和殘疾的身體讓她喪失對自我的認同,但同時也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
“失意者的主要痛苦在于他們認為他們有一個污損了、無能的自我。而他們的主要渴望,是拋棄這個可厭的自我,展開新的生活。”[7自我否定和自我懷疑是失意者的共性,在悲觀情緒的支配下余秀華也將自己描述成不堪的模樣:“哦,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女人,反復死去,復活”“你去告訴他們吧,我真是無可救藥”(《嘲弄》);“到了這把年紀,該說一說人生況味啦/我們把自己放進許多尾巴,說自己是一條/脫了毛的土狗”(《我還有多少個黎明》)。她以“脫了毛的土狗”為喻,盡情嘲弄那個被生活折磨得灰頭土臉的自己,字字泣血,句句啼淚。顯而易見,造成余秀華失意的主要原因,一是愛情的缺失,二是身體的殘疾。余秀華有過兩段婚姻,但是卻不能說她擁有了完滿的愛情,因為這兩段婚姻最終都以失敗告終。對于愛情失意的描寫在余秀華的詩歌中比比皆是:“無論如何,我依舊無法和他對稱/我相信他和別人的都是愛情/唯獨我,不是”(《唯獨我,不是》)。除此之外,《平原上》《面對面》《子夜的村莊》等詩作中也呈現(xiàn)了在愛情中失意的受傷女性形象。愛情之外,由于出生時倒產(chǎn)、缺氧造成的腦癱是詩人失意的重要原因,這一無法改變的事實給她的生活帶來諸多不便,甚至可以說身體的殘疾也是造成她無法獲得愛情的關(guān)鍵因素。在《與一面鏡子遇見了》這首詩中,她通過鏡中的影像來描繪自己的形象:“我的身體歪斜了,如癟了一只胎的汽車,所以它隨時會制造一場交通事故”“我的嘴也歪斜,這總是讓人不快,說話和接吻都不能讓它端正些。\"在《瓷》這首詩中,她的殘疾又化身為魚:“我的殘疾是被鐫刻在瓷瓶上的兩條魚/狹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假設我是正常的,也同樣會被鐫刻在此/讓人無從抱怨。”[8身為一個殘疾人,余秀華不止一次抱怨過身體的缺陷,也不止一次設想過自己健全正常的樣子,然而命運卻是這樣的不公,她的所有想象終歸只能留在紙上,落在筆尖。
2.鄉(xiāng)村的守望者
不同于海子筆下古樸寧靜的烏托邦式村莊,余秀華詩句里的村莊是非常具體的,名為“橫店村”,是一個位于湖北鐘祥市石牌鎮(zhèn)的小村莊,這一村莊意象在她筆下反復多次出現(xiàn),凝結(jié)著她獨特的生命體驗,是一個記錄著她的殘疾見證著她的痛苦和掙扎的地方。在《晚安,橫店》這首詩中,她寫道:“快四十年了,我沒離開過橫店/橫店尾部很輕的方言,如風線下沉/一個人就是一個下沉的過程,包括莊稼,野草,兔子/和經(jīng)過村莊的云。”[橫店村是余秀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通過她對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描繪我們得以窺見一個鄉(xiāng)村守望者眼中的世界。
在余秀華的筆下,從清晨到晚上,橫店村有著不同的模樣。“早晨,窗外的香樟樹有另外的反光/落在上面的麻雀兒有著和你我一樣大小的心臟”“我們白白流失了那么多好時光,那么多花朵綻開的黎明”(《霜降》)。在一個有霜降的早晨,余秀華感知到時光的流逝,對她而言清晨是美好的,也是充滿朝氣和生命力的。而在有陽光的下午,橫店村則是悠閑愜意的:“恰巧陽光正好,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楊/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邊的水草/照到匍匐的蕨類植物,照到油菜,小麥。”(《橫店村的下午》)“許多夜晚,我是這樣過來的:把花朵撕碎一我懷疑我的愛,每一次都讓人粉身碎骨/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唯獨我,不是》)從這樣的時間線索中,我們不僅看到不同的鄉(xiāng)村景觀,也清楚地看到詩人情緒的變化,此時的橫店村已經(jīng)被余秀華刻上了自己的情緒烙印,成為詩人主觀情感的投射。因此,余秀華對橫店村的詩意描繪一方面給讀者展現(xiàn)了有別于現(xiàn)代大都市的鄉(xiāng)村自然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或隱或顯地刻畫出自己的內(nèi)心情緒。
余秀華與橫店村的關(guān)系是復雜的,也是暖昧不清的。她雖然從小在這里長大,但是她與村莊里的人并不熟悉。在橫店村里,她沒有朋友,更沒有讀者,“她與這里顯得格格不人”。余秀華還曾經(jīng)嘗試過逃離橫店村。2012年,她隨同鄉(xiāng)一起去溫州打工,但是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正是在這次離鄉(xiāng)旅程中,她感受到對故鄉(xiāng)的依戀,“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以后還要死在這里,它給了我一個歸屬。但是這個地方又不是那么好,偏僻窮困,我愛它,又想擺脫它”。她在詩歌中不斷地描寫橫店村,不停地尋找自我與村莊的關(guān)系,最終發(fā)現(xiàn)橫店村是她逃不開的宿命,而她則是橫店村永恒的守望者。“橫店!一直躺在我詞語的低凹處,以水,以月光,以土/愛與背叛糾纏一輩子了,我允許自己偷盜,出逃/再淚流滿面地回來/我把自己殘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祠廟,或路中央/接受鞭打,碾壓”“我的墓地已經(jīng)選好了/只是墓志銘是寫不出來的/這不清不白的一生,讓我如何確定和橫店村的關(guān)系。”這首《關(guān)系》可以說是最能反映余秀華對村莊情感的詩,她與橫店村就像一對糾纏不清的伴侶,有愛有恨,有怨有怒,但是卻又彼此原諒包容,永遠是她肉體和靈魂的棲息地。在《南風吹過橫店》這首詩中,余秀華同樣也闡述了她與橫店村這種相依相伴的關(guān)系:“嗯,我在的幾十年,它就在。我消失的時候/它會給出一部分,讓我?guī)нM泥土。”[8]
三、結(jié)語
從接受美學的層面來看,受眾在認知過程中往往表現(xiàn)出思維定式,即傾向于不假思索地接受主流話語體系中的既定觀點。這種認知慣性的存在,為余秀華文化形象的符號化建構(gòu)提供了社會心理基礎。對余秀華形象的解讀應當突破表層化的身份認知框架,采用多維度的分析視角,既要關(guān)注其顯性的社會身份表征,更要深入探究其詩歌文本中所蘊含的潛在自我認同。這種被外部話語與主體意識雙重遮蔽的本真性表達,往往更能體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內(nèi)核,而在此過程中任何單一維度的闡釋都可能造成對作家創(chuàng)作整體性的誤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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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