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郊區佛陀》中的社會形態與共同體建構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20-0050-04

《郊區佛陀》是英國籍巴基斯坦裔作家哈尼夫·庫雷西1990年發表的首部小說作品。作為具有半自傳性質的文學文本，小說以20世紀60至70年代的英國倫敦為敘事背景，分為“郊區”與“城市”兩部分，細致記錄了巴基斯坦移民及其后代在倫敦的生存圖景。國內學界對《郊區佛陀》的研究已從亞文化書寫、男性氣質危機、身份建構、認知詩學、身份表演等多維度展開，聚焦種族、階級、身份與文化等核心議題。二戰結束后，英國為推動經濟復蘇，積極引入海外廉價勞動力以緩解本土勞動力短缺的問題。隨著移民潮的興起，英國種族結構日趨多元化，社會文化呈現顯著的多元共生特征。在此語境下，傳統以家庭為單位的共同體逐漸瓦解，如何在異質化社會形態中建構新的共同體認同，成為不可回避的時代命題。本文聚焦小說中呈現的異質性社會形態，探討多元共存語境下家庭共同體的崩解過程與精神共同體的建構路徑。

一、《郊區佛陀》中的異質性社會形態

在一次訪談中，庫雷西指出：“克里姆的故事，對他來說，是全新的，那是一個浪漫的時期，因為20世紀60至70年代，英國社會的變化是如此戲劇性。”庫雷西的創作與其個人經歷及時代背景緊密相連，倫敦是其作品中重要的文化符號和敘事空間，《郊區佛陀》即為例證。對他而言，倫敦是充滿狂歡與瘋狂的矛盾性空間。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在《第一原理》中闡釋了關于社會“進化規律”的觀點，將進化定義為從不確定、不連貫的同質狀態向確定、連貫的異質狀態的轉變[2]。20世紀60至70年代的英國社會恰符合斯賓塞所述規律，呈現出顯著的異質性特征。社會結構與階級的流動、新社會運動的興起，以及不同種族與文化的交融，使該時期的社會形態呈現出多元性與分化性的特征。

庫雷西在小說中對異質性社會形態的描繪，首先凸顯了文化多元性。“《郊區佛陀》書寫的歷史背景為20世紀70年代，恰逢英國社會文化的深度裂變：流行文化、左翼思潮、青年亞文化等戰后文化思潮彌漫彼時的英國社會”。在此語境下，不同背景的個體獲得了對話與交流的契機。例如，派克引領的演員團體即構成跨文化融合的典型場域一該團體中，種族身份突破官方范疇，“我們當中有兩個人按官方說法屬‘黑人’（確切地說我的膚色為米色）”[4；階級屬性跨越多重層級，“有個女人，苦瓜臉卡羅爾也出身郊區”[4；性別取向突破傳統界限，“我之外的兩個男人，理查德（男同性戀者）和喬恩，都是貨真價實、憤世嫉俗的跑龍套演員。他們在倫敦外圍摸爬滾打了好些年頭”[4。在跨文化對話機制中，異質主體通過互動實現文化創新。正如巴赫金所言：“文化對話不是目的，我們不是為了對話而對話，而是要在對話和交鋒中顯示出雙方深層的底蘊，使不同的文化在對話和交鋒中互相得到豐富和充實。”5派克要求演員扎根自身社會階層塑造角色，克里姆最初選擇叔叔安瓦為原型，再現其以絕食逼迫女兒結婚的場景。盡管他在團體面前自信完成表演，翠西卻批評該角色“顯得無理性，荒唐可笑，顯得神經質，還顯得很狂熱”，認為這迎合了白人對少數族裔的刻板偏見。這一質疑促使克里姆進行雙重反思一—作為獨立個體與演員的身份覺醒。面對爭議，他果斷放棄安瓦原型，轉而以錢格茲為創作對象，最終不僅使表演大獲成功，更贏得錢格茲本人的認可。

小說中異質性社會形態的另一重表征是價值觀念的分歧。安瓦與哈龍作為自幼相識的友人，因價值取向的差異而逐漸疏離。哈龍追求精神層面的滿足，常從圖書館借閱神學相關書籍，安瓦對此卻不屑一顧，認為為家人提供優渥的物質生活遠比精神追求更為切實。這種價值觀念的分歧致使二者關系出現裂痕。除了精神追求與物質需求的對立，哈龍的個人選擇一一與妻子的決裂一—成為雙方關系破裂的關鍵原因。在安瓦看來，哈龍的行為構成道德失范：“安瓦認定伊娃是個不道德的女人，爸爸受了西方的誘惑，變得像社會上其他人一樣墮落，缺乏價值標準。”[4]雙方對此事件的立場分歧幾乎導致關系徹底破裂，即便在安瓦因錢格茲意外受傷而住院期間，哈龍也始終未曾探視。價值觀的差異不僅體現在個體層面，亦反映在不同階級對教育問題的認知分野上。“由于觀念形態的轉變，社會階級結構也隨之發生顫動，階級之間的流動呈現出可能性。”[3]在小說中，克里姆的階級流動并非僅指經濟與社會地位的更迭，更蘊含著對教育價值的重新認知。當他身處郊區時，周遭普遍認為“受過教育并不被認為是具備了特別的優勢，人們自然也不會認為教育有多大的價值，趁年輕好做生意，這才對路”4。然而，在與上流社會的伊琳娜接觸后，他深切意識到自身在知識儲備方面的欠缺：“這讓我討厭他們也討厭自己——他們的自信和知識。他們輕松自如地談藝術、戲劇、建筑、旅行，妙語連珠，知曉整個文化運作的方式這是無可估量、無可替代的人生資本。”4克里姆雖憑借個人努力實現了階級跨越，卻因缺乏相應的文化資本，在與上層社會的交往中難免顯得力不從心。

最終，異質性社會形態在人物空間流動層面表現顯著。蒂姆·克萊斯維爾在相關研究中提出“流動性星叢”概念，用以闡釋歷史場域中的移動感知。“流動性星叢”聚焦物理流動、流動的表征意義、流動性實踐及其相互關系：物理流動關注空間位移本身，流動表征賦予其文化意義，流動性實踐則強調身體移動的感知體驗。克里姆隨父親與伊娃從郊區遷人倫敦市中心，完成物理空間轉移的同時，亦標志著社會階級的更迭。“原來存在于不同階層之間的區隔開始出現松動，階級之間的流動開始呈現出可能性。”3伊娃為融入上流社會，堅信“這地方前途無量”4，通過舉辦派對“啟動她向倫敦進發的征程”4。她借拓展社交網絡擺脫郊區出身的實踐，構成社會階層躍遷的流動性行動范式。

二、家庭共同體的瓦解

在《共同體與社會》中，滕尼斯提出：“共同體是從‘人類意志的完美統一’這一設定出發的，是人類原始的或者自然的狀態。”[7在傳統社會語境中，道德生活以共同體為核心一一家庭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等均屬于共同體話語體系，而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共同體所形成的無條件依賴，構成了傳統生存方式的核心特征。然而，《郊區佛陀》中呈現的社會分化與異質化趨勢，導致家庭共同體的結構性瓦解。這種瓦解本質上是個體追求主觀自由的結果。陳浩在闡釋黑格爾“主觀自由”理論時指出，其核心在于“主體特殊性的滿足”，即“主體擺脫外在限制，根據內在的反思進行自由選擇的‘主觀任性’”[8。這一觀點與黑格爾《法哲學原理》中的論斷相呼應：“現代世界是以主觀性的自由為其原則的。”[9]

作為混血兒，克里姆始終難以確立自我定位，這種身份的模糊性使他感到“身在此地可心卻想著別處”[4]。面對枯燥且死水般的家庭生活、若即若離的親密關系，他滋生出強烈的逃離欲。“說實話，家里的一切都令我失望，我隨時等待著大事發生。”4對克里姆而言，“大事”即離開郊區奔赴倫敦。“長期受主流社會帝國優越感、白人優越主義等價值觀的影響，像克里姆一樣的少數族裔有著強烈的自卑感，從心底憎恨自己的他者形象。”[]因此，追求“大事”、實現社會階級躍升，對他而言更重要。當父親哈龍決定離家時，克里姆選擇追隨父親而非站在母親一方——這一選擇還源于他渴望與父親的伴侶伊娃之子查理共同生活。查理一直是克里姆仰慕與效仿的對象：一方面，“他夢想能擁有像查理那樣的白面孔，以擺脫種族主義者強加于他的不公平待遇”%另一方面，查理激發了克里姆的野心：“查理點燃的心中妒火并不如想象的那般猛烈，因為有種強烈的感覺支配著我：野心。”克里姆的父親哈龍是個體主觀自由的另一種典型表征。他出身于物質條件優渥的印度家庭，童年“猶如一曲田園牧歌”[4，而克里姆的母親則是英國工人階級的白人女性。迥異的家庭背景形塑了雙方不同的價值觀念：本應返回印度成為律師的哈龍，卻選擇留在英國，成為周薪僅3英鎊的市政服務處辦事員。面對抱負的落空與妻子對其“神學”追求的不認同，哈龍在遇見伊娃—一這位欣賞并支持他神學探索的女性后，決定脫離家庭，走向自我定義的“活佛”之路。他鉆研的“神學”雖不被親友理解，卻意外獲得伊娃的賞識：她不僅認同其思想，更為他提供了展示平臺，使其收獲認可。這一選擇讓哈龍找到了獨特的生存方式，既緩解了移民因種族歧視產生的身份焦慮，也疏解了殘酷生存環境帶來的壓力。哈龍借助印度哲學、禪宗、瑜伽等具有“神學”色彩的實踐，迎合了西方對東方智慧的想象，成為郊區白人的精神向導，由此贏得“郊區佛陀”的稱號。

杰米拉的家庭共同體看似是在其父安瓦離世后才徹底瓦解，實則這個家庭早已危如累卵，各類沖突與矛盾始終處于一觸即發的狀態。杰米拉與克里姆一同成長，其形象完全顛覆了傳統性別規范中的女性想象。她不僅思想前衛，著裝風格亦突破常規。此外，鑒于安瓦與杰米拉所處的社區充斥著新法西斯團伙與暴徒，她每日堅持鍛煉，學習空手道與柔道以進行自我保護。然而，作為傳統習俗與權威的堅定維護者，安瓦對女兒的行為持否定態度，甚至質疑其動機。為將女兒牢牢控制在身邊，維護家庭控制權與自身權威，他決定為杰米拉安排婚姻一—通過孟買的兄弟，安瓦為其物色了一位渴望移居倫敦的男孩，并試圖將其定為杰米拉的丈夫。面對女兒的強烈反抗，安瓦以絕食手段逼迫其屈服。

安瓦所秉持的這種“權威”，從表面看雖維系著家庭共同體的表象，實則埋下了家庭解體的隱患。他因絕食導致身體嚴重受損：“他很虛弱，發現移步時抬腳都難，就像在腳踝上綁了幾包糖。”與之形成反諷的是，其妻琪塔的身體卻日漸強健，并逐漸擺脫了他的控制。女幾杰米拉雖在父親逼迫下嫁給錢格茲，實則以此作為對安瓦權威的雙重反叛一—“在她的心目中，嫁給錢格茲將成為對反叛的再反叛，此舉是一種新穎的創造。”[4頗具戲劇性的是，安瓦最終死于自己為女兒選定的夫婿之手。其去世后，杰米拉投身于公社實踐，成為多元社會中的新生力量。

三、精神共同體的建構

滕尼斯指出：“作為本質的統一體，血緣共同體發展著，并逐漸地分化成地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直接地體現為人們共同居住在一起，它又進一步地發展并分化成精神共同體，精神共同體意味著人們朝著一致的方向、在相同的意義上純粹地相互影響、彼此協調。”[面對異質性社會中“主觀自由”思潮興起與家庭共同體瓦解的現象，《郊區佛陀》通過建構“為他人”的共同體形態，探索多元社會中的個體生存路徑。20世紀60至70年代英國社會的異質性與分化性，導致人際關系網絡呈現流動性特征：“以親人、熟人等私人關系為軸心的關系網絡被取代，取而代之的是流動的現代性中陌生的個人主體之間極為廣泛的社會交往關系。”[針對日益凸顯的“主觀自由”困境，賀來提出“為他人的主體性”作為改良方案。庫雷西試圖在個人主義與共同體價值間尋求平衡，為多元社會中的個體生存提供理論參照。

“為他人的個人主體性”要求在與他人的共在中理解自我的存在[]。杰米拉的丈夫錢格茲曾被安瓦寄予厚望一在安瓦眼中，這位準女婿不僅能協助打理店鋪，更能實現其擁有孫輩的期待。然而錢格茲的到來卻顛覆了安瓦的設想：其萎縮的左臂使其無法承擔體力勞動，杰米拉對他的情感疏離導致安瓦擁有孫輩的期望破滅，而錢格茲本人亦未履行家庭責任，終日處于自我放縱的生存狀態。他與杰米拉的居所由安瓦出資租賃，日常開銷依賴杰米拉及其印度兄弟的資助；因杰米拉拒絕同床，他與妓女信子維持著肉體關系。在意外致安瓦死亡后，錢格茲追隨杰米拉加入公社，在新的共同體中完成了主體性蛻變一一他不再是無所作為的個體，而是主動承擔起類似家長的角色，悉心照料公社嬰兒蕾拉。從逃避責任到主動擔當，錢格茲宣稱：“是的，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愛。”他宣告：“‘這家庭里的所有人都盡力去愛彼此！’”在對杰米拉的情感實踐與公社生活中，錢格茲確立了自我價值，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群體認同。“每個人既是他自己為別人的存在，同時這個別人的存在，也是這個別人為他的存在”[]。錢格茲在“為他人”的主體性建構中，走出了生存的混沌狀態，完成了對既有價值觀的深刻反思。

四、結語

20世紀60至70年代的英國倫敦，異質性與分化性構成社會的本質特征。這種異質性社會結構呈現于多重維度：文化的多元共生、價值觀念的分野，以及個體在社會空間中的流動性實踐。

而該社會形態的深層邏輯在于：異質性催生了個體主觀自由的覺醒，進而導致傳統家庭共同體的結構性解體。在此過程中，個體常陷入存在的迷茫一一在自我身份的探尋中迷失價值坐標。面對異質化的現代性困境，重構“共同生活”的倫理維度成為亟待破解的時代命題。以“為他人的個人主體性”為內核的共同體建構，為個體在異質性社會中確立存在根基、追尋共同體倫理提供了辯證路徑。該路徑強調：個體需在主體間性的共在關系中確證自我存在，通過與他者建立能動的創造性聯結，生成共享的生活世界并從中獲取存在意義與生命價值，最終建構新型社會聯結與共同體意識。借此，個體不僅能在多元社會中確立自身位置，更能通過主體間的深度理解與協作，推動和諧社會生態的建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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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