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溝通困境與“孤獨群體”建構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0-0033-04

一、引言

卡森·麥卡勒斯是美國文學史上重要的女作家之一，也是美國南方作家的典型代表。她的第一部作品《心是孤獨的獵手》自問世以來，憑借其對人性孤獨本質的深刻洞察，成為20世紀美國南方文學的經典之作。小說以美國南方小鎮為背景，圍繞聾啞人辛格與四位邊緣人物一一咖啡館老板比夫、工人運動者杰克、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和少女米克的互動展開，揭示了一種普遍存在的現代性困境：個體在語言與身份的裂隙中，既渴望聯結又注定疏離。在現代社會，人際關系疏離已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盡管人們在物理空間上距離相近，但在情感和思想層面卻彼此隔絕。社交媒體的泛濫并未消解人類的疏離感，反而以“即時溝通”的表象掩蓋了深層的意義缺失。麥卡勒斯筆下人物的溝通困境為剖析現代人際關系異化提供了獨特的研究視角。本文旨在通過對小說的深人研究，從文學層面回應現代社會的人際關系困境，引導讀者重新審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思考如何突破溝通障礙，建立真正有意義的聯系。

國內外關于《心是孤獨的獵手》的研究成果頗為豐碩，主要集中在主題研究、結構分析、女性主義意識、南方哥特特征等方面。自小說問世以來，主題研究一直是麥卡勒斯研究的重點領域，關鍵詞包括孤獨、疏離及溝通缺失等。然而，上述研究多將“孤獨”視為人類的既定命運，或將溝通失敗歸因于南方社會的特殊環境，未能充分探討溝通失敗背后的積極一面，即“溝通行為本身如何成為邊緣群體建構的實踐”。本文試圖填補這一研究空白，深入探討《心是孤獨的獵手》中溝通失敗與邊緣群體建構之間的關系，為理解現代社會的人際關系提供新的思路和啟示。

二、溝通困境的多重維度

《心是孤獨的獵手》中，麥卡勒斯構建了一個由沉默與誤解交織的南方小鎮，講述了一個關于孤獨的故事，傳達出“即便最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人類終極孤獨”的無奈。書中人物越是試圖憑借語言與他人建立聯系，就越凸顯出溝通在深層次上的不可能性。這種溝通困境以多種維度呈現，深刻反映了人物間難以跨越的隔閡，以及個體在社會中的孤獨境遇。這些困境的產生不僅源于人物自身的特質，更與社會的深層結構、文化背景緊密相連。社會的等級差異、種族歧視、性別不平等以及傳統觀念的束縛，如同一道道無形的高墻，阻礙著人們之間的溝通與理解。

1.沉默的隱喻：辛格的聾啞與“理想傾聽者”的虛幻性

聾啞人辛格的角色具有雙重象征意義。一方面，他是絕對沉默的具象化體現。除了和朋友安東尼帕羅斯交流，其他時候辛格從未試圖用手語和其他人交談。他的內心深處始終認為自己與正常人不同，是被排除在外的“他者”，所以不愿意也不敢向外界袒露自已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他又是被他人的溝通欲望填滿的“空洞符號”。他溫柔的沉默，吸引了同樣被主流社會排斥的四位小鎮居民——咖啡館老板比夫、工人運動者杰克、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少女米克。他們把辛格的沉默解讀為“神性”或“智慧”的象征。杰克認為辛格是唯一懂得自己的人；科普蘭醫生則將他視為“理解黑人苦難的唯一白人”[2]；對米克來說，辛格甚至比自己的父親還要特殊。正如書中所寫：“每個人基本上只對啞巴說話。他們的想法在他身上交匯，就像輪輻指向軸心。”追隨者們憑借內心的想象，將沉默神秘的辛格打造成他們理想中的形象，賦予他眾人期待的種種品質。

然而，辛格并不完全理解這些人對他傾訴的內容，只是把這些交流當作排解孤獨、打發時間的方式。“他們來到我的房間，和我說話，我簡直不能理解一個人可以這樣不知疲倦地動嘴皮子。”“他覺得我和他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我卻不知道它是什么。”[2小說中，辛格唯一的情感寄托是對同為聾啞人的安東尼帕羅斯的思念，可后者因智力障礙始終無法回應他的情感。這種關系反映出其他角色與辛格的互動模式，暗示所有溝通嘗試最終指向自我指涉的閉環，無法真正實現心靈相通。從本質上來說，人與人之間很難實現真正的溝通，就像一個個彼此隔絕的荒島，人際關系充滿荒誕感，人們之間橫亙著無法跨越的隔閡[3]。

2.語言的失效：主流話語下邊緣人的失語

伯克維奇認為，主流群體憑借金錢、地位、性別、地域、方言以及道德和文化等排外原則，催生出邊緣群體[4。在美國南方社會，“父權中心”的傳統價值觀與“白人中心主義”的殖民主義思想根深蒂固，種族身份和性別身份界限分明[5]在麥卡勒斯創作的小說里，黑人、女性、同性戀者等群體構成了一系列游離于南方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人形象。在當時主流話語的壓迫下，這些邊緣人陷入失語困境。

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因種族身份在白人主導的社會中飽受歧視，他的觀點和訴求在主流話語體系里被邊緣化。當時，黑人被限制在特定區域生活，缺乏平等尊重、教育機會和選舉權，在白人面前不敢表達想法，淪為失語者。他們聚居在城市條件惡劣的角落，長期的歧視與壓迫使他們逐漸內化白人的價值觀，自卑感不斷加深，自我認知模糊，陷入“群體性失聲”。“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2，他們不僅全盤接受白人的價值觀，還習慣從白人的視角審視自己，渴望擁有白人的膚色。考普蘭德甚至期望上帝把黑人皮膚變白：“他（上帝）就把神圣的手放在我們頭上，我們馬上變得像棉花一樣白。”[科普蘭一生致力于教育同胞，可家人卻害怕他的說教，離他而去。兒子威利在獄中被獄卒虐待致殘，周圍人卻勸他要維護好與白人的所謂“和睦關系”，要“閉嘴和等待”，這些都凸顯了黑人話語權的缺失。

杰克與考普蘭德一樣，在傳統封閉的美國南方社會，他們都難以實現政治抱負。在美國南方，貧窮白人被中上層階級壓制在社會底層，處于主流社會的邊緣。杰克呼呼人們反抗資本主義壓迫、打破財富壟斷，然而，他很難找到志同道合的人。面對階級壓迫的殘酷真相，他只能通過酗酒來逃避現實。

在“南方神話”體系中，“南方淑女”成為南方女性的標準形象，這一社會標準使女性個性趨同，淪為父權社會的點綴，其真實訴求被忽視。比如小說中的米克，她的穿著和行為舉止像頑皮男孩，打破了南方傳統性別角色的界限，被視為“怪胎”，遭受同齡人排斥。她懷揣夢想，卻因性別受限，在家庭和社會中孤獨無助。她將音樂作為精神寄托，創作“內心交響樂”，卻難以被外界理解，象征著女性創造力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被壓抑，“就像貧窮的白人一樣，南方女性是創造南方神話的另一個邊緣化群體”[]

小說中，咖啡館老板比夫因存在性能力喪失、性別認知錯位等問題，被視為怪人。他和妻子交流極少，夫妻關系有名無實。敏感細膩的比夫對孤獨有著深刻的感悟：“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孤單的。剛剛醒來的男人與剛剛結束漫長夜晚的男人彼此之間的不信任，在每個人心里投下了疏離感。”2這種孤獨感不僅源于他特殊的個人處境，更反映出社會對邊緣群體的擠壓。

麥卡勒斯通過辛格的聾啞與多重話語壁壘表明，溝通的失敗并非偶然的個體悲劇，而是權力系統維持其霸權的必然結果。種族主義、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通過定義權威的主流話語體系，剝奪邊緣群體的話語權。這種失語困境不僅阻礙了他們與他人建立聯結，更讓他們在孤獨中不斷掙扎。他們被迫在主流話語的陰影下保持沉默，然而，這種沉默并非被動接受，而是蘊含潛在的抵抗性。

三、另類群體的重構

小說中，麥卡勒斯并未局限于對“溝通失敗”的悲觀呈現，而是通過解構傳統社群的構成邏輯，揭示了一種悖論性的邊緣聯結模式：無效的溝通行為本身成為構建另類群體的基石。小說中的邊緣人物盡管深陷溝通困境與孤獨，但他們之間悄然形成了一些隱秘的聯結。這些聯結并非基于傳統意義上的理解與共情，而是在孤獨與遭受排斥的背景下，以獨特的方式展現出邊緣群體內部的精神聯系。在傳統交往模式失效的裂隙中，邊緣群體憑借自身的生存智慧，發展出一套獨特的聯結機制。這種機制不僅是他們在困境中尋求慰藉的方式，更是對傳統社群概念的一種突破與重構，為理解群體關系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1.傳統社群想象的瓦解

辛格之死作為文本的核心事件，標志著南方傳統社群范式的崩塌。聾啞人辛格一直以來在小鎮居民生活中扮演著“理想傾聽者”的角色，接納著周圍人無盡的傾訴。然而，隨著他的離去，這種著似和諧的交往模式瞬間崩塌。小說中，四位小鎮邊緣人紛紛向辛格傾訴自己的內心世界，但這種傾訴是單向的，傾訴者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與故事中，從未真正嘗試理解辛格。他們將辛格當作承載自身孤獨的容器，尊他為“自產的上帝”[2。例如，米克向辛格分享自己對音樂的熱愛和追求時，忽略了辛格是否真的理解她的夢想，也沒有去探尋辛格內心對音樂的感受，“她知道我是聾人，卻認為我懂音樂”[2]。這種“偽溝通”看似拉近了人們與辛格的距離，實際上掩蓋了真正的交流缺失。辛格的死亡打破了這種虛假的和諧，他的離去讓小鎮居民陷入“余震”狀態，開始獲得認知覺醒。他們逐漸意識到，之前所追求的那種基于語言同一性的社群其實是一種幻象。人們一直試圖通過共同的語言、價值觀建立緊密聯系，但這種聯系在辛格死后變得不堪一擊。此時，人們開始明白，承認孤獨的不可克服或許才是真正聯結的起點。

2.“孤獨群體”的建構

達瑞恩·米勒曾敏銳地指出，麥卡勒斯筆下的邊緣者始終帶有“夢想家”特質，這些邊緣人物各自懷揣獨特夢想，這些夢想成為他們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的根源[]。少女米克癡迷音樂，渴望突破家庭與社會對女性的束縛，用音樂表達內心世界；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執著追求種族平等，為改變黑人受壓迫的現狀不解努力；杰克投身工人運動，試圖為受剝削的工人階級尋找解放之路。他們的夢想與當時南方社會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使他們成為社會的“異類”。然而，群體性夢想家的出現蘊含著烏托邦的可能[。盡管他們在現實中遭受來自主流文化價值體系的打壓與排斥，但這些邊緣者從未放棄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他們勇敢挑戰權威，沖擊南方不公正的社會體制。正如滕尼斯所言：“群體受到的外部威脅越大，其內部的凝聚力就越強。”[8]小說中，這種凝聚力表現為邊緣人物之間隱秘的聯結。以杰克和考普蘭德為例，杰克一心想要改變窮苦白人被剝削的現狀，可一開始，他并不認同考普蘭德的種族平等理念，甚至極端地認為，為白人利益應該殺光所有黑人。然而，現實的挫折成為他思想轉變的契機。在困境中，考普蘭德那句“別試圖單打獨斗”深深觸動了他，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觀點。

此時，他意識到考普蘭德或許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知音”。同為主流話語下的邊緣人物，他們逐漸意識到只有放下偏見，相互理解、彼此支持，才有可能打破現有社會秩序，實現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正是這份共同信念，使得他們之間隱秘的聯結愈發牢固。這種聯結并非偶然，它是在共同的苦難與抗爭中形成的，是對主流社會壓迫的有力回應。

同時，“邊緣”因具有“非中心”的潛在特質，能讓處于中心地位的各種話語露出破綻，使主流意識形態深層機制中權力運轉的裂隙顯現。在這部小說構建的世界里，孤獨有著極為特殊的雙重性。一方面，它無情地撕裂了傳統社群宣揚的“永恒團結”的幻想。傳統社群強調一致性和歸屬感，試圖營造緊密團結的氛圍，但在現實沖擊下，這種所謂的團結脆弱不堪。辛格之死便是鮮明例證。他將全部情感寄托在同為聾啞人的安東尼帕羅斯身上，認為對方是唯一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但實際上，安東尼帕羅斯有智力障礙，根本無法給予辛格真正意義上的情感回應。安東尼帕羅斯的離世成為壓垮辛格的最后一擊，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辛格的死亡不僅終結了他自己的孤獨追尋，也徹底打破了小鎮居民對他的單向情感投射。這充分說明，建立在虛假理解和表面和諧之上的傳統社群，在孤獨的侵蝕下極易分崩離析。另一方面，孤獨又像一條暗線，將那些被主流社會邊緣化的人物緊密縫合在一起。盡管作為小鎮居民情感寄托的辛格離開了人世，但他曾帶給大家的精神力量并未消散：米克回歸南方淑女身份，但仍懷揣音樂夢想。她分期付款買下辛格的收音機，即便因生活所迫暫時放棄對音樂的追求，內心深處仍堅信“里屋”計劃終能實現；考普蘭德因白人迫害而身體狀況惡化，不得不去岳父的農莊休養，但他心中強烈的使命感從未消失;杰克離開小鎮，卻依舊滿懷希望，探索實現階級平等的新方法；比夫也以全新狀態，坦然迎接新一天。

麥卡勒斯通過對辛格之死以及小鎮居民命運的細膩書寫，暗示了一種基于“孤獨共享”聯結的可能性。這種聯結不依賴表面的和諧一致，而是建立在對彼此孤獨的深刻理解和尊重之上。當個體直面生存的荒誕本質時，麥卡勒斯賦予他們存在主義式的英雄氣質。即便深知孤獨難以克服，小說中的人物依舊為建構生活意義不斷努力。

四、結語

卡森·麥卡勒斯通過小說中五位邊緣人物的命運，構建了一個既分裂又共生的“孤獨群體”，揭示了邊緣群體在霸權秩序下的生存智慧一一以無效溝通為武器，在語言的廢墟上構筑抵抗的堡壘，為理解當代社會的孤獨癥候提供了批判性視角。麥卡勒斯的書寫對當代社會具有啟示意義：在人工智能與元宇宙技術加速異化人際關系的今天，如果人們沉迷于虛擬化身的“完美溝通”，終將迷失在技術烏托邦的幻影中。

參考文獻

[1]唐偉，李鳳東.因妥協而沉淪亦或憑抗爭得解脫存在主義視闕下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孤獨主題探析[J].湖北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6（3）.

[2] 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M].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

[3] 蔣承勇.西方文學“人”的母題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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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張進.新歷史主義文藝思潮的悖論性處境[J].蘭州大學學報，2001（4）.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