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府河鎮楊家塆的山坳里,有棟兩層的老房子——楊玉麟故居。這里的玻璃展柜里陳列著父親當年的舊物。每當我來到這里,仿佛又聽見父親坐在門檻上,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講述他那以往的烽火歲月。
父親1939年加入湖北應城抗日自衛總隊,次年入黨,1941年編入新四軍第五師三十七團。父親經常對我說,他這輩子最幸運的,是遇到了魯明健書記。魯明健是湖南長沙人,比父親大4歲。1945年8月,他任隨南中心縣委書記時,父親是閤河區委書記,后來又調去白兆山醫院當指導員,父親便在魯明健的直接領導下工作。10個月的并肩戰斗,從醫院轉移到突圍準備,從護送傷員到隱蔽斗爭,他們的情誼像白兆山的巖石,越磨越亮。
1945年10月,國民黨集中兵力進攻隨南。江漢獨立旅和隨南縣委要轉移,白兆山醫院也得走——可這哪是“走”啊!傷病員、醫藥箱、鍋碗瓢盆,全得帶著。魯明健把院長張兆銘叫去,張院長拍著胸脯說:“要找熟悉地形、能號召人的,非楊玉麟不可!”
那天魯明健找到父親。父親后來跟我說,魯明健濃眉大眼,一開口就像敲銅鑼:“玉麟同志,這次醫院轉移,我和張院長商量,你倆各帶一路。他帶21人跟大部隊去京鐘,你帶剩下的20人,包括10個重傷員和8箱藥,在原地隱蔽,找機會把傷員分散到石灰沖、楊家沖的群眾家里。”父親應允。
父親在隨縣土生土長,哪座山有洞,哪條溝能藏人,比自己的掌紋還熟。他把隊伍分成幾組:重傷員背藥箱,輕傷員抬擔架,徐石頭、王勇道在前頭探路,炊事員挑著鍋走中間。一行人在山林里摸黑走,露水打濕了褲腳,蟲鳴裹著風聲,父親走在最前面,手里攥著駁殼槍。
他們到了柳林雙利村的康寧庵。父親找來住持常度說明身份,老和尚雙手合十:“新四軍是打鬼子的,該幫!”8箱藥藏在佛龕后面的地窖,重傷員被安置在康寧庵和后山的興隆庵。輕傷員分散到許氏祠堂、石灰沖的老鄉家——張大娘把傷員扶進屋,李大爺半夜摸黑送來一筐雞蛋,說“給戰士們補補”。那個月,父親白天帶著戰士們砍柴、采藥,晚上蹲在庵門口站崗。月亮爬上白兆山時,他總望著山腳下的方向,等待魯明健的指示。
終于有一天,通訊員摸黑來送信:“國共談判了,原地集中治療!”父親把人攏到曾塔灣,張院長帶的隊伍也回來了。傷員們擠在堂屋里,有的攥著老鄉塞的紅薯,有的摸著身上的繃帶在微笑。
魯明健來檢查時拍著父親的肩:“玉麟,這次轉移保住了醫院的根,功勞不小!”父親紅著臉搓手,我能想象出當時他的那副模樣。
1946年,中原突圍在即。國民黨30萬大軍壓境,部隊要精簡,父親被列入“隱蔽復員”名單。他急得睡不著,找魯明健:“書記,我想跟大部隊走!扛槍打仗才是戰士的本分啊!”魯明健盯著父親黑瘦的臉,拍了拍他后背:“小楊,組織考察過你——你在隨南熟人多、路子廣,隱蔽下來能配合地下黨,比跟著突圍更能發揮作用。”父親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魯明健又說:“要學楊柳的韌性,松柏的硬氣,做獨立作戰的堅強戰士。”兩個大男人緊緊抱在一起——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這一別是不是永別。
1946年5月,《漢口協議》簽訂了,要送158名重傷員去華北解放區。魯明健又想到了父親:“小楊,雖然安排你復員,但組織還有任務——護送傷員去安陽!”父親挺直腰桿拍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出發那天,魯明健給父親遞了個信封——江漢軍區獨立旅的護照,上面寫著:“楊玉麟副官帶20名醫護、158名傷員、650名擔架員,沿途放行。”歡送會的鑼鼓響得震天,傷員們拉著老鄉的手哭,父親攥著護照,帶著800多人的隊伍出發了。他們翻山越嶺,過洛陽店要跟國民黨駐軍交涉,渡沙窩河灘得蹚著冷水走,到烏頭山被國民黨鄉公所攔住。通訊員舉著護照喊:“我們是送傷員的!”對方看了看章子,揮揮手放行了。五天四夜,終于到了安應楊新街的額頭灣。
中原軍區衛生部部長李才常和安應縣委書記呂謹早等在那兒,群眾端來熱粥,給傷員換藥。看著傷員們被接走,父親帶著原班護送人員返回。組織上給他發了復員證和兩萬元法幣路費,還告訴父親遇到危急情況應變的法子。6月26日,大軍突圍,父親背著包袱一頭扎進了隨南深山,開始了他的隱蔽斗爭。
父親和魯明健再見面,已是20世紀80年代的事了。那時,父親已年過古稀,魯明健也兩鬢斑白。父親去北京,在魯明健的家里,泡著茶,翻著老照片,說的全是“那年白兆山”“那次轉移”“那封護照”。父親說著說著就抹眼淚,魯明健拍他后背:“老楊啊,當年你可真是條硬漢!”
風又吹過老槐樹,我輕輕拂去展柜上的灰塵。我想,父親他們那一代人的故事,該讓更多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