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兩包火柴,順著大道他往西直門走。沒走出多遠,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車,從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車:一個鄉下人拿十里八里還能當作道兒嗎,況且自己是拉車的。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笑話;除非一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決不服軟!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體,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走出海淀不遠,他眼前起了金星。扶著棵柳樹,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轉地鬧慌了會兒,他始終沒肯坐下。天地的旋轉慢慢地平靜起來,他的心好似由老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頭上的汗,他又邁開了步。已經剃了頭,已經換上新衣新鞋,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盡它的責任,走!一氣他走到了關廂。看見了人馬的忙亂,聽見了復雜刺耳的聲音,聞見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細軟污濁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下可愛,這里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里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里,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著,梢頭掛著點金光。河里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像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地浮在水面上,葉子左右時時冒起些細碎的小水泡。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地有趣與可愛。只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梁,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梁。因為它們都屬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愛的,就是坐著死去,他仿佛也很樂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橋頭吃了碗老豆腐: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出點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那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像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么心愿,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里擠著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像一架擴音機似的 -嗡嗡地聯成一片,仿佛人人都發著點聲音,都嗡嗡地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地撥落,像條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么寬,那么直,他的眼發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
(選自《駱駝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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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真是一位高明的生活觀察家,他從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多個角度,描寫剛剛從大兵手里逃出命來的祥子看見北平城的瞬間。雖然這座古城依然“忙亂”“刺耳”“干臭”,但在祥子眼中,一切都是可愛的。進了城,再吃上一碗“熱的”“頂香美”,有著“深綠的韭菜末兒”的老豆腐,祥子于是從失車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又重新復活了生命力,鼓起了生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