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城市：論《駱駝祥子》中的海洋隱喻

引言

自古以來，大海便作為自然界極為神秘的、危險的地理空間，頻繁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承載著未知、孤獨、恐懼等多重意義。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資本主義世界性的擴張，征服海洋成為人類探索世界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海洋激起了人類蓬勃欲望的同時，也讓人意識到自身的渺小和不確定性，像在海上漂泊的船只，無處可依，無從定位。隨著現(xiàn)代化的進程加快，“都市”作為特殊的人造空間，也逐漸獲得了類似“海洋”的象征意蘊一一同樣誘惑重重，同樣充斥著各種危機和挑戰(zhàn)。老舍的代表作《駱駝祥子》中雖然沒有涉及“海洋”這一具體的意象，但其城市景觀的流動性、個體的漂泊性以及無形力量的壓制，恰恰構(gòu)成了一種隱形的海洋空間。

一、滿懷希望的探險者：直面海洋的洶涌與深邃

“海洋”并沒有直接作為意象出現(xiàn)在文本中，但老舍筆下的北平展現(xiàn)出海洋般鮮明的“流動性”。城市的街道像河流一般縱橫交錯，車流和人流像奔涌的浪濤永不停歇，呈現(xiàn)出一派繁華的景象。它既給祥子這樣的外鄉(xiāng)人帶來了無限的希望，也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危險，可被視為一種隱喻性的海洋。

祥子來自農(nóng)村，懷著發(fā)家致富的理想，來到繁榮的北平城，企圖通過努力奮斗買一輛屬于自己的人力車，進而過上穩(wěn)定、體面的生活。彼時的他，內(nèi)心洋溢著希望和斗志，自尊好強、老實健壯，自視與城中其他車夫不同，對他們的“貧嘴惡舌”嗤之以鼻，既不染指煙酒，亦不涉足牌局，一心專注于攢錢購車，盡顯“孩子式的天真氣”。他篤定自己未來能有份“機遇”，“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愿與目的，絕不是夢想”。等到擁有了第一輛車，他獲得了極大的榮譽感，“覺得到城里，又長高了一寸”，此時的他是自豪的、驕傲的，宛如一位正乘風破浪的水手，滿懷征服“都市海洋”的期待。

北平的流動性特質(zhì)，不僅賦予祥子對物質(zhì)生活的美好憧憬，更使他產(chǎn)生社會地位向上攀升的幻覺。他不僅渴望獲得經(jīng)濟上的收入，還想要贏得別人的尊重。比如：面對在楊家“包月”的工作，祥子因不堪忍受女主人的侮辱，毅然舍棄主人家施舍的賞錢，只拿自己應(yīng)得的工資，毫不猶疑地離開了；戰(zhàn)亂時，別人出兩塊錢的高價要人拉車，祥子出于恐懼猶豫不決，卻因為同行哥們的一句“大高個”的夸贊和慫患，貿(mào)然接下了這單生意，最終車財兩空；拉曹先生走夜路時，一時疏忽摔壞了車，不顧身上的傷和買車的壓力，主動請辭，將責任和臉面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于祥子而言，雖然為了買車十分節(jié)省，個人的尊嚴與責任卻遠重于金錢利益。

然而，“祥子”們懷揣的向上流動之心，卻使他們不自覺地陷入車廠老板精心布設(shè)的陷阱之中，尤其是精明嚴厲的劉四爺，他曉得怎么樣對付窮人，把握住了車夫群體的心思。車夫在城市中沒有獨立的地位，他們的身體逐漸等同于車的一部分，他們的身份就是城里人的交通工具，勞動的過程單調(diào)重復，沒有情感和思想，讓他們逐漸喪失了個性和尊嚴。而劉四爺表面給予他們?nèi)诵缘臏嘏屗麄兏惺艿奖魂P(guān)懷、被幫扶。遇到急事急病，劉四爺都會熱心幫忙，還提供免費的住宿。車夫“祥子”們把人和車廠看作自已的“家”，對車也是格外愛護，為車行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收入。但這樣“虛假的溫暖”背后，實則藏匿的是冷血的金錢關(guān)系，劉四爺深請管理窮人之道，一面提高租車錢，一面略施恩惠給無依無靠的車夫群體以換來他們的勤勞工作。劉四爺?shù)谋举|(zhì)依舊是對車夫價值的殘酷剝削，將其視作賺錢的工具，并沒有將他們視作平等的人來對待。這尤其體現(xiàn)在劉四爺舉辦壽宴的情節(jié)中：表面大方請眾人吃席，實際讓車夫們像陰溝里的老鼠似的躲著客人們吃剩飯，臨了還要抱怨他們份子出得少。

人和車廠是社會的一個微觀縮影，暗示了人力車夫們被車廠制度和社會牢牢掌控的處境，他們從事艱苦的勞動，卻無法改善生活，難以擺脫上層資本的剝削，反而喪失了自由，完全淪為北平社會運轉(zhuǎn)的齒輪，消磨掉生命的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喪失尊嚴和理性，最終成為諾大城市里渺小的一具行尸走肉。

因此，北平這座繁華的現(xiàn)代都市，看似充滿流動性，為個體提供了努力工作的機遇，但社會階級之間并不流通，社會等級早已固化。底層勞動者被眼前的希望蒙蔽，實則被牢牢地困在了工作崗位上，只能在體力壓榨與經(jīng)濟剝削的惡性循環(huán)中掙扎，難以撼動社會的階級壁壘。祥子作為外來的、勇敢的探險者來到了廣闊而未知的北平都市空間，被城市表面的流動性所迷惑，滋生出他對個體尊嚴、人生價值、美好理想的追求。不幸的是，他仍舊按照農(nóng)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在為人處世[1]，忽視了洶涌的浪濤和水下的暗礁，注定了他在現(xiàn)代都市“海洋”里溺斃的必然命運。

二、疏離的漂泊者：迷失在海面的船只

祥子的漂泊首先體現(xiàn)在他無法融入城市文明，始終被排斥在現(xiàn)代社會之外。

作為一名外鄉(xiāng)人，祥子始終無法適應(yīng)北平的社會風氣。他對城市生活感到陌生和排斥，例如：他不喜歡城里人的貧嘴惡舌，不會和乘客討價還價；無法辨別復雜的社會謠言，誤判時局；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參與賭博與嫖娼；就連存錢的方式，也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與北平城之間有著穿不透的隔膜，“成了一個既不屬于城市也不屬于鄉(xiāng)村，無處可去的末路鬼”［2]

祥子與周圍人的關(guān)系始終是短暫的，且大多處于被壓迫的窘境中：曹先生雖然將他視作平等的人來看待，但遇到危險就迅速將他拋諸腦后，避之不及；劉四爺只不過將祥子視作賺錢的工具，認為其要娶自己的女兒簡直是奇恥大辱，壓根瞧不起祥子的車夫身份。即使是與虎妞的婚姻關(guān)系，也充滿了冷漠與疏離，“他厭惡她，又離不開她。她像一個枷鎖，拴著他的脖子”，祥子并未從這段婚姻中獲得歸屬感和幸福感。虎妞的強勢讓祥子更加沒有自由，祥子成為虎妞的奴隸，是虎妞發(fā)泄性欲和愛欲的工具，他們的關(guān)系是畸形的、異化的。這種種非人化的處境加劇了祥子的孤獨感，使他越發(fā)深陷于內(nèi)心的空虛和無助中。

車是祥子努力與城市建立起的聯(lián)結(jié)，而三次失車斬斷了祥子努力生活的夢想，使他徹底迷失在都市海洋中，失去了自己前進的方向。第一次失車發(fā)生在北平戰(zhàn)亂之時，他辛苦攢下的第一筆錢換來了一輛車，卻被大兵輕而易舉地搶走了，自己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以逃生。盡管如此，祥子并沒有放棄，他依然堅信：只要憑借自己的勤勞與堅持，就可以東山再起，重新?lián)碛幸惠v車。因此，逃走后的他毫不猶疑地選擇回到北平，回到他的“戰(zhàn)場”，重新投入拉車的工作中。

第二次失車對他的打擊更為沉重。祥子在曹先生家努力工作積攢的買車錢加上冒險偷駱駝賣來的錢都被孫偵探敲詐一空。在孫偵探的權(quán)力威逼下，祥子毫無反抗能力，他只能忍痛交出所有積蓄。孫偵探所代表的社會上層管理者，利用職務(wù)的特權(quán)，不斷向祥子這樣的社會底層勞動者吸血，一次又一次摧毀他們走向美好生活的可能。當時社會沒有公道可言，個人在強權(quán)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反抗的余地。祥子此時真正意識到這座偌大的城市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在這里，他不僅要面對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還要應(yīng)對各種社會不公的剝削，他的努力并不能換取回報。第二次失車直接導致祥子與虎妞結(jié)婚，正式陷入了“命運”給安置的陷阱。［3]

第三次的失車對祥子可謂是滅頂之災(zāi)。在與虎妞結(jié)婚后，家庭的沉重經(jīng)濟負擔讓祥子再也無法攢下錢。沒能等到孩子出生，虎妞的難產(chǎn)和去世就花光了他倆所有的積蓄，他無奈只能賣車安葬虎妞。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精神上的痛苦重疊以及命運無情的捉弄，使他麻木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買車的理想從此化為遙不可及的泡影，祥子逐漸變成了一個麻木、窮困、自暴自棄、毫無自尊的社會無賴。

三次失車，從外部暴力到制度性壓迫再到家庭秩序的崩潰，構(gòu)成了祥子人生的三個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這三次事件不斷摧毀祥子向上攀爬的希望，讓他從一個充滿斗志的勞動者變成一個隨波逐流的漂泊者。祥子像漂泊的船只，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上迷失了原本堅定的方向，被各方的力量拉扯，跌跌撞撞，但還是不斷地回歸原點。“車”作為他夢想得到的錨，他渴望借此結(jié)束自己的漂泊狀態(tài)，獲得生活的歸屬感和幸福感。而三次失車的打擊，讓祥子徹底陷人迷惘，亦意味著他在人生航程中放棄掌舵，放棄一切無意義的掙扎，接受自己不幸的命運，無助地漂泊在欲望的海洋里。

三、欲望海洋里的沉淪者：靈與肉的沖突

柏拉圖認為，人的靈魂向往純凈的理念世界，追求精神的超越性；而肉體則牽絆著靈魂，沉溺于物質(zhì)與欲望之中。“生命自身的欲求，靈魂自我對‘不朽’的追求，落實在現(xiàn)世人的身上，則造成現(xiàn)世的自我緊張感。人處在其中，時刻置于一種‘靈’與‘肉’的分割、掙扎中。”［4]祥子的“靈”代表了他對尊嚴與自由的追求，而“肉”象征著物質(zhì)需求、情欲誘惑和現(xiàn)實壓迫。靈與肉的沖突象征著祥子在欲望海洋里浮沉，一次又一次地掙扎，最終達到“靈”的破碎和“肉”的沉淪。這一過程深刻體現(xiàn)在小說中女性人物對祥子的態(tài)度變化中。

（一）虎妞：壓迫性的欲望浪潮

起初，祥子對生活充滿希望和向往，體現(xiàn)了柏拉圖式的“理念”追求一一獨立而有尊嚴的生活狀態(tài)。因此，他對虎妞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他所渴望的溫順持家的賢妻良母形象，與虎妞大相徑庭。對虎妞強烈排斥的背后，是他對肉體欲望的克制和拒絕。但隨著自己狼犯地丟車，又辭掉了楊家的工作，他陷入了低迷的狀態(tài)，自尊心受損，怕回到車廠后眾人嘲笑他，暗暗懷疑自己是否能實現(xiàn)買車的夢想，對前途和人生暫時感到迷惘和虛無，而此時的虎妞貌似成為一個可以把握的對象。小說寫道：“越來越有一點什么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的她變成了一個抽象的什么東西。”“他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酒后的祥子暫時從現(xiàn)實處境中脫離，眼前的虎妞從具體的人變成了一個抽象的存在，拋除了平日里的厲害精明、強勢粗俗，只保留其作為女性的存在部分—溫柔、體貼，充滿性誘惑。更重要的是，“在兩性關(guān)系中，無論從現(xiàn)代社會結(jié)構(gòu)還是心理學的角度講，男性始終是主動的、煽情的、支配的、決定的”「5］。祥子在這段男女性關(guān)系中短暫地重新成為上位者，借助對他者的把握，重新確立主體的存在意義，在充斥著不確定性的都市空間，通過男性原始本能的抒發(fā)達到“肉”的滿足，暫時地從異化和虛無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

這也意味著祥子純潔、獨立的精神世界開始瓦解，身體的原始本能和生存的需求逐步占據(jù)主導地位。作者運用一個形象的比喻，暗示祥子此時的處境：“他對她，對自己，對現(xiàn)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wǎng)上的一個小蟲，想掙扎已來不及了。”他像一只迷惘的飛蟲，一下子撞到了虎妞的蛛網(wǎng)里，再也逃脫不出來了，表露出祥子的妥協(xié)并不是主觀的情感選擇，而是對虎妞所代表的肉體欲望和世俗權(quán)力的雙重屈服。

虎妞的欲望如同涵涌的海浪，具有強烈的壓迫性和強制性，尤其在婚后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她卸下了曾經(jīng)的片刻偽裝，不僅吞噬掉了祥子的人身自由，也淹沒了他原本對美好愛情家庭和家庭的憧憬。

祥子只能一味地把欲望的膨脹和對人生目標的背叛歸罪于虎妞[6]，又期盼能從虎妞手里獲得一輛車。他像海面上被風浪撲打的船只，已經(jīng)失去了對自己生活方向的掌控，聽命于風浪的指引，任由金錢的潮水裹挾，成為虎妞的“奴隸”。

（二）夏太太：誘惑性的欲望旋渦

與虎妞不同，夏太太對祥子的誘惑更加隱蔽。大海的表面常常波光粼粼、浮光躍金，讓人沉醉，具有難以抵抗的美麗和誘惑，正如優(yōu)雅靚麗的夏太太。她主動接近祥子、挑逗祥子。盡管知曉她的暗娼身份，祥子也不可避免地沉入其中，獲得強烈的虛榮感。尤其是她的富有，象征著祥子從未接觸過的上層階級的生活，這種欲望的引誘力如同海洋表面風平浪靜的風景，讓人忘卻了現(xiàn)實的殘酷和人生的失意，不禁忽略了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動。

在小說后半部分再次提到了蛛網(wǎng)的比喻：“那時候，他什么也不知道，像個初次出來的小蜂落在蛛網(wǎng)上；現(xiàn)在他知道應(yīng)當怎樣的小心，也知道怎樣的大膽，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這里的祥子墮落得更加徹底，不同于之前被虎妞的引誘，他早已隱約預(yù)測到這種不道德的關(guān)系，甚至是渴望這種關(guān)系。他此時不再是誤入蛛網(wǎng)的飛蟲，而是有意地采花的蜜蜂。一個“淌”字生動展現(xiàn)出祥子在清醒中沉淪，原本堅硬正直的一個人變得像一攤爛泥緩慢地流下去。在情感上，他對即將墮落的命運充滿恐懼和不安，卻毫不反抗。他失去對靈魂的捍衛(wèi)能力，源源不斷的欲望徹底腐蝕他的精神世界。他的道德感與尊嚴感在與夏太太的畸形關(guān)系中被侵蝕得所剩無幾。他最終染上了臟病，無顏去見小福子。在夏太太的欲望旋渦中，祥子對“靈”的追求徹底破碎，不再試圖通過奮斗和道德找尋理想的自我，而是自甘沉淪于肉體享樂中。

（三）小福子：突如其來的致命海嘯

初見小福子時，祥子對她充滿了保護欲與依戀。小福子身上的溫柔與善良不同于虎妞的強勢，也區(qū)別于夏太太的誘惑。對祥子來說，小福子是靈魂的慰藉，象征著他在現(xiàn)實困境中的“靈”的救贖。小福子的經(jīng)歷與祥子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同樣身處社會底層，同樣受困于權(quán)力的壓迫、命運的無情。小福子又喚起他最初的樸素愿望一一組建一個平凡溫暖的傳統(tǒng)家庭。

祥子曾試圖通過與小福子的結(jié)合，找回他人生的方向。但是，社會現(xiàn)實未能成全這對可憐人。貧窮這座大山橫亙在二人之間，彼此遙望，彼此沉默。小福子自殺身亡的結(jié)局，讓祥子靈與肉的沖突達到了頂點。在她死后，祥子不再對實現(xiàn)自我價值抱有期待，也不再嘗試抗爭現(xiàn)實，而是開始沉淪于麻木與無所作為。從一個勤勞、堅韌的勞動者到隨波逐流的漂泊者，再到徹底的沉淪：祥子的一切理想追求隨著小福子的死亡被現(xiàn)實碾碎，靈與肉的沖突最終以靈魂的全然墮落告終。

對于祥子而言，三位女性代表著不同類型的欲望，這些欲望恰如深邃而神秘的海洋，將他一步步拖入失控的深淵。在虎妞的強勢和壓迫下，祥子被剝奪了自主支配生活的自由和權(quán)利；在夏太太的勾引和誘惑面前，祥子主動放棄了靈魂的抗爭，沉淪在肉體的享樂里，在失控的旋渦里越走越遠；小福子的善良純真曾經(jīng)讓祥子短暫燃起生活的希望，而她的死亡意味著祥子再無可能回到曾經(jīng)的理想狀態(tài)。他徹底失去精神依托，成為一個麻木的、漂泊的工具化的存在。祥子對三位女性人物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構(gòu)成了其靈魂墮落的完整軌跡，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個人的生存困境：祥子的靈魂原本渴望自由和尊嚴，不斷被現(xiàn)實壓迫和肉體欲望束縛，最終完全失去掙扎的力量，溺斃在欲望的海洋中。

四、不可抗拒的命運輪回：海洋的吞噬與虛無

小說中的老馬和小馬同樣是北平城這片海洋上失敗的漂泊者。老馬曾經(jīng)也像祥子一樣滿懷希望和斗志，日復一日地努力拉車。盡管他們已經(jīng)達成了祥子的夢想，擁有了一輛私車，卻未能改變悲慘的命運，暗示個體的奮斗終究無法對抗社會結(jié)構(gòu)性的壓迫，最終只能走向虛無與毀滅。“小馬的身上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過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祥子正是在這一命運鏈條中承接了他們的角色，成為其中的一環(huán)。慘烈的命運輪回不斷在北平城上演，祥子們的血與肉成了供養(yǎng)城市運轉(zhuǎn)的肥料。

老舍的創(chuàng)作深受英國作家康拉德的影響，老舍曾這樣評價他的作品：“不管人有多么大的志愿與生力，不管行為的好壞，一旦走入這個魔咒的勢力圈中，便很難逃出。”“他的人物不盡是被環(huán)境鎖住不得不墮落的。”[7]《駱駝祥子》里的北平城宛如康拉德作品中的大海，既是主人公探索的對象，又是吞噬他們生命的深淵。一方面，它表面光鮮如故，提供了實現(xiàn)理想的種種可能，激發(fā)人們?nèi)ヌ剿魑粗涣硪环矫妫錆M動蕩、無序且不可征服。他們筆下的人物都出于某種機緣，離開原有的環(huán)境，探索未知的領(lǐng)域，面臨種種誘惑，物欲、情欲、惡欲隨之激發(fā)，在疏離的狀態(tài)下經(jīng)歷人性的深層考驗。「8]

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人進入了大海這樣的無序環(huán)境里，倫理標準也隨之混亂，人性逐漸荒廢和腐蝕。[9]同樣，老舍筆下的北平，充斥著社會的不公和人性的沉淪，依舊是一種無序、未知而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祥子代表的底層人物們被城市喚醒出光明的理想，但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面對無法抗拒的欲望誘惑，“祥子”們一步步走向墮落，如同海洋中掙扎的船只，曾試圖在浪濤中尋找方向，卻迷失在欲望的漩渦里，化作深海的殘骸。

老舍把康拉德筆下的自然環(huán)境置換為社會環(huán)境，自然界對人的威懾力置換為人與人之間的重壓[10]，同樣具有鮮明的象征意義。大海擁有自然給予的磅礴力量，人類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無力抗爭的，悲觀地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的追尋和掙扎是無意義的，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而北平城的不可征服性植根于極度黑暗和不公的社會現(xiàn)實，個體的努力無法打破固化的階級結(jié)構(gòu)，反而純良的人性在掙扎中被都市的金錢邏輯所污染。這一置換將海洋的寓言性從自然轉(zhuǎn)向社會，展現(xiàn)出當時社會對個體的巨大壓迫和摧殘，使其陷入孤獨與疏離的狀態(tài)，生命價值被殘忍消解。

祥子從懷抱希望到陷入絕望，從奮力抗爭、掙扎再到屈服，最終沉淪在生命的虛無狀態(tài)中。海洋隱喻到此完成了它的循環(huán)，正如水手的努力在狂暴的海洋面前毫無意義。“祥子”們試圖掌控自己的命運，最終卻不得不屈服于荒誕的環(huán)境，隨波逐流。這一過程不僅是個體命運的悲劇性寫照，更是對現(xiàn)代性困境的深刻隱喻在現(xiàn)代化浪潮中，個體的抗爭終究難以擺脫被吞噬的命運，沉淪成為他們無法回避的歸宿。

結(jié)語

《駱駝祥子》雖寫于20世紀三十年代，但祥子的故事至今還有較強的現(xiàn)實觀照價值。尤其是在現(xiàn)代化進程加快的當下，城市和鄉(xiāng)土的界限消磨殆盡，越來越多的“祥子”在城市這片“海洋”中迷失自我，在資本的洪流和制度的夾縫中艱難生存。此時，我們又當如何理解個體與城市的關(guān)系？重讀《駱駝祥子》不只是對文學史經(jīng)典的回望，更是對現(xiàn)代都市經(jīng)驗的再思考。通過“海洋隱喻”這一跨文化的象征視角，有望突破階級、心理、道德倫理等既有分析框架的局限，將老舍置于世界文學的視野之中，重新審視《駱駝祥子》如何以中國式的故事回應(yīng)現(xiàn)代性困境。

參考文獻：

[1］楊立元.從《駱駝祥子》到《都市風景線》［D」.重慶：四川外語學院，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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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思和.《駱駝祥子》：民間視角下的啟蒙悲劇［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3）:5-16.

[4]張濤.論柏拉圖愛情觀下靈與肉的掙扎：作為柏拉圖美學思想方法論的構(gòu)建［J］.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16，36（5）：44-48

［5］詹虎.《駱駝祥子》人物形象塑造藝術(shù)再探：祥子形象的心理學多維闡釋［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9（3）：146-151

[6］趙明.康拉德與老舍敘事倫理之比較［D］.重慶：西南大學，2014.

[7］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M」／／老舍文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8］葉麗玲.論康拉德的現(xiàn)代主義特征［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06.

[9］王潤華.《駱駝祥子》中《黑暗的心》的結(jié)構(gòu)：老舍與康拉德比較研究［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3）：150-166.

[10］孔占芳.大海和城市：生命的延展：老舍的《駱駝祥子》與康拉德［J］.青海師范大學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07（2）：15-17.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