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不容易逃出軍營的祥子再次鼓起勇氣攢錢買車,本以為碰到了好心的主顧曹先生,從此可以歲月靜好地拉包月攢錢,卻不想碰上了打算敲曹先生竹杠的孫偵探,而祥子的錢就這樣被孫偵探捎帶腳兒地“敲”了去這個寒冷的冬夜,心灰意冷的祥子睡不著。先生用生動的心理描寫刻畫了祥子這一夜的所思所想,讓讀者看到祥子、理解祥子。
“敲”祥子,并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
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里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把一支煙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像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只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像個啞巴。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

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明天怎樣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里去呢?“我在這兒睡一夜,行吧?”他問了句,好像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的角落,暫且先忍一會兒;不過就是這點兒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礙別人與否。
“你就在這兒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去?地上行嗎?上來擠擠也行啊!”
祥子不肯上去擠,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來回地翻騰,始終睡不著。地上的涼氣一會兒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張鐵,他蜷著腿,腿肚子似乎還要轉筋。門縫子進來的涼風,像一群小針似的往頭上刺。他狠狠地閉著眼,蒙上了頭,睡不著。聽著老程的呼聲,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來打老程一頓才痛快。越來越冷,凍得嗓子中發癢,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著,他真想偷偷地起來,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自己那么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被人搶去,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為什么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嗎?這么一想,他的眼亮起來,登時忘記了冷。走哇!那么不容易得到的錢,丟了,再這么容易得回來,走!

已經坐起來,又急忙地躺下去,好像老程看著他呢!心中跳了起來。不,不能當賊,不能!剛才為自已脫干凈,沒去做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窮死,不偷!
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他又坐了起來。遠處有個狗叫了幾聲。他又躺下去。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選自老舍《駱駝祥子》,有刪改
自怨自艾。祥子回顧自己,“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努力只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他想不出被孫偵探敲詐的道理,覺得自己是趕在了“點兒”上,是“活該”。他誰也不怨,只埋怨自己,他把自己“立在了人間的最低處”。
“偷?”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就這么讓孫偵探搶了去,祥子心里著實難受,他不知要如何再找回那千辛萬苦攢下的錢,胡思亂想中,想到“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因為曹宅的事被搶,為什么不能去曹宅拿幾樣東西補償自己呢?被很容易搶走的東西,他也可以這樣很容易地討回來。祥子因這個念頭興奮了一下。
“不能當賊!”祥子迅速地否定了這個念頭,這是個邪惡的念頭。‘窮死,不偷!”在祥子樸素的人生中,這是他的信條,是他對曹先生信任的堅守。他心里也有對別人會去偷的懷疑,比如那個敲走他錢的孫偵探,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偷曹宅里的東西。但顯然在祥子的心里,孫偵探可以欺負他,詐他的錢,但他不愿做孫偵探那樣的人,他要自己“良心無愧”,“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祥子在這個冬夜注定是無眠的。老舍先生這一番心理描寫跌宕起伏,環環相扣。它飽含著祥子對命運不公的憤懣與掙扎,展示了這時的祥子在殘酷現實不斷地打擊下,念頭叢生,但他骨子里的淳樸向善、尚未被磨滅的希望與熱情以及對底線的堅守,還在與這不斷擴散、不斷深重的黑暗對抗。
好的心理描寫是不平淡的,它會展現出作者微妙的想法,也會呈現出人物復雜幽曲的心理變化。有平鋪直敘的坦誠,也有天人交戰的矛盾與糾結,有想法清晰之后的篤定,也有難以決斷的猶疑。總之,心理描寫是剖白人物的鏡子,讓讀者可以近距離地貼近人物,甚至照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