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在成都
我們摹寫杜甫的酒,
用他可能不習慣的方式,
把幾個夜晚并排
言辭被擠在一起
一種冬季的脆弱的葉子。
我們的詩句躺在酒店,
酒喝醉了,它離不開我們。
晚上我們不停相聚分離,
干燥與潮濕抱在一起。
也有最確切的:
朋友是我們的路,
我們寫詩是為了回家。
你說你通過文字
理解了背后那個人;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不管你從什么方向進入
一所屋子,你所獲悉的
往往是你自己,因為
從那頭出來的也是你
而不是屋子。朋友!
你該知道,那不被理解的部分
才是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原因。
鄰居問我:
你每天在家,不工作?
我無法答復的是:緩慢路過他
以及他背后墻體的陰影,搖曳
在墻頭的灰白色雜草,蝸牛
流下的涎跡,從草叢躥入灌木的
花貓的背影,便是我的工作。
有些事情他們很難體會:
即使在家的時候,大多數
我就只是坐著
就像攥著一張捕夢網的人
看著時間從手指間流逝。
這也是一種勞作,并不輕松。
有時整整一個月毫無獵獲,偶爾
有小蠅蟲經過,稍不留意便從
生命的網眼里流出。
但事實如此,我在工作。
在闃然的夜里,白晝
在所有時間比如睡眠中
一刻不息。
幸運的話,某些被我浪費的時間
最后被我充分消化。正是這樣
我的全部工作就是描敘虛無。
在陌生的房間,四周喑啞。
我在經過的那面墻壁上
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移動的時候他在移動,
我飲水他也飲水,
這本不足奇,
我們都有在鏡子里
與自我重疊的經驗。
奇跡在于這部分:
我看著他時,他看向我,
沉默中與我對應的那個人
肥胖,堅定,龐大;
而我矮小,緊張,軟弱。
那完全不是我的某人
如何走入鏡子
成為我或者
替代為我的一部分?
當我走回床鋪,
就如行在某條甬道,
一種難以確定的延宕,
立體、混沌又格外清晰,
我知道他在墻的一側,
但我們彼此并不、似乎也無需
完全同步和一致。
有一種感覺就像從高處
跌落于一個網墊
然后再彈出,從此時
到某個地方墜落前的這段
被稱為我們的焦慮。
沉默者也許不這樣,而是
一動不動地貼伏。
慢慢你就發現兩肋
變得濕潤,水從周圍涌現
你想說的,無論那是什么
都將形成一種氣泡。當你
從水里浮現,它們瞬息破滅
消失在無色無形的空氣中。
痛苦則是另一回事:
太多想說的話卻總是沒說;
有的也不知道怎么說。
不是每個人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樣擅長勾勒出悲哀的獨白。
事實上,很多人往往只是抱著
那些沒被敘說的痛苦睡上一夜
它就無影無蹤。就像你
昨晚翻閱的那本書,醒來
夾頁里只剩一抹淺淡血跡。
每個念頭都排列在寂靜里
每個都不一樣
有什么樣的念頭就會有什么形狀。
它們排列在寂靜里。
不一定在原野
或許鬧市,或許客廳的一角
就像你走了很久但走不出自己的家。
你帶著紛紜的念頭四處生活
郊外,小區,樹林
抑或陽臺下的草叢。
很長時間之后,它們
從時間的寂靜里聳起
就像一座城市:
你一直驚異于它們飽滿的形象
然而你以為那裝載繁復的
巨大城市,所有房間是空置。
但對虛無來說每一種虛無都是真的
正如痛苦是健康的一部分。
我惟一喜歡的是瞳孔里的我。
他如此確切,但只有足夠
貼近才會發現。
他這么微弱,無法放大
似乎站在一個完全無關的場景。
他站立的地方
省略了所有背景
就像由氣體和虛像組成
并且刪除了多余空白。
他看來并不真實
但這就是我。
我喜歡這樣,這樣存在于一種
長久遺忘和忽略的角落。
我喜歡這樣的我,從他臉頰上
沒有顯示什么痛楚,只有
一種明澈的迷惘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