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詩學視域下《糜骨之壤》現代性人類生存困境探析

引言

現代文明的快速發展給我們帶來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人類自身等各方面的生存困境。《糜骨之壤》憑借獨特的敘事邏輯與深邃的哲思，成為剖析現代人類生存困境的一部重要作品。《糜骨之壤》在邊境山村動物復仇故事的外殼下，透徹地展現了當代社會背景下人類面臨的多樣挑戰與內在沖突。作品中細膩的人物刻畫、緊張的情節鋪陳以及深刻的主題探討，生動地展現出在追求物質文明的同時，現代人所面臨的生態環境危機、整體性社會的缺失以及個體精神世界的迷茫與掙扎。這些困境不僅觸及了人類生存的現實層面，更觸及了人類存在的本質問題，即如何在現代性的洪流中找到生命的真諦與價值。

本文旨在從生命詩學的視域出發，對《糜骨之壤》進行深度剖析，揭示作品中所蘊含的現代性人類生存困境，并探討其背后的深層原因與意義。通過細致解讀作品中的象征意象、人物命運以及主題思想，揭示托卡爾丘克以文學回應現代性挑戰的方式，并探尋作品給予我們的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社會公平正義、生命意義等方面的深刻啟示。

一、生命詩學與《糜骨之壤》

生命詩學深深扎根于中華文化的土壤，同時廣泛吸納西方生命哲學的精髓，在20世紀中西方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中持續豐富和完善，最終孕育出別具一格的文學理念。生命詩學的本質直接指向人的生命，以生命觀照為核心內涵，展現生命形式，同時賦予生命以審美關懷。「1]從文學創作領域來說，生命詩學存在于作家對個體生命的書寫、對社會的觀照以及對人類生命真諦的找尋。作家的生命書寫和反映生命“內在深度”的文學精神，是構成小說詩學品質的深層肌理。［2]科技的迅猛發展給身處現代社會中的人們帶來了各方面的便利，但同時也帶來了一系列挑戰。環境惡化、社會失衡、精神空虛等問題如影隨形，深刻影響著人類的生存狀態與心靈世界。生命詩學作為立足生命本質、探索生存意義的文學批評視角，能為我們破解現代性生存困境提供幫助。此外，《糜骨之壤》作為探討現代性人類生存困境的重要文本，作者托卡爾丘克在“動物連環兇殺案”的故事外殼下，巧妙地揭示了地處邊境的一部分人和大自然被另一部分人無情邊緣化，以及人類一步步扼殺生命靈性等生存困境。故事的真兇雅尼娜精通占星術、熱衷于保護動物，其存在本身也是對現代文明的一種反叛與質疑。在作品中，她始終致力于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踐行著生命詩學的核心精神。她借由與動物的交流和對自然界的深切觀察，努力探尋人類與自然實現和諧共生的新路徑。然而，現代文明的侵襲使這種可能性變得遙不可及。這樣獨特的創作視角體現了作者深刻的生命關懷，也給當代人帶來了深刻的生存反思。

“現代性”是一個宏大的概念，它在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讓我們迷失方向。而生命詩學與《糜骨之壤》在探索生命意義、關注人與自然關系等方面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因此，在生命詩學的視域下解讀《糜骨之壤》，我們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小說中人物的情感波動、生命體驗以及與自然、社會的關系。同時，《糜骨之壤》也以獨特的文學魅力豐富了生命詩學的內涵與外延，為生命詩學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案例。

二、現代性人類生存困境

（一）現代生產關系引發的二元對立

現代生產關系講求技術和理性決策，這兩者被視為推動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也被人類奉為準則。現代生產觀念講求利益至上、效率為先，這與二元對立的邏輯相吻合。漸漸地，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打破，一些物種對另一些物種賦予了所謂價值上的區分。隨之而來的是，人類中心主義與父權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人們開始區分生命和性別，給原本平等的存在打上了優劣的標簽。工業化講求的標準化和批量化，與現代生產關系奉行的準則一致。于是，當今工業建設如火如荼，致力于工業建設的人類不斷侵占自然資源、破壞自然環境。這些行為不僅極大地破壞了生物的棲息地與繁衍地，也對人類自身的居住構成了嚴重威脅。通過刻畫波蘭邊境山林中的非法狩獵現象，作品傳達了以人類中心與萬物平等的二元對立。現代性生產關系還引發了消費主義的盛行，人們執著于自已眼前的物質享受，開始過度消費、捕殺野生動物，致使物種數量失衡、環境污染。這種以短暫利益為中心的生產關系，忽視了可持續性，最終將導致人類遭到自然的報復，這種復仇也是對現代生產關系中人類中心主義的深刻批判。

在小說中，所謂權威者對規則的制定和對另一部分人的邊緣化也是現代生產關系下二元對立的外在表現。警察局長、福南特沙克等在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代表著權威和規則。他們憑借擁有的話語權，蔑視和打壓邊緣群體如獵人、雅尼娜等，兩個群體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這種對立不僅體現在社會地位的高低和物質資源的多少上，更體現在對自然的態度和行為上。權威者從不在意、甚至毀壞生態環境和其他物種，邊緣群體則十分關切自然環境和動物權益的維護。除了人與自然、權威者與邊緣者之外，男性與女性、有用與無用，都是托卡爾丘克想要傳達的二元對立。此外，她的文學書寫還承載著波蘭厚重的邊緣化歷史，這也為其筆下的二元對立增加了更深層的文化內涵，使她的作品傳達出對打破一切邊界和二元對立的強烈追求，體現出“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識。［3]這種對現代生產關系進行剖析的文學書寫，旨在引導人們進一步反思和解構二元對立規則。

（二）現代生活方式對整體的分裂

以快節奏、高效率和過度消費為主要特征的現代生活方式，對個體的系統觀念以及社會結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這種生活方式過度推崇個人的主觀性與獨立性，卻常常忽略了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和諧共存的可能性及重要性。在當代文明的籠罩下，人類原本的與自然和諧共生、與他人和平共處的生活模式，異化成非整體性的、不可持續的生存方式。美國生態思想家斯普瑞特奈克認為：“現代世界觀強行造成了人與周圍自然界、自我與他人、心靈與身體之間的破壞性斷裂。”「4]因此，人類基于狹隘的局部利益、暫時利益、虛假利益，對整體進行了分裂，引發了對生存空間的爭奪。首先體現在對群體生存空間的占領，這種侵占行為延伸到倫理層面，就演化成現代殖民主義、世界大戰以及奴隸貿易。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來看，人類為了獲取生活資源而無正境地掠奪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間；在人與人的關系中，一部分人為了話語權的延伸而去殘忍地搶占另一部分人的生存空間。正如讀者從雅尼娜眼中看到的那樣：“采石場正一點一點地侵蝕這個地方，最后用自己的鏟子將普瓦斯科維什吞沒”。［5]54這種對其他物種生存空間的爭奪，分裂了整體性平衡的生態環境，并將招致自然的殘忍復仇，進一步加劇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

此外，給現代生活帶來喧囂的還有多元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不同的文化給身處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們造成價值觀、生活方式和信仰等各方面的差異，進而產生分裂和矛盾。這樣的沖突和誤解也是托卡爾丘克在《糜骨之壤》中設定的重要線索之一，主人公雅尼娜沒有家庭、沒有孩子，也沒有親人，她是一位已經退休的英語教師，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過著獨居的生活，日常行動軌跡也主要圍繞著動物保護展開。她認為，一個人的名字無法代表真實的個體，于是她按照自己心中的社交世界給周圍的人起了各種綽號。這些綽號與眾不同，有的源自人物的顯著特征，更多的則以動物名稱命名。毋庸置疑，她奇特而孤僻的價值觀念必然與社會奉行的主流價值格格不入。在她生活的小鎮上，人們大多注重傳統，維系著家庭和社區的聯系，因此，過著獨居生活且對動物異常癡迷的雅尼娜被周圍人視為異類。她無法融入當地社區，也無法得到他人的理解和支持。這種孤立無援的生存狀態進一步加劇了她的變態心理，使她走上了極端的復仇道路。這樣的復仇行為又進一步加劇了社會關系的分裂，同時也是對人性陰暗面的揭示。由此可見，《糜骨之壤》傳達出的現代生活方式對整體的分裂不僅體現在個人與個人之間，也體現在不同群體、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價值準則之間。同時，這種分裂也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促使讀者進一步反思現代社會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類自身的關系。

（三）現代生命體驗下人的異化

現代性體驗裹挾著海量信息，它們充斥著我們的生活，并且相互排斥、相對獨立。與期盼中的和諧共生的世界相反，我們身邊多是刺耳之聲，彌漫著喧嘩與躁動。漸漸地，人類迷失了方向，沉溺在對物質利益的極致追求中。在《糜骨之壤》中，托卡爾丘克通過雅尼娜之口拋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疑問：“為什么你身邊總有人說‘為什么不’‘我建議你們’…”［5]17” 是的，在欲望橫行的現代社會，人類丟失了供奉自己生命特性的空間，或者說我們開始變得膚淺，又或者說我們越來越不像我們，開始異化。許多男性角色患上了“辜丸素自閉癥”，他們表現出對現代文明的疏離和不滿。這種身體正常機能的退化也是異化現象的一大體現，反映了現代文明在帶來物質進步的同時，也剝奪了個體作為人最基本的精神自由和幸福感。作品中，托卡爾丘克運用“大腳”這一隱喻，形象地描繪了現代人失去生存意義后身體異化的結果。人類在運用科技與大自然的對抗中，不斷縮小自己生存的生物圈，甚至連與生俱來的習性都在退化，成為生態災難的承受者。[文中，延續已久的圣休伯特，被權威者供奉為“狩獵的保護神”，更荒謬的是，沒有人對此質疑。因為，在現代生命體驗下，人們迷失在物欲世界中，失去了對自我生命獨特性的追求，逐漸變得類型化。缺乏了“靈”的追求的人類，身體狀態也逐漸被冷漠數據化，但那才是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本質所在。

如今，AI技術已經深入我們生活的各個領域，這離不開以理性化、技術化為核心特征的“現代性”推動。技術的進步給我們帶來智能和算法生成的自動生成便利，但技術享受也逐漸催生了技術依賴。當以技術為基礎的現代工業文明進行得如火如荼時，生態危機也出現在人類面前，并迅速轉化為人類的生存危機。［7同時，伴隨“現代性”需求催生出的數字化虛擬社交媒介，也將造成人際互動模式的異化。隨著虛擬社交帶來的補償效應，人們癡迷于自己在虛擬社交上的形象，而忽略了現實世界中人與人的真實互動。此外，大數據推薦和個性化定制也容易使人們落入信息旋渦，從而隔絕了更多的觀點和聲音。因此，想要在“現代性”時代中活出自我既簡單又困難，重點在于如何把自己當作“人”來看待，并且努力讓自己成為“人”。與“現代性”技術對人的異化相對抗，需要的是更深刻的力量，這種力量源自我們對生命最本真的追尋與探索。

三、生命詩學的啟示與出路

（一）新時代生態文明觀的創新構建

《糜骨之壤》中關于生態美學的敘事方法以及對自然生態哲學的反思，能為當下中國生態文學母題的創作提供一定借鑒。托卡爾丘克營造的“動物復仇連環兇殺案”與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中系統闡述的“自然報復論”思路不謀而合，二者都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警醒人們停止對自然的破壞。生態文明思維歸根結底是一種系統性思維，這樣的思維強調整體性，揭示放任生態惡化將導致前期的經濟發展成果付諸東流，它排斥人類與自然的二元對立觀念，著重強調人類自身及其所處的自然環境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

早在人類文明早期，先民便提出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樸素生態文明理念。然而步人近現代，隨著西方環境倫理學知識體系的廣泛引人與移植，本土環境倫理學理論建設逐漸呈現出與地域文化脫節的傾向。在此背景下，構建具有自主性與時代性的環境知識體系迫在眉睫。以可持續發展為核心要義的社會主義生態文明觀，能為新時代環境倫理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指明方向。［8]通過深度融合當代發展實際與人類優秀文明成果，系統構建生態文明觀的生態哲學體系，既能為全球生態治理提供創新思想支撐，也將推動人類文明向更加可持續的發展范式邁進。

（二）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傳遞

人類對生存空間的爭奪，根源在于現代性思維主張的自我極致凸顯與整體割裂。就地形地貌而言，捷克和旁側的高地普瓦斯科維什之間被低矮且連綿的群山分隔開來。這片區域人跡罕至，確切地說，僅有七座孤零零的房屋散落其間，而主人公雅尼娜女士以及被稱為“鬼怪”與“大腳”的兩位男性居民，就是這片孤離土地上長久不變的守望者。而其他幾棟木屋只是人們偶爾來度假歇腳的臨時住處。他們三人不僅身處地理邊緣，在社會網上也是被隔絕開來，甚至在心理上也是孤獨的存在。現代文明訴諸局部和邊緣，對整體和共生進行拋棄的做法使人類陷人了生存困境。

這樣的生存困境正是現代性生存方式催生出的各種全球性挑戰的縮影，人們對抗整體、拋棄共生，互相爭搶、擠壓。面對這一時代課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應運而生。這一理念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和合”智慧中汲取養分，倡導世界各國在謀求自身發展的同時，充分尊重和關照他國合理訴求，以和平發展與合作共贏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為人們認識和改造世界提供了有益啟迪，體現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和共同追求，為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提供了價值支撐。「9]從更宏觀的維度看，這一理念超越了單純的國際關系范疇，同樣適用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人與他人友好相處、人與自我心靈對話等多重維度。唯有當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真正深人人心，成為全人類的共同信念，方能實現長遠福祉與共同價值的最終達成。

（三）人類靈魂詩意棲居的找尋

在現代性理念的驅動下，我們在科技革新與工業進步等領域取得了顯著成就。然而，這也引發了一系列日益凸顯且極為關鍵的全球性難題：人的“異化”。人的“異化”現象愈發嚴重，人們就愈發專注于即時的滿足與物質世界的構建，忽視了更深層次的精神追求與人文關懷。這樣，人生的意義被降低到與商品并無異處的物的水平，失去了其形而上的品質。「0]在現代文明欲望膨脹的同時，個體生命愈發感受到壓抑與束縛，異化現象愈發明顯，人類正面臨著一場嚴峻的精神危機。若從托卡爾丘克的敘事視角審視人性的異化，警察局長、福南特沙克、董事長等成功人士，將自然與他人視為從人類整體中分離出來的“他者”，并當作滿足自身欲望、可隨意處置的對象。這種對“他者”生命輕視與踐踏的舉動，正是人性扭曲與異化現象的直觀體現。

小說結尾，真兇雅尼娜在同伴們的幫助下成功逃離。這是托卡爾丘克給予這個懸疑案最后的人道主義關懷。她通過塑造一群勇于捍衛自然與生命的尊嚴、堅決抵制暴力與壓迫的同伴，向讀者揭示了人性中光輝璀璨的善良與勇敢品質。托卡爾丘克對人性深度的剖析與救贖嘗試，不僅是對講求物質、漠視心靈的現行社會生態哲學提出的反思，也為人類精神世界的詩意棲居開辟了道路，促進了對現代性社會生態哲學維度的深刻反思。詩意，是一種心靈體驗，它與現實世界中實際的事物相對，但與超常體驗聯結。對詩意的追求，也就是對心靈存在境界的追求。在現代文明語境下，追尋人類靈魂的詩意棲居，本質上是在提醒我們時刻關注精神層面的需求，守護被不合理的現實法則所規訓的心靈世界。

結束語

作為一部具有深刻哲思的作品，《糜骨之壤》以其獨特的敘事框架揭示了現代性人類面臨的二元對立、整體性割裂以及異化等生存困境。在生命詩學的視域下，我們可以挖掘這些困境的本質及其深層社會文化根源，窺見作品對重建中國式生態哲學、傳遞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及找尋人類靈魂的詩意棲居的呼喚。這些呼喚不僅體現了托卡爾丘克的生態智慧與生命關懷，更為我們提供了關于現代性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刻啟示。通過重建中國式生態哲學、傳遞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以及找尋人類靈魂的詩意棲居，以期為解決現代性人類生存問題提供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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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云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