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河南農業大學泡桐實驗室,一排排正在培育的植株整齊擺放在架子上。這些,都是泡桐的幼苗。
“我陪‘你’長大,‘你’陪我變老。”在科研路上窮究一生,范國強將青春歲月鐫刻在泡桐的圈圈年輪里。他用近乎“笨拙”的堅守,矢志不渝守望著泡桐樹。
如今,全國的泡桐數量已近10億株,成為我國平原綠化和速生用材林的第二大樹種。
“命運的伏筆”
開封蘭考,橫臥黃河故道旁,上百年來風沙、內澇、鹽堿,曾是這里百姓難以忘卻的傷痛。
1962年冬,焦裕祿來到蘭考。為了擋風壓沙,焦裕祿決定在這里栽種泡桐一“這種樹能在沙窩生長,長得又快,五六年就能長成大樹。成林之后,旱天能散發水分,澇天又能吸收水分,可以林糧間作,以林保糧。”
在這片土地上,還留下了另一名學者孜孜以求的身影。彼時,我國泡桐事業的開拓者一一河南農業大學(時為河南農學院)蔣建平教授帶領學生到蘭考縣進行調查研究,并結合當地實際開展農桐間作研究實踐,致力于泡桐研究和推廣。
1980年,范國強來到河南農大就讀林學專業,導師就是蔣建平教授。
“20世紀80年代,農桐間作模式在小麥產量、質量提升方面貢獻很大。\"范國強說,泡桐樹根系較深,與小麥、大豆等農作物兼作,不與其爭奪地表土層養分。開春時節,小麥陸續返青分藥抽穗,而泡桐樹正是開花季節,不與小麥爭奪陽光。臨近收獲,冠幅豐茂的泡桐林帶又可有效抵御干熱風對麥田的傷害。
結緣泡桐,命運的伏筆就此埋下。
之后,范國強又相繼走進東北林業大學、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中山大學深造,從寬泛的林學專業到植物生理、分子生物學,再到蛋白質、DNA等微觀世界,研究領域越來越深入。
1994年,范國強回到河南農大任教。這名30歲的青年學者正式接過了泡桐研究的“接力棒”。
當時,河南近億株泡桐深受叢枝病困擾。叢枝病主要由植原體侵染所致,患病樹木的枝條呈叢生狀,遠看像一個個雜亂無章的鳥巢。“叢枝病跟惡性腫瘤相似,它極大消耗了樹木的養分,導致樹木生長緩慢,嚴重時早早夭折。”范國強很是痛心。
與面臨生存困境的泡桐一樣,范國強的科研之路也舉步維艱一一沒有平臺、沒有資金、沒有團隊,“那時,科研任務重、科研人員少,我經常讓妻子幫忙購買試劑、清理儀器,就連孩子也習慣在實驗室的座椅板凳上睡覺。”
在科研一線,向難題發起挑戰的過程是無比漫長的。板凳甘坐十年冷,對搞林業研究的人來說,并不是一句空話。
就這樣,范國強開始了實驗室、試驗田、教室的“三點一線”生活。范國強綜合運用病理、分子生物學等多學科理論與技術,發現植原體分泌的一種蛋白質進入泡桐細胞后,導致泡桐細胞中的一些基因表達發生變化,使泡桐的生長激素水平發生紊亂,從而發生叢枝病。這一成果引領了國內外植原體病害研究的新方向。
對癥下藥。范國強帶領團隊針對致病的蛋白質研發出抑制劑,既可在種植泡桐之前先給幼苗“打疫苗”,也可在泡桐生病后通過“掛吊瓶”方式進行治療,叢枝病的防治工作取得了顯著效果。
2010年,范國強心潮澎湃地走進人民大會堂。憑借《泡桐叢枝病發生機理及防治研究》項目成果,他捧回了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迎來了科研生涯中的第一個“高光時刻”。
“琴瑟之木”
泡桐是原產我國的重要多用途鄉土樹種。早在三千多年前,《詩經》中就有關于泡桐的記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這個“桐”,就是泡桐。泡桐木是古代六種可以制作琴的木材之一。
蘭考的沙質土壤,賦予泡桐木“會呼吸的紋理”一 木質疏松、透音性強、共鳴度高,共振如清泉擊石。
古樂回響,綣動人。利用泡桐資源優勢,蘭考縣涌現出200多家民族樂器企業,生產古箏、琵琶、古琴等多種樂器,形成了“泡桐種植一研發一生產一銷售”為一體的產業鏈。
“這張照片是我2018年8月到蘭考縣陽鎮調研時拍攝的,畫面里制作樂器的材料就是泡桐。”手機里一張張關于泡桐的照片,見證著范國強講臺、實驗室、田間地頭的工作日常。
目前,全國 95% 以上的民族樂器音板都取材于蘭考泡桐。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琴瑟和鳴”的背后,離不開泡桐品種的改良與更新。
自然情況下的泡桐是二倍體品種,存在自然接干率低和抗逆性弱等問題。“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成材率低、易發病,阻礙著泡桐樹的大面積種植推廣。”范國強說,在泡桐叢枝病方面的研究,也帶動了泡桐豐產栽培與良種選育工作的推進。
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在范國強和團隊的一次次實驗中,一種自然界中所沒有的四倍體泡桐悄然問世。
當泡桐基因數量成倍增加后,其生長速度、木材的密度和白度都得到了提升。同時,四倍體泡桐的成功培育,大大提升了泡桐抗叢枝病能力。以往二倍體泡桐的5年發病率高達 85% ,現在四倍體泡桐的5年發病率已降至 13% 左右。
30多年間,范國強的足跡踏遍了全國范圍內泡桐適生區域的角角落落,實地開展泡桐新品種苗木繁育的培訓和指導。如今,全國新栽泡桐中有 65% 是四倍體泡桐。
四倍體泡桐種質創制方法和育種技術體系,帶動了林木倍性育種的新發展,一舉奠定了我國泡桐育種的國際領先地位。2015年,這項名為“四倍體泡桐種質創制與新品種培育”的研究成果摘得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科學研究沒有止境。為了促進農民增收,瞄準泡桐產業升級中的“卡脖子”問題,范國強和團隊研發出環境友好型桐材脫色、桐木加工及高端家具和民族樂器音板制造關鍵技術,把泡桐種質創制、豐產栽培和產業提升充分結合,形成了泡桐生產的完整產業鏈。范國強舉例說,過去一架古箏需要數塊泡桐板材拼制而成,如今僅靠一株泡桐就能實現整架琴身的制作,而這樣一架高品質古箏售價可達30萬元。
這一系列成果讓泡桐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得到了極大提升。“速生抗病泡桐良種選育及產業升級關鍵技術”項目獲2023年度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在前兩次獎項的基礎上,這個成果的研究內容要更深入一些,產業鏈拉得更長、泡桐的附加值得到了充分挖掘。”范國強說,這得益于科研團隊構建了國內外第一個完善的泡桐遺傳信息解析平臺一一也是該團隊第三次獲獎最核心的理論基礎和技術支撐。
“泥土里的經驗”
知山知水,樹木樹人。在教學中,范國強常對學生說,“堅定信念、勇于創新,不怕試錯、敢于挑戰,把論文寫在祖國的大地上。”他帶出的200多名研究生,多數都成了基層林業站的技術骨干,在全國林業戰線開枝散葉。
然而,由于林業行業的特殊性,為了項目而科研的現象不在少數。范國強說,大部分林業科技工作者,特別是青年林業科技工作者往往注重“短、平、快”的一些研究工作,優良林木品種培育等關鍵問題很少有人問津,嚴重阻礙了林業的長期可持續發展。為我國林業長遠發展計,范國強特別提交提案,建議在國家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盡快設立現代林業產業體系科學家崗位,穩定林業科研隊伍及其研究方向。
遠則深山,近則田園,林學人的課堂不只在教室,還“在乎山水之間”。
“幾年前,我帶著學生到新鄉農村調研。當時正值4月,小麥飽受干熱風困擾,產量和質量受到嚴重影響。如何有效防范干熱風,成了農民群眾的一塊心病。”范國強將民聲轉化成《關于“推進中原林業建設”的建議》,提出加強泡桐與農田的間作,既能美化鄉村環境,還能有效保障糧食產量和質量穩定。這份提案得到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的反饋和關注。如今,這種間作模式在豫北平原已被越來越多地推廣。
2022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十三屆五次會議的農業界、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界委員時強調,要樹立大食物觀。“當時我就坐在臺下,從‘糧食’到‘食物’再到‘大食物觀’,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講話精神,使我對糧食安全的思考有了更寬廣的視野。”次年,范國強結合工作實際,提交了《關于加快開發森林食品的提案》。
這也是近幾年范國強和團隊的研究方向。“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民間流行吃泡桐花。趁著嫩嫩的花苞還沒開放,焯水后涼拌,或者做成蒸菜,味道清甜。也可以直接泡水做花茶飲用,還能清熱解毒。”憶起少年往事,范國強說,泡桐花有清肺利咽、解毒消腫等功效,而且所含的木犀草素對治療膽管癌有一定療效。
圍繞泡桐花、葉、根、果實、樹皮等的全方位開發利用,更深入的研究與實驗還在泡桐實驗室接續進行。
“作為全國政協委員,我的履職重心一直放在農林產業發展和林業生態環境保護方面。”一擺累調研采訪的手稿、一張張田野森林的照片、一篇篇改了又改的提案建議,展示了范國強深入基層、深度思考的工作狀態,體現著他立足專業、為民發聲的實干擔當。
“傳統的林木育種周期長、效率低,一個優良品種往往需要三四十年才能培育出來。”在長年的科研生涯中,范國強發現,這種“爺爺栽樹、孫輩乘涼”的漫長周期,早已與現代林業高質量發展的需求相去甚遠。今年全國兩會上,范國強特別就加快推進林木人工智能育種技術研發與應用提出建議。
每個月,范國強都要到種植基地看看泡桐樹的生長情況。他常說:“搞林業的腳底不沾泥,腦袋就會生銹。”正是這些泥土里的經驗,成為范國強撰寫提案的養分,也是他傳道授業的底氣所在。
一個人走得很快,但一群人走得更遠。范國強說,“現在我們團隊有35位研究生,希望我的學生能夠從這個大家庭里吸取營養,像泡桐樹一樣茁壯成長,成為國家建設之棟梁。”
泡桐生物學實驗室團隊成員唐雪飛深有感觸:“范老師帶給我們的是榜樣的力量,也堅定了我們對泡桐研究的信念,拿好這個接力棒,希望能夠通過我們這一代的努力去推動國家泡桐產業發展。”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薪火相傳,代代接續,秉持科學的信念,懷揣求知的夢想,頂天立地的林業人扎根大地、拔節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