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武俊嶺的短篇小說《牛頭墳》發表于《壹讀》雜志2024年第四期。這篇八千余字的小說用雋雅、深情的筆觸,講述了一個“吃老黃牛的肉”的故事。在小說中,作者對心存感恩的品德進行了贊揚和呼喚。
一、小說的思想內涵
小說的思想內涵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對“吃肉”這一問題的深刻探討。老黃牛對人有恩,不該吃;但有的人想吃、很多人想吃。吃與不吃,如何選擇?不吃行不行?誰選擇吃?誰又選擇不吃?不吃的人是真的不想吃嗎?作者娓娓道來,筆墨間的褒貶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搶肉”的情節,增加了小說的荒誕性和諷刺性,深化了主旨。吃肉問題上的復雜性、苦澀感,彰顯了小說的深刻性。第二,小說洞察人性。這篇小說不僅為我們講了一個吃肉的故事,更深刻地剖析了人性。《管子·牧民》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本能驅使下,人性會展露無遺。老黃牛死了,大伯不會吃它,按照大伯的意思是要好好埋葬。但是,除了大伯、“我”,其他人堅持要吃。這時候的人是饑餓的、自私的、貪婪的,夢金爺爺說:“我越老越不要臉,越老越饞,我想吃肉。”語言直白,毫無掩飾,觸目驚心。第三,象征手法的運用。“牛頭墳”具有象征意義。本來要安葬的是整頭牛,但大家要吃牛肉,只能安葬牛頭。這是一種妥協,這種妥協有諷刺性,也有象征性。牛頭墳是一種儀式、一個形式而已,這種形式猶如魯迅的短篇小說《藥》的結尾、夏瑜墳頭上的那個花環,為小說徒增悲愴、孤獨的氣息,也增加了小說的厚度。第四,小說寫得很真實。小說沒有說教,用人物的言行表現主題。小說從最真實的人性出發,寫出了立體化的人物。比如,主人公“我”堅決不吃黃牛肉,但他聞到牛肉的香味,也被誘惑了。小說里寫道:“我雖然也被香香的牛肉誘惑,但只是一小會兒罷了。”“一小會兒”,筆法幽默詼諧,舉重若輕。
二、敘述技巧
小說的敘述技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小說塑造出豐富立體的人物群像是這篇小說最大的特點,也是其藝術魅力所在。一篇不足萬字的小說,刻畫了“我”、學東、大伯、木新、夢金爺爺、會計、民兵連長等多個有血有肉的人物。這些人物各具特色,有詳寫,有略寫;該詳則詳,該略則略,他們共同推進小說的情節發展。首先是“我”、大伯,這是第一類人物。“我”和大伯堅決不吃老黃牛的肉,其中的“我”的態度雖然不如大伯堅決,但最后還是做出了明確的選擇;第二類人物:夢金爺爺、學東。作者對學東著墨較多,這個人物可以說是“反派典型”,他的嘴臉是貪婪的、無恥的、毫無遮掩的。他把自己的欲望露骨地說出來。第三類人物:民兵連長、會計等人。這些人,作者一筆帶過,他們類似于魯迅筆下的“看客”。他們不會特別積極地去吃,但也不會不吃。這種人是麻木的、隨大流的,他們代表著普羅大眾。這些人對于小說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如果把這篇小說比喻為一棵樹,“我”、大伯,學東,是這棵樹的主干,這些人就是這棵樹婆娑的枝葉。一棵樹如果只有主干沒有枝葉,則是蒼白的、沒有生氣的。第四類人物:木新。木新這個人物比較特殊,在別人都去搶肉的時候,木新也去,但是木新搶到肉以后,念及同學情意,主動地分給“我”一些。木新身上保留著一些人性的善。從根本上來說,木新屬于第三類人里面的特殊形態。
同樣是吃肉,心態卻各不相同。借此,小說寫出了眾生相在饑餓面前的不同表現。
第二,小說采用了插敘的手法。在分肉故事進行的時候,作者插敘一段,講述了大伯和老黃牛的淵源。從這段故事我們得知,大伯以前就是一個很有責任心、有原則的人。有了以前的這段故事做鋪墊,寫當下大伯堅決不吃黃牛肉,并且黃牛死了大伯“像沒了爹娘”一樣的悲傷,就讓讀者容易接受了。從閱讀體驗上來說,這也增加了小說的層次感,消除了閱讀的枯燥。
三、語言特色
這篇小說的語言雋雅、簡潔,草草幾筆就勾勒出人物情緒、景物狀態,且很有感染力。簡單列舉幾處:
第一,開篇寫黃牛死后“我”的狀態,用了這樣一句話:“楊樹、柳樹葉子的青澀氣息,增加了我的傷感。”
這句話情景結合,恰到好處,并且反常理而行之。按照常理,青蔥的楊柳葉子生機勃勃,可以引起人們的欣賞。但在此處,葉子的青澀反而增加了我的傷感,暗示我無心賞看吐綠的楊柳,深深地沉浸在悲傷之中。
寫牛肉做好出鍋這一段很傳神:“一下掀開鍋蓋,熱氣呼地一下直沖屋頂,使得秫秸發出吱吱的聲響,多年的陳灰慢慢落下。與此同時,牛肉的香氣迅速充滿全屋。”
場景描摹鮮活、生動,讓人如臨其境,垂涎欲滴。這里的細節描寫道:“多年的陳灰慢慢落下”,一個“多年”,只有兩個字,卻傳遞出很多信息。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這個鍋是很久沒有啟用了(至少是使用的頻率不高),所以才會有這么多陳灰落下。這個細節體現出物質生活的極其匱乏。
第二,寫埋葬牛頭的地方,句子簡潔,只有一句話,但蕭瑟、悲慘、苦楚的情緒撲面而來:“西南高地是一塊鹽堿地,一片一片的茅草春生冬枯。”景色描寫一直是作者所擅長的,特點是寥寥數筆,一閃而過,猶如中國古代的山水畫,筆淺意深。這寥寥數筆,刻畫了客觀環境,烘托和渲染了人物情緒。牛頭即將埋葬于此,一片茅草,春生冬枯。可能不久之后再也沒人會記得這座牛頭墳,它將永久地淹沒于荒草之中,這僅存的形式亦將蕩然無存。意識到這一點后,作為讀者的我不禁悲不自勝、悲從中來。
和90后、00后這些年輕人相比,60后的作家無疑距離那個年代更近一些,對饑餓也有更深刻的認識和體察。如今很少聽到有人餓肚子了,從物質生活上來說,也不缺肉。減肥早已經成為年輕人的時尚,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減肥,都要減。但在不算太久的上世紀70年代,能吃飽飯就已很難;能吃上肉,無疑更是奢侈。是什么樣的動力,促使作者寫下這篇《牛頭墳》呢?
盧卡奇說:“只有當主體從封存于記憶的過往生命流程中窺探出他整個人生的總體和諧,才能克服內心生活與外部世界的雙重對立。”在短篇小說《牛頭墳》中,我們感知到作者“克服內心生活與外部世界的雙重對立”后的和諧與安寧。從某種角度來說,《牛頭墳》具有文學上的尋根意義。
當下的文學也需要克服種種對立,抵達和諧安寧之境。
“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敢于直面人性,是一個小說作家的可貴品質。魯迅的《阿Q正傳》《藥》等小說,揭露出國民性中丑惡、麻木、愚昧的部分,并對之進行批判、鞭撻,試圖引導向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小說《牛頭墳》有追步先賢的愿望。物以稀為貴,《牛頭墳》是一篇應該褒揚的小說。